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亭台楼阁,软帐轻帘,码头上旗杆斜挑着几串彩灯。

    此是江南景。

    江边码头,一袭猎猎劲装迎风而立,观看江面。

    此人往常随意扎个软髻,如今乌发批薄,只能梳个马尾,拿暗红布条一匝了事。

    碧波宽阔,天朗无云,那发间布条被风挑动,折曲扬起,被青碧色苍穹衬托得轮廓分明。

    发带的主人背手而立,偶尔沿江走几步,伸出手探看风向,举目西望江水来处。

    多水之地,时有桃汛,时有海潮,鱼虾鲜美,风亦鲜美。

    有人过来给她递个斗笠:“帮主,晒。”

    “谢了!”她指指旗杆边斜靠的伞,“有。”

    “好嘞。”来人憨厚笑笑,又去忙活。

    这里是江湖。

    自百年前,前朝朝堂以民力对外,民间力量自成体系,如今已为一方势力。

    十二年前,周朝女帝利用阳谋谋得朝臣宗室支持,登基为帝。而更早两年,她未登基时,曾出外在大儒处求学。

    学堂中与人相识,结为患难之交,彼此有情有义。其中一人年岁长她们十岁,正是豪族陆家女郎,陆真;另一位,与她一般年纪,求学之后,回到江湖接手那方民间势力,成为朝野间举足轻重的人物,人称帮主。

    便是这江边人了。

    如今距几人求学结识,已过十余年,各自是不成家的不成家,不立业的不立业。

    十分上进。

    陆真早在求学时,就已成亲有子,这不成家的,自然不是她。

    女帝和帮主接手打捞起一些产业,总算混出些名头,底下有点人手,这不肯立业的,自然也不是她们。

    “却说陆家女郎陆真闲居在家,做个相府夫人,养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传闻端方正直的世家公子、大郎,一个是据说跳脱赤诚的纨绔儿郎、二郎。”

    聚堆泊靠的船只齐头连片,几十个休憩的船夫渔汉闲坐其间,听当中临时充当说书先生的商船艄公啪一拍船舷。

    旁人笑他:“怎就是大郎二郎,他二人没有名姓的么?”

    怎么也该是陆大郎、陆二郎。

    艄公也笑:“名姓有何要紧,只消有这么两个人便是。”

    “哈哈,莫不是你不晓得,诶,上回你讲前朝古事,是不是也记不清那个大官是个什么官。”

    “不过是提辖荆州兵甲贼盗公事大战崇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提举东京上柱国陇西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二百户食实封二千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末了发现二人是异父同胞兄弟的那桩掌故嘛。”艄公一气背下,哂笑道,“老汉我掉这样书袋作甚,故事要紧,这些花里胡哨的装扮暂先舍了,你等还听不听。”

    众人笑催快讲快讲。

    艄公笑一清嗓,拍舷续道。

    “故事便从十余年后起说。此时陆家二子长成,因为他们母亲与皇帝陛下旧日交好的关系,时时入宫,京中无不盛传其人风采啊,据说他们外祖家,更从楚州写信,要替他们相看,好让这两个貌美儿郎,都能配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子……”

    那故事讲得是真真假假,跌宕曲奇。

    “要我说,这高门富贵宁有种乎?长得莫非比旁人俊秀,脑筋也比别的好用?也不知这两个公子到底怎生品貌。”

    “诶,这外祖家看上他们人才,料来不差。”

    “果真好么,”一个船娘也泊舟其间,扔开缆绳,面上是日光晒出的自然风韵,乐道,“若是叫我遇到这两个公子,我要瞧一瞧那个大的。若真是人品才貌俱佳,请他来船上住一住,看能不能借得个一般才貌的模子。”

    周围船娘闻言,琳琳琅琅笑作一片。

    边上几个船夫笑骂道:“什么模子!说借你又不还,睡他便说睡他。”

    “蓟姐这话,听着像是拉那公子来配种一样,不妥不妥。”

    “他若肯随意与你睡,岂不是人品上并不如传闻那么好,这你怕是又看不上。”

    几个听了一耳朵的船娘正在自家蓬顶补漏,闻言哈哈作乐,嘲语嗤笑那群船夫,道:“亏得你走南闯北也去了许多地方,西边那些女娘睡一夜就得个孩子,那些男子也是配种一样么。要知天生雌雄,男人爱养个亲孩儿呀,需哄个女娘,叫人家辛苦吃痛,我们若想要个像自己的崽儿,只须寻个品貌出众的美官人,邀他春风一度——也不需入彼此门楣,也不许他出钱干涉,只要生得孩儿样貌不丑,我也不寻他不痛快——如此他好我好,岂不正好?”

    “正是,他又不掉肉又不难捱,老老实实叫姊姊们得手也就是了。”

    一个脸嫩的抿嘴笑:“怕只怕想他的人多了,不干净。”

    那最早起话头的蓟船娘这时又来打断:“别闹,别闹,人家的未来娘子只怕不依,尚未成亲,长子长女的——先跑了个漫山遍野!”

    众人想那场景,不由拍腿大笑。脸嫩的那位竟还认真思考,疑惑道:“可成亲后只怕更不能罢?要此人专不成亲,就在江湖上与我们作乐,才好说这话。”

    说得一众人都去刮她脸皮,好狠的小妮子竟在此处!

    帮主路过听了一阵风的闲话,笑着撑开伞走开。

    一柄红伞,半江瑟瑟。

    高门富贵宁有种乎。

    要说她们几人,还是女帝混得更轻易。

    这天下宫中生着把皇座,也是优势。将擒贼先擒王的王,限定在了一处。

    于是这优势下,改换门庭、改换天地都容易得很。

    只须做掉被限在座上的王,便能替换之,一步夺到坐处。

    譬如紫宸殿,若是让她生于民间,或生于豪富之家,甚至宗门强权之族,天下无有女官,她如何入仕。

    她必得联合众女、振臂倒逼,或嫁娶宫廷、谋算心机,如此,待她执掌天下权柄,早已蹚过悠悠岁月。或十年,或几十年,自一介布衣而起,何日成事。事成之日,旧志安在。事成之后,又有几多岁月仇敌相逼,觊觎其辛苦打下的江山,后来者可能承其志、秉其行?

    消磨尽,多少屠旧志气,登高犹作旧时人,何意登高。试新仍落故俗套,淡忘却少年愿景。

    是以青壮之年当执牛耳,赤子衷心当握权筹。

    这悠悠世间岁月,见过多少在攀爬权势路上,落下的青春皮肉,剩余的腐朽枯骨。他们在攀附的狭路上,渐渐为道阶上的血腥沾染、融化、溶落,爬到山腰的不过一副副雷同的黑枝朽骨,早不是真人。这也是其人心志不坚,原就心有罅隙的缘故。

    周公恐惧,王莽谦恭,这梯子只要够长,便能剥透多少人心。

    此人想到女帝信间那股“高处不胜寒”的幽怨,笑着拍了拍腰间匕首。

    知足吧你。

    另一边,根本就不混朝野、故而无所谓轻易与否的陆真,正为两个儿子操持远行事宜。

    行李,他们自己会收拾。

    人手,他们自己会准备。

    所以她的操持也就是摇着扇子,嘴上道:“到了地方,见了要叫人知道么。”

    “娘呀,我们岂会失礼,我还带了礼物呢。”

    陆真笑笑显摆的小儿子,大家公子就这个好处了,礼仪周到,家教上不会给他们亲娘丢人。

    她有个常来往的夫人跟她抱怨,说自己儿媳见了亲眷不知道叫人,有客人来就木楞楞的,去别人家也木楞楞的,一声招呼不打,平日出门也抬腿就自己走了,不知知会告辞一声。

    她原不在意年轻一辈与自己见不见礼,一窝人乌泱泱来,团团泛泛示意过就是了,本不用一个一个当面行礼详谈,然而听这夫人一说不由留心,发现竟真如此,略有些好笑。也不知是木讷,是孤僻,是清高,还是自小未被告知过这些寻常礼节。

    这夫人也是,拿捏着长辈身份,见面必要晚辈先开口叫她,你年老两岁先招呼孩子又怎样呢,人家冷,你就暖一暖气氛也未尝不可,像她好友在江湖上便不论这个。

    那可是个快活奇特的人。

    “你们不认得她,不要紧,她好说话得很。”

    她拿着扇子在堂前踱步,看两个孩子忙忙碌碌。

    “原本也不必非去她那里,但其他地方陛下也不放心。”

    “按说你们自己出行就罢了,也就你哥需告个假,不必知会陛下,但你看看你,天天往宫里跑,跑得陛下记挂着。”

    “什么陛下记挂着?”

    陆宰相路过前厅,看堂上开了一堆箱子,堆着些盆罐褥垫,奇道,“这么多东西?”这箱子排满地面,比当年他夫人轰轰烈烈的嫁子还占地方。

    “顺便理理旧物晒一晒呢,你做什么去?”

    说到这个,陆朝章得意笑笑,答他夫人:“王云州到手个宝贝,我们去茶馆一道鉴赏鉴赏,你猜是什么?”

    “你说你的,我不猜。”

    这王云州么,她也略有耳闻,姓王,云州人,所以人称王云州,这是如今的叫法。往前几代,云州算是云中郡,牛羊甚多,地方又远,来往不如本朝热络。

    “夫人猜不到唷,乃是昔年柱国独孤郎的一枚骰子般的将军印,我们掷骰子,抛个幺二三四,他那里,抛个柱国刺史、都督司马——哈哈,许多字在上头,极有巧思妙趣。”

    陆真想了想,笑道:“原来是他的旧物,倒确实难得有趣,此人于史上的妙趣岂止这一桩。”

    陆朝章哈哈笑着,羡慕道:“读史的时候你就看中他这人物,说美容仪,又爱修饰打扮,我还笑他才生七个女儿,倒身兼三朝国丈,你去不去看?”

    “我要管这两个小的,你去你的。”

    陆宰相于是自己去看那位“一身作几家国丈,生息嫁几户帝王”的前人之旧宝。

    生的孩儿,个打个都被一方大佬取走,自然令人啧啧称奇啊。

    陆真赶走了丈夫,接着摇她的扇,想有没有另要嘱咐的。

    “一路记得写信,路上住驿馆就罢了,到了地方认真寻个住所,有些时日待呢。我们也没有产业在那里,应当买几个宅院的……”

    她盘演了盘演好友作派,又放弃买房的打算,反而道:“她那里如果屋子多,叫你们住,你们就住,也不差这些银子,你们又是交托给她历练去的,住在她那里也好。”

    “若是有事,只管求她帮忙去,尤其是你小美,要是在外面闯祸,我是不管的。”

    陆真看着陆美往他哥放书的樟木箱里偷偷塞他那些宝贝衣服,悄悄点点他,也不叫破,扇坠轻晃,乐得看戏。

    苏云卿正背着身弯腰理书,闻言转过来:“母亲放心,弟弟一向乖巧,我也看顾着。”

    乖巧陆美啪一下摁回箱盖,假作无事发生,又跑去自己院子搜罗锦衣。

    苏云卿茫然眨眨眼,转头问她母亲:“我们贸然前去,已然很打扰,不好太劳动师……姨母吧。”

    万一他弟弟再在江南看上个歌姬,请这位做长辈提亲去?

    陆真听到这一句“师姨母”,笑得跌扇,嗳唷着去捡回:“别乱叫,她和陛下差不多年纪,应当是比陛下大一岁。”你管陛下也叫师姨母吗,小美可从来没有那样叫过呀。

    “你念的谱系呢,伯仲叔季又非单指男子,若是从师门论也合该是师叔。”陆真笑她博览群书的大儿,大儿也无奈笑:“我原是想这样说的,但这先秦的叫法如今听来略觉突兀,我们又是女陛下的周朝,又是母亲亲近的人,想着师门如同亲眷,自然按亲眷叫姨母也好。”

    陆真笑,你若能叫陛下姨母,倒可解三分你弟弟的远忧。

    她讲回从前。

    “从前我们几人同窗过两年,也算交好,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拜托她。不用怕她是看陛下的面子,也不必管会不会太借了陛下的人情。——除开陛下与她的交情,我也是与她认得的。”

    当年的书院是大儒组建,房舍俨然,还有校武跑马之所,饭厅食肆更在花园奇石之外。还有春秋二季出游,冬夏策马棹舟。

    里头可有好几组患难之交呢。

    她停了扇子像是想起过去,片刻又挥起来,轻笑道,“从前治学时她就肆意,如今没有书院拘束,想来那身上的江湖气更胜往昔。”

    陆美亲手抱着一怀抱的衣服回来,恰听到后面这句,不由哇哦惊叹一声。

    “我们怎么称呼她呢?”陆小美问。

    刚喊了师姨母的苏大雁悄悄抬头。

    陆真想了想:“似乎如今都叫她帮主,你们也跟着喊罢了。”

    “是什么帮的帮主呢?”

    “谁知道呢,你问问她。”

    陆真笑盈盈撺掇。

    她看二人行装已有轮廓,叫人去梳洗一番:“谢遐郡主今日办宴,你们也一起去,顺便与几家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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