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了一晚上的月亮,此时逐渐露出脸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裴预看见那颗乳白色的、还冒着热气儿的鸡蛋。

    他肚子登时“咕”的叫了一声。

    这不能怪他没出息。从前天晚上起算,客栈那顿晚饭他没吃下多少,还是有毒的,到了昨天中午才吃了几个果子,就继续赶路。昨天晚上喝的凉水,吃的干馍。今天早上同样。午间为了早点过山,队伍没有吃饭,继而就被绑到了山上。到现在明月高悬,后半夜了,他也就喝了两口茶。

    现在眼前出现了一颗鸡蛋。

    两人就地生火,江蒙把泥巴裹到蛋上,放进火堆。裴预盯着那颗黑乎乎的泥球,江蒙拿着根树枝不断翻动,等到泥巴干透,把它挑了出来。

    “喏,分你一半。”

    裴预忙伸手接过,不知为何,又鼻子一酸。

    他落泪实在很漂亮,在银雾般的月光中,俊美眉目都显得柔软,被眼泪濡湿,更显得脆弱。一串晶莹透明的泪珠顺着白皙脸庞往下滑,聚在下巴,点点滴滴落。

    相比之下江蒙却显得没心没肺,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沮丧,相反很高兴。她是真的很高兴,鸡蛋太香了,她猛地吹了两三下,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哭啥呀,”她被烫的倒腾舌头,话音都不清楚,“咱大难不死,又没缺胳膊少腿儿,肚子里有食儿,身上有衣裳护体,脚下有鞋子走路,还要什么!”

    裴预破涕为笑:“你要的未免也太少!”

    他伸手揩掉眼泪,捧着那晶莹滚烫的半颗鸡蛋,小心地往嘴里送——好烫!但是好香。乳白如玉的弹嫩的蛋白里头,金灿灿的蛋黄半凝不凝,他学着江蒙,鼓起腮帮猛猛朝它吹气,然后咬下一口,蛋白嫩滑蛋黄如油,浓郁的香气在齿间迸发,咽下去,从喉咙到肚子暖呼呼的。

    对面的江蒙也一脸满足,吃完了,把接在手里的蛋黄渣都吸到嘴里,咂摸两下,喝了口山泉,心满意足地“啊”了一声。

    又找了个几个果子,饱餐一顿,她两个就朝山下走。江蒙抱着翠花,心情很不错,开始唱歌:“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一扭头对裴预说:“唱啊!”

    裴预拄着根树枝小心翼翼伸脚下去:“我不会啊。”

    “跟我学!”

    她唱一句,裴预在后头跟一句,起先不太好意思,只轻轻地唱,后来就放开,唱的起劲。山间树木丰茂,一股草木清香,薄雾蒙蒙,已经隐隐有天光。一路唱一路下山,日头升起,到了大路上。

    在红彤彤一轮朝阳前,竟立着一头骡子。

    裴预擦了擦汗,和江蒙对望一眼。朝阳把她的面庞映的发红,汗湿的发丝被清风吹起,眼睛闪闪发亮。

    这骡子脖子上拴着铃铛,看来是老赵他们队伍的,估计土匪来时跑到山里,这会儿又跑了出来。从白马降级到骡子,江蒙却显得很高兴。她跟裴预说,这叫马骡,是公驴和母马杂交生出来的,比马力气大、耐力好,而且吃的还比马少,还不容易生病。汉朝那会儿,这可是宝兽呢。她满意地摸着骡子的鬃毛,拉住辔头,就想骑上去。

    那骡子却立马走开,“哎?哎?”江蒙一条腿跨在它背上下不来,另一条腿蹦了好几步,最终一屁股摔到地上。

    裴预憋笑。

    江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那骡子停在一边,黑溜溜湿润的眼睛瞅着她。江蒙闷声走过去,拉着辔头再一次跨上去。

    当然就是再次摔了个屁股蹲。

    骡子那股倔劲儿跟驴是一模一样,江蒙别说骑它,就连牵着它走都不行。她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接受了自己驯服不了它的事实,蔫头耷脑地往前走——这时它却又自己跟了上来。

    把江蒙气够呛。

    但此人非常嘴硬,坚持认为骡子比马好。“马肉多酸哪,”她憋了半响说,“骡子肉又鲜又嫩。”

    “你比它还犟。”

    从山上下来后乱跑一气,连江蒙也不知道这条是什么路了,那骡子却像认得似的,迈开蹄不紧不慢往前走,见他们不动弹,还停住,似乎是在等他们跟上来。江蒙望了望天,反正它走的确实是南边,方向是对的,索性跟着它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裴预跟她并排,问起她是如何逃出来的,江蒙登时来了劲,一手握拳,跟他夸耀她是多么的猛,一拳放倒给她更衣的小喽啰,夺回刀逃了出来。她小心地躲起来,看见了裴预他们被带进一处房子,说到这里,她问:“那伙贼人怎么突然把老赵他们放了?”

    裴预只说自己用太子身份压的,江蒙没想到他自己不跑,反而先护着老赵他们跑,带着赞赏叹息道:“没想到你还挺仗义。”裴预只厚着脸皮接受了这夸赞,便又听江蒙继续说,看他有危险,急中生智,便想到了这火烧连营、围魏救赵之法。

    她一连用了仨成语,裴预都惊了:“这又是你们村秀才教你的?”

    江蒙摇头:“我爹教我的。”

    “令尊如何会教你这些?”

    农家女子,要么学习农事生产,要么学针线女红,怎么会让她学舞刀弄棒、兵法诡计呢?

    “我爹可是大侠。”江蒙自豪地说,“他会的可多了,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啥都会,啥都教了我,可惜我才学到刀,他老人家就过世了,所以其他兵器我只是粗通。”

    裴预慌忙道:“节哀。”

    江蒙摆了摆手,不甚在意。跟着骡子一面走,一面跟他说她爹的故事,原来江父年轻时乃是一名游侠,孤身纵横九州,遇见那不平事,便拔剑相助,人称之为“江大侠”。

    直到碰见了她母亲,便在一山清水秀的小村庄里安居下来,再不问江湖事。

    江蒙绘声绘色地说着江大侠怒杀狗官的故事,裴预一面听得入迷,恨不得拍案叫绝,一面又觉得脖子有点凉。

    “哎呀,骡子,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江蒙停住脚。

    裴预仰面远眺。

    只见前方一座城,城门上牌匾两个大字:

    涿郡。

    机关算尽是无缘,命里若有,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裴预又是狂喜又是感叹,心中五味杂陈。

    他随即停住脚步,长吁短叹,挤出几滴眼泪来。江蒙见状登时头大:“你怎么又……你这是咋了?”

    裴预不答,只是掩面哭泣,说自己的命苦,离家万里(夸张了),走时甚至都没来得及告句别,父母在家不知多担忧,他们年岁已高,他却不能侍奉堂前……离京数日,屡遭性命之忧,每日家吃不饱穿不好,心惊胆战,疲于奔命,他脚都走肿了。从小到大,加起来都没吃过这么多苦……

    说的江蒙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人家是她绑出来的。但她毕竟不是那小意温柔的主儿,也不知怎么安慰,抓耳挠腮的在一旁:“别、别哭了。”

    “我没事。”裴预擦拭眼角,故作坚强的样子,“只是旧地重游,想起旧事,不免牵动情肠罢了。”

    “你来过这儿?”

    臣之忠心天日昭昭,狂悖之言实属无奈……裴预在心里扣了几个响头,把他那一套默念完,方才说道:“幼时父皇携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也曾到过这涿郡城。我那时第一次出宫,见什么都新鲜,特别有一样,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啥东西?”

    裴预略作忸怩:“说出来你可不许笑话我。”

    “哎呀你就说吧。”

    “此城中有一座熏风楼,最擅长熏猪肉,肥而不腻,香而有味,吃一口能回味好几天。”

    “什么!原来你是馋哭的。”江蒙哈哈大笑,“别哭了,反正这骡子咱也骑不了,索性卖了换钱,去你那什么风楼吃个痛快!”

    *

    京城一处其貌不扬的宅院,门前却车马络绎不绝,正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韩一成之府邸。

    韩左相不紧不慢地朝花厅走去。一个低级武将,一大早忽然要见他,而且怎么劝都不走,坚持说“有要紧事”、“需当面说”,所幸他今日心情不错,见一见也无妨。

    他一进花厅,那武将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腰几乎折成直角:“末将刘侃拜见韩相。”

    刘侃风尘仆仆。

    昨日搜捕一夜没有抓到人,他意识到大事不妙,万分恐惧:如果裴预回到京城,那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从山上回来之后,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快马加鞭赶到了这里。

    如果说还有谁比他更不想、并且有能力不让姓裴的“死而复生”,一定是这位差点被裴预取而代之的左相。

    他把事情细细说完,偷偷抬眼去看那左相。

    对方面色不变,脸上的皱纹、那一副浓密的花白胡子,纹丝不动。只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此事你还告诉了谁?”

    刘侃慌忙否认:兹事体大,他实实只禀报了丞相您。韩左相花白胡子扬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人。

    他让管家将刘侃送回去。自己仍坐在花厅,沉声道:“都听到了吧。”

    闪身进来一个高挑纤细的黑衣人,躬身单膝跪下。

    “去把人杀了。”韩左相起身,“切记不可张扬,要神不知鬼不觉,完事把尸体带回来见我。他身边那侍卫有点本事,小心点她,不要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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