四月,海棠探首,约莫五六尺长的花枝伸展,漫卷天香。花枝斜斜落在赤红廊檐之上,旁是小泉一派,蜿蜒入林。

    数十位女子站在屋前空地上,小的约莫只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才十五六,大大小小身量不同的女孩子均身着深褐色棉布宫服,立着近来才学的礼仪,等待诸位女官挑选。

    储秀宫管教嬷嬷姓范,身着深灰色浅色麻宫装,一说话额间纹路纵横,十足的威正严肃样貌。四月里的正午太阳已经有些温度,直晒的一些女孩子身形颤抖,范嬷嬷瞧了瞧几个不自觉佝偻起身子的宫女,心里暗暗摇头。

    一旁莫司衣已经有些不耐,她这次来就是走个过场,没想着要陪人大中午晒太阳:“范嬷嬷,下面哪位是银裳,我带上人便回了。”

    范嬷嬷不意外,她早前便听说新宫女中有个银裳,是温贵妃身边大宫女的亲妹,不知为何也进了宫,但想来以她姐姐的薄面,能给她挑个好去处。

    六宫二十四司,其中最风光的当然是尚服局。

    “银裳,入尚服局。”范嬷嬷颔首,声如洪钟般高声道,台下众女骚动,一年轻少女昂首出列,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范嬷嬷对着上前行礼的银裳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跟着莫司衣走了。

    待到莫司衣一行人消失,骚动的队伍才重归秩序,茯苓混在诸女中,全程目不斜视,即使额角已经汗津津也未动一下。

    台上剩下的几位女官也开始挑选,此次小选入选人数本就不多,大多数是为了填充扫洒宫女的空缺,因此六宫也兴致缺缺,二十四司中只来了七位。

    顾司药收回目光,问范嬷嬷:“第二排左数第二个宫女,平日里表现如何?”

    范嬷嬷顺着顾司药所说方向望去,指的正是茯苓,身姿纤弱的少女固颐正视,臂如抱鼓,即使额间透汗也丝毫不显疲态,神闲气静。

    “不错,外秀内稳,行事端正。”范嬷嬷一板一眼答道,话中评价却颇高,以她眼光很少做出如此夸奖,一时间几位女官都投来视线。

    注意到几位女官似乎都对茯苓来了兴趣,范嬷嬷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似乎对医术有研究,说是家传的学问。”

    顾司药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能有此收获,顿时来了兴致:“那好极,不如叫她上来,我问她一问?若是有真才实学,便跟我去吧。”

    范嬷嬷不无不可,沉着脸唤道:“茯苓,到台上来。”

    茯苓眼眸低垂立在队伍中,心下已做好站到太阳西沉的准备,冷不丁被范嬷嬷唤到名字,少女面色怔愣了一瞬,立刻俯身行礼,缓缓至高台之上,足下有序,仪态端方。

    顾司药心中满意,娇娇娉娉的少女身姿却不显娇怯,反而眉间正直,眼神清明,瞧着便让她们这些阅人无数的家伙心生好感。

    小姑娘确实配得上范嬷嬷一句外秀内稳。

    顾司药素日便喜欢伶俐稳重的女孩,茯苓恰好合了她眼缘,不过一眼顾司药已决定要将茯苓要走,故此也不打算在题目上多做为难。

    待茯苓行礼立于一旁后顾司药略微思考,便简言到:“范嬷嬷说你略懂医术,不如这样,你且说说若人痰湿,改如何通过药引改善?”

    茯苓颔首低眉,微微福身应是,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做派,言辞中却条理清晰,“据《内经》所言,若湿热内生,便会肝胆於堵,脾胃失调。若要改善,首先需得对症下药,但首要还是宣畅气机,轻利湿热。”

    “不如以车前子、瞿麦、扁蓄、滑石、山栀子任、甘草、木通、大黄各一两,上为散,每服二钱,去滓后温服,饮上一月,以清热泻火,利水通淋。”

    少女声线柔婉,将名家典籍缓缓道来,一时间诸位女官皆听得入神,茯苓已经诵完,高台之上依然鸦雀无声。

    顾司药回神,合掌笑叹,赞扬连连:“妙极妙极,通晓诸子却知变通,方子刚柔并济却平顺温补,今儿这遭算是来对了,竟能挖到如此好苗子。”

    阶下诸宫女离得远,听不清茯苓说了什么,只看见顾司药笑语连连,满意之情一看便知,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顾司药此时眼中只剩茯苓一人,别人可能听来一知半解,但她沉浸医术三十载,早就将其融入骨血,茯苓所说可以说是稳扎稳打又灵气四溢,听的她见猎心喜。

    顾司药心满意足,看茯苓气质温和敦厚,心下一动,和蔼笑道:“你可愿入我尚食局,与我学习?”

    此话一出,另几位窃声忽静,不动声色的暗中交换视线,范嬷嬷背在身后的胳膊悄悄捣了茯苓一下,示意她赶紧答应。

    顾司药上面虽然有位尚食压着,但她自己确实实打实的正六品女官,宫中宫女数千,也不过六位尚宫,二十四女司使。

    而六宫之中,只司药所地位最为特殊,若是后妃宫女不便叫太医,便会由司药所中女官出诊。

    如今听顾司药所言,竟是要将茯苓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茯苓自信自己作答流畅,应是能入顾司药的眼,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顾司药居然对她如此满意,居然愿意亲授学问。

    如此机遇,恰合了茯苓心意,因此茯苓毫不犹豫地应下:“奴婢资质愚蠢,能随尚药学习,是奴婢荣幸。”

    “好好好。”顾尚药性子爽朗,见茯苓应的痛快,不免更喜她三分,“既这样,你便随我回去安置罢,范姐姐,人我这就带走了?”

    范嬷嬷点头,眉宇间皱纹悄悄舒展,朗声道:“茯苓,入尚食局。”

    范嬷嬷往日待她不薄,茯苓不是不知恩的人,与范嬷嬷郑重做辑拜别,“多谢嬷嬷教导,茯苓铭感五内,愧不敢忘。”

    初入宫那日芙蕖看出范嬷嬷腿脚经络不通,若是长此以往可能致使下肢不遂,便私下为范嬷嬷施针数次。

    范嬷嬷在深宫中孤寂多年,难得关心,不过相处数月,便尽心尽力为她筹谋。

    范嬷嬷颔首,她往日严肃惯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抒情之言,只拍了拍芙蕖肩膀,又为她抚顺衣襟。

    “去吧。”范嬷嬷语带笑意,“往后好好的。”

    拜别范嬷嬷,茯苓随着顾司药一路来到司药所。司药所虽说隶属于尚食局,却离六宫都远,位于后宫最外围,与太医所仅仅隔了几条巷道,往来极近。

    顾司药当真看重她,连居所都安排在正院附近的南偏屋,此处曾是顾司药教导过的一位女官的居所,去岁到了年纪放出宫去,也因此司药所才要进新人。

    比起储秀宫中逼仄的多人居所,偏屋中目前只住她一人,往后进人的概率也不大。

    送走顾司药,茯苓在屋内忙碌了好一阵,总算将空置了大半年的屋子收拾干净。屋中案几塌椅,一应俱全,古画卷轴悬于墙上,茯苓在案上摆好茶件,总算为屋中添上几分人气。

    茯苓屈膝落座,悬腕提壶,水流而下,井水带着凉意卷过叶尖,有三两茶梗浮于水上,又被素手轻柔拨开。

    “进来罢。”茯苓不紧不慢地斟上两杯茶饮,对着屋外提声轻唤。

    木门吱呀,一女子身穿素面蓝衫配茶色缎面长裤,笑盈盈地踏进屋,“许久没喝到你那凉茶,竟还有些想,真是怪哉。”

    “素问姐姐。”茯苓起身相应,她与来人已有数年未见,此时也不觉生疏。茯苓故作生气,板着脸嗔道:“那我这怪茶,姐姐喝还是不喝?”

    “自然要喝。”明明身处深宫,素问依旧是昔日苗女的洒脱明媚,闻言举起茶饮便一口干完,回味似的砸吧嘴,“还是没什么味儿啊。”

    “许久不见,姐姐就是来糟蹋我这好茶的?”

    茯苓好整以暇地望着素问,她这位邻家姐姐早几年时父亲被召入宫中任命为太医使,自己也随着入了宫做了女官,此间二人通信艰难,却也勉强维持着联系不断。

    “茯苓,节哀。”

    素问沉默半晌正了颜色,对着数年不见的小阿妹安慰道,她已经从书信中了解了陆家父母去世的事情,也知晓为什么茯苓好端端非要扎进深宫之中。

    “我早前便劝你别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进来容易,想好端端出去却极难。”素问微微叹息,她若不是家中早已无人只余老父,是断不会入这泥潭,“都告诉你了,陆家姐姐十年前甫一入宫便不在了,一尸两命。”

    闻言茯苓指尖颤抖,茶杯中水波随之摇晃,茯苓勉强稳了手偏过头去深深吐气,竭力压下心中纷乱思绪,于书信上看到时她已是痛彻心扉,没想到亲耳听见更甚。

    阿父骤然去世,阿娘病骨支离追随而去,临终前才告诉她,她以为远嫁的阿姐竟然是入宫做了宫女。

    她陆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殷实,如何需要女儿入宫为奴为婢谋求生路?

    爹娘已逝,若阿姊也不在了,这世上当真就只留她孤零零一人。

    见茯苓失魂落魄,素问心下叹息,初初收到来信时她也不可思议,后来她凭借医女身份多方探查,这才得出点零碎信息,却是如此噩耗。

    “茯苓,”素问难得严肃,“事情已经过去了近十年,陆家姐姐甚至不在名册上,茫茫深宫要找一人何其之难?而且当时陆家姐姐已受圣恩身怀有孕,这事情是当时的教养嬷嬷亲口告诉我的,断不会有异,若她去世,你怎知这其中有没有阴谋?”

    “你只一介宫女,即使现在入了司药所,也是宫女。我不愿看你日后白白送命,陆家姐姐也不会这般希望的。”

    素问语重心长,她怕极了茯苓乱来,却也不忍心瞒下真相,让茯苓连唯一亲人身处何方都一无所知。

    “你好好想想吧。”素问说完便起身离开,推门前身形微顿,还是放不下心回头望了一眼茯苓。

    昏黄烛火中,茯苓埋着头,水滴顺着双颊砸落在木案上,晕出一片深色印迹。数年前苗乡中温暖明媚的小少女,拉着她漫山遍野寻一朵花的可爱阿妹,这次相见,已经长成姝色无双的大姑娘,眼中却多出千般愁。

    素问长叹一声,悄声合上门。

章节目录

身为宫女的我姐姐是当朝皇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沉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沉双并收藏身为宫女的我姐姐是当朝皇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