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遐郡主是外姓爵位,在京中声名极盛。外姓爵位,当然来得不易。

    这位郡主素来冷漠,寒霜一般,长年于北边领兵,如今轮值回京,族中表妹嫁娶生子,多有亲友宴饮走动,她才偶尔参与其间。

    陆真一行人到得地方,见园间摆开几张长条案,一路延伸到花厅。

    旁人家的花厅,自然是有花的,但这谢郡主的花厅宽敞冷肃,只几座木屏风隔断,线条利落,木质沉厚。

    当中摆一张可坐可躺的极宽横榻,也无铺设,只用桐油打得光亮。四下都是宽椅,也无铺设,墙上是民间常见的青皮竹篾编席,拿水擦润了隐隐透出凉意。

    莫看这摆设简朴,单只那做榻做案的整木,就稀奇少有。

    此乃一桩鉴富贵的技巧:譬如门头、石槛、入院铺地,如是整块的石材,自然比零碎拼接的气派难得,运输烦琐;木材上也是一样,整块巨木雕饰劈就,自然也比零碎拼贴的少见,单那木材长成环抱之径就不知道要多少年了。

    来客都是熟识的,或有姻亲,或是同僚,众人见过,闲坐吃茶,点评一番园中野趣,厨下正好上菜。

    只见几个厨夫端着大盘,上面血淋淋放着些堆冰的生肉,一一置于长案,又有抬着炉子银炭、果木炭上来的,又有抬着铁架铁叉上来的。

    再有捧着盐姜葱蒜上来的,于这一群侍从之后,走来个束腰窄袖步靴生风的女子,正是谢遐。

    她随手将手中鞭子递给左右,对众人道:“刚猎到的,肉太多,一起吃。”

    陆美坐在后面悄悄乍舌,这位郡主可真是……

    生猛。

    谢遐去净了手,与众人见过,也见了苏陆二人,听说他们将要出游,说道:“我听过此人名号,她既能接手如此一方势力,料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四方都城,终归是小,去外见识一番才是应当。”

    她解下腰间佩刀,取过爿竹盘,割了最嫩一块,递给二人。

    “既有交情,想来妥当。江湖人行事在正邪之间,你们万事当心为上。”

    二人谢过,众人自去烤炙不提。

    苏云卿怕热,躲在廊下,陆真与陆美却在园中乐陶陶烤肉,尤其陆美,简直爱煞这样的宴饮,穿花蝴蝶一般,一时去搬点木炭,一时去借个锅铲,一时又捧着些看不出生熟的玩意来孝敬云卿。

    厅内也摆了几张圆桌,主人家上了寻常菜肴糕点,供人饮酒用膳。

    男女混坐其间,多是些懒怠动弹,或端着架式的中年夫妇,一边宴饮,一边闲话家常,说些某某侍郎又被弹劾,某某家夫人又买田庄的新事。

    陆真带着陆美,在园中边尝炙肉,边听厅中众人饮酒吹牛。

    陆真向小儿指了指内里奇态,此刻有人醉酒,呼喝声高,胡搅蛮缠。

    一人拉着另一人手,作涕泗唏嘘状:“姨丈,多谢你替我照顾了,我,我是真不想和那孙家兄弟吵啊!”

    陆真旁注:“这一位,他亲娘同他父和离后,嫁了个姓孙的,又生了儿子。平日也少往来,如今年岁大了,他想探望表孝心,又恐怕后面那位姓孙的弟弟不让他上门,所以托他母亲姐妹的丈夫去探望送礼,日日托他姨丈照顾,月月向他姨丈打听。”

    陆美边听故事边点头,然后听他阿娘一哂。

    “孝心流售外带,好大的孝子。”

    “……”

    陆真哼笑:“真孝顺怎么不自己去,叫他姨丈去,一来,他自己的事,叫他姨丈家得罪他继兄弟,二来,他不过是在长辈亲戚面前演一番记挂用心,彼此动容动容,感佩感佩。用心发心是他的,那这发心之后旁人做的事,便是他的功劳,他姨丈去看望送礼,还亏得他贤惠孝顺。三来,”

    陆真吃一口茶,嗤道,“按说是长辈,又出钱,又出人,听他差遣。难道旁人替他去看望,旁人自己能空手去?除了他那份,还要带一份他姨丈自己的礼,这便多烦劳得罪一份亲戚。要么,别打听,要么去膝前日日同住尽孝,只有这种半上不下又要名声的,才闹出笑话。”

    陆真点评过,又问陆美:“还有第四,你想的是什么。”

    陆美娇憨歪头,第二都没有,哪来的第四。

    陆真忍笑:“第四么,第四就是不知亲疏。既然是他母亲的事,就该寻他母亲的姊妹,而不是他母亲的妹婿。哪个是血缘亲人,哪个是外人姻亲,这种糟污事告诉了他那姨丈,岂不是让他姨母在夫婿那里落面子。虽然个人有个人的名声,但夫妻一心的又有几家,她娘家有事,做丈夫的是会同情妻子,觉得妻子于那样家族受了委屈,还是看轻妻子,觉得你亲族不过如此呢。”

    陆美一口咬肉,好男儿当然是要体贴妻子的了。

    这时厅中又有另一对高声,牛饮海侃。

    陆美陆真分食以佐。

    “听他胡说。此人分明借资博戏,那位什么亲眷反而借钱予他,他这会儿倒说是为亲眷借的钱了。”

    陆真显然又晓得内幕,同陆美道。

    “这家人早就亏空,只是外头的用度不减,他那个亲眷,素来不爱奢侈,外面人便一向认为他家更富贵。他亲戚家,借了银钱给他,自己反要再去拆借。有债主在他面前提起,他也不说那钱归根结底是他借的,仍摆阔佬的架势,合着外人一起数落,还要替债主传话讨钱,摆个居中调停的排场。”

    “就我所知,这借钱的,平日山珍海味、裁衣听曲,一样不少,他儿又买了新宅院,上回还摆宴收礼,那新宅子,客人也不曾去过。总归外人仍当他家豪阔,这就是成见与衣装的缘故了,一但在人情往来里形成个印象,便既难打破,又要维持。”

    陆美道:“难以打破,又要维持,这也太怪了,竟是矛盾的。”

    既然难以打破,便是易守难攻。

    如果又要维持,便是易攻难守。

    这岂不是恰好相悖。

    但人情世故恰是这样相悖的产物。素简的成见难以打破,富贵的表象却要费心维持,为此填多少人力物力进去。这人力物力若用在心之所至,用在天下民生,又可有怎样光景。

    读书人清贵高洁之流厌烦人情世故,便是厌烦此等无益的耗费。

    人情练达至通透境地,翻是反人情练达。

    陆真说出句了不得的话,先自欢喜,小儿不见得开窍,她倒又偶开一窍,这会儿应道:“是啊。你看这样的人,若是做了亲眷,可不头疼。在外胡说八道,七句真三句假,说什么都有人信。你再看他们在那东家长西家短,净说别家的闲话,不说他自己家的。”

    “但他们又藏不住话,所以虽人人只讲别家的,最后还是人人家都被讲了闲话?”陆美咬着烤肉问道。

    瞧瞧,我儿亦有妙论。陆真扬眉赞许。

    她拿油手摸了摸小儿脑袋,借机又道:“上回不让你胡乱娶亲,便是说的姻亲的重要。

    “结为姻亲,是往自家家里添人,这人一旦加入,想再剔出却不易。要知人心歹毒不可怕,你可以同他斗智斗勇,但若家族姻亲里,混进个愚不可及爱搅和的,那热心、好心起来,才是防不胜防。

    “这等人物,或不自知,或不知人,办起蠢事不讲章法,亲友席上也往往不得其态。蠢物为友,尚可断交,蠢物为亲眷,如何轻易断绝往来。日日年年要见不说,他在外编排你,为着他亲眷的身份也有人肯信。这类人物,若是顶着好心的脸皮,还责备他不得,岂不叫人哭笑不得有苦难言。”

    “亲眷姻亲若是不好,有什么不可舍的?”

    他二人坐着小声说话,忽然插入道女声,吓了两人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谢遐去换过衣衫,在自家摸花园抄近路,从背后的假山小道里绕出来。

    “乖乖,果然背后不能议论,我与儿子悄悄说点人间险恶,也要被撞个正着。”

    陆真拍着胸脯,作势要将肉丢她。

    谢遐笑着拿手里的竹签一挡,一撩衣摆同他们坐到一处。

    “亲眷血亲多是造化祖宗分派,哪里具保上品,非是自己选择,契合难得。”

    这倒是个新奇趣解。哪个做血亲又不许挑拣,既然非战之罪,则不论识人之过。父母倒可以不必生幼子,幼子却如何择父母,择祖辈,择祖辈的兄妹姐弟、姨表堂侄——抓阄抽草到不合适的,难道寻造化的账去。

    “便是自己选的姻缘、朋友,也有日后变心移性的。合不来的,舍了便是。亲眷姻亲有什么不可舍的?真真又拘泥。”

    猛兽独行,肉羊成群,要有那等俗物做亲朋故旧,则平日送礼、年节走动,东家长、西家短,就会有那许多不知所谓的烦人琐事,耗费你大好时光,要耳根清静,一人最好。

    陆美斜下里听着,心道,这一句“真真”也不知是郡主在唤她母亲,还是寻常感慨。

    陆真将肉又放回烤架,斜身挑眉,故意道:“我们几个靠姓过活的人家,自然是怕人说无情的。”

    世家大族靠姓过活,这话也说得好笑,当浮一大白。

    既由姓系,自是亲情,无情不得,无情不得。

    谢遐也扔了块肉上去:“有人议论无情薄幸,那又如何,这要议论是非之人,原也不是可与你同场论道之人,格调之别,有如雀鸟之于鸿鹄,蝼蚁之于巨木,本非堪与相交之辈,何必俯首去听此类唧喳之鸣。”

    这郡主眼中,以格调论高低。既瞧不见门第姻亲,也不管什么生民均平均等,仿佛谁有条性命就要被她看在眼里。因此说她历来寒霜一般冷淡,此刻虽也办宴饮,也不去管厅里参差宾友,只和陆真坐一处说话。

    她也斜身靠近。“真真,你事事洒脱,这家族之事上,又是世家大族那一套了。

    “早早自己挣个爵位,也不必书未念完就成婚生子。”

    “我是书念得迟,倒不是婚成得早。”

    “也差不多。”

    陆美在旁替她们加茶,听得频频点头:原来就是在唤他母亲。

    随时随地,发现新世姨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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