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一场秋雨,彻底带走了夏日的尾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院落中卷起的短促的风,都变得冷硬起来。

    转眼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云雀山上的一方小院一瞬间卷风裹叶,显得格外萧瑟,刚刚晨起的白锦在红木琉璃雕云纹梳妆台前,仔细摆弄着面前各色流光溢彩的步摇金钗。

    此刻的白锦,用了整整半年才接受了自己借尸还魂的事实。她这半年韬光养晦,也逐渐适应了这具她人的身躯。

    云雀山上同她相伴的老树也被那场大火烧坏了仙根,如今一缕原神被她养在院中,冒了新芽。白锦从前身为回娇娇时的衣服太过娇小,对比身姿丰盈的白锦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于是她动手改了改那件紫色衣裙,倒是多了几分妩媚。

    白锦不再常年戴着轻纱,头上也没有繁琐的步摇珠钗,此刻只插着一根固定头发的玉簪,简直就像个乡野村妇,丝毫看不出这就是曾经天怒人怨的魔宫宫主。

    她俯身为古树浇了最后一次水,渡了些灵力,保齐灵根不坏,随后仍旧提着一桶泉水上了山顶。

    她曾经立的那些衣冠冢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一片焦土。她循着记忆找到母亲的石碑,石头被烧得焦黑,白锦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只见她哑然失笑地道:“抱歉,母亲。娇娇用了禁术,如今不得不替原主走到特定的命数,兴许九重天上的爷高兴了还能赏我一具肉身。”

    “待此间事了。”

    “女儿亲自到你坟前谢罪。”

    -

    魔宫位于沿海西南处,越是向西越是荒凉,走到邻近的村镇时,更是不见活物,只剩满地枯骨。她大手一挥,漫天而来的黄沙便尽数消失。

    像是只为她开了这条路。

    她朝着这条不归路走去,黄沙掩盖了足迹,那抹紫色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迷雾中。

    “什么事儿啊。今日新主即位,我们只能在这儿守门。”魔宫门前的守卫穿梭如游鱼,时刻警惕着各方的情况,却还是不免有几声抱怨,“新主同前宫主情同手足,收到死讯时伤心过度身子亏损了三月有余,还不是魔宫不能一日群龙无首,这才把他推上了宝座。”

    “本座乃魔宫之主,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远方传来一声巨响,一抹紫色身影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白锦身上早已换了身绫罗绸缎,手持玉笛,面上又罩起轻纱,眉眼间尽是凌厉。

    她从前看到的记忆,早知这位新宫主在自己临行前下了药,不然也不会让人乘虚而入,取了她的性命。

    白锦腾云驾雾,直朝正殿奔去。她的功力已然恢复八成,琉璃之火更是运用得更加娴熟。人为至声先到,她掷了一把琉璃之火下去,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齐青山,你很急啊?”她倚靠在那把为新王准备的椅子上,底部铺着黑蛟蛇皮,一股寒意遍体而生,白锦的声音平淡无波,但听得人遍体生寒,只听她说:“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齐青山的脸瞬间煞白,左顾右盼地看着支持自己的长老各个开始窃窃私语,顿时慌了神,而后指着白锦大喊起来:“你怎么可能是宫主!谁人不知,宫主在半年前身殒于云雀山,圣莲观的澹台瀛还放了把三昧真火将山烧了个干净!”

    白锦嗤笑一声,她把玩着手里的玉牌,掩面的轻纱随风飘起,只见她嘴角勾出一丝弧度,漫不经心地说道:“本座琉璃之火早已炉火纯青,区区一个三昧真火根本无法伤我分毫!倒是你,在我死后猫哭耗子假慈悲,你都不曾派人去云雀山寻过,看似是被赶鸭子上架,实际上——怕是你早就计算好的吧。”

    “我的心腹,情同手足的兄弟,竟然不惜给我下毒,只为了自己坐上那张椅子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齐青山更是脸色剧变,嘴唇颤巍着,说不出一句话。他是知晓白锦的手段的,倘若今日真的将这桩事认下,等待他的将是生不如死的无尽炼狱。

    “你胡说!魔宫内谁人不知,我与宫主自小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千机宴血洗鸠山门夺得内功心法,致命一剑也是我为宫主挡下的!我为宫主出生入死二十余年,怎么可能给她下毒?!”

    “是啊,齐左领的忠心我等都看在眼里,倘若不是他,宫主或许在七年前的千机宴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的就是啊,那日的惨状我等可都看在眼里,左领的右手就是那时废的,他若是想杀宫主,早在七年前就能这么做了。”

    齐青山的面色逐渐缓和,背脊也不似刚刚那般畏缩,反而是挺直了脊梁,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说:“听见了吧?你这妖女!冒充我派前主,还妄图扰乱人心,今日我便用你的血祭我王座!”

    说罢,齐青山的右手聚力,直直朝着白锦冲来!那是一只用天山玄铁打造的铁手,五指上还有尖锐的尖刺,无坚不摧,唯独惧怕白锦的琉璃之火。

    这也是白锦给自己留的三分退路。

    白锦左手一挥,一团青紫色的火焰从手中喷出,齐青山的铁手刚好与之相碰,他能感受到一股锥心的疼痛从断掉的右手传来,沿着手腕直追四肢百骸。他甚至都没碰到白锦的衣角,便痛地栽了下去。

    白锦收起那枚玉牌起身,又略带怜惜地摸了摸这黑蛟蛇皮的毯子,反手一挥,将象征地位的王座烧了个干净。

    “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人能习得琉璃之火,这一点,我想你们比我都明白!”

    “云雀山一役我确实重伤濒死,但我只要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只要我活着一天,魔宫就仍是我白锦的天下。”

    她睥睨着在地上匍匐着的齐青山,对方早已没了刚刚那副从容不迫,就连身上上好的蜀锦段子也破了洞,右臂上的铁手早就化成了烫水,将他齐切的手腕烫出了无数水泡,面目全非,此刻俨然像个丧家之犬。

    众人见状,交换了神色,位于最前面的两位长老首先俯拜下去,“宫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迎宫主归宫!”紧接着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大殿内异口同声地回荡着:“恭迎宫主归宫!”

    白锦随意地摆了摆手,指着齐青山说道:“老规矩,处理了。”

    她俯下身,垫着帕子捏起齐青山的下巴,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说:“齐青山,怪就怪,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怜悯心,没能赶尽杀绝啊。”

    -

    酷暑难消,白锦坐在曾经的闺房中,坐立难安。

    白锦虽然无心冷情,心狠手辣,但这闺房打造的还是和平常女子无异,甚至绫罗绸缎都用了上好的丝绸,房间也是干净整洁,满柜子花花绿绿的新衣。她坐在铜镜前,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只听她喃喃自语地道:“我演得够真切了吧?”

    而后,白锦的脑子里竟是出现一声少女的娇笑,紧接着一名身着嫩粉衣衫,头上梳着双螺髻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不错不错,看来小主人你已经掌握了这具身躯本体的精髓!”少女巧笑倩兮,为她高兴起来。

    “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且听仔细,”金玉故作神秘地道,“也是你能否活下来的重要因素之一。”

    “说来听听?”

    “我能窥到的天机,是妖族之王也在这里。”

    金玉神情严肃,“白锦将他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气,这也奠定了妖族与人族最后交恶的重要因素。你若能将他收入囊中,用美□□惑,便不愁他日后怀恨在心。”

    白锦刚灌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惊愕道:“你莫不是疯了?抛开他身份不谈,我才是折磨他的罪魁祸首,他可能倾慕于我吗?”

    在韬光养晦的那半年里,白锦,也就是曾经的回娇娇,体内忽然觉醒了一种名为“金玉”的法器,而面前的少女,正是那法器的原身。

    这金玉法器同她一样,也能知天文晓地理,甚至能看破他人的前世今生。按照大白话通俗点讲,就是比她的法力要高,而来路更是深不可测。

    金玉告诉她,种何因得何果,她得承接着白锦的因果,不光得回到魔宫继续做叱咤风云的女魔头,还得时刻维持着曾经的模样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否则照样是死路一条。

    这是“天”制定的规矩,而金玉,就是“天”派下来专门盯梢的眼睛。

    所以有的时候她真怀疑,自己一辈子行善积德的事还是做少了,在天雀山不该仗着人形欺负花草树木精灵,否则什么倒霉事怎么都能找上自己。

    “你懂什么,”金玉嗔怪道,“美□□人是最直接的方式。再说了,如今白锦被你夺舍,他日后问起,一五一十地说了就是,内芯换了,他还能坚持要找你报仇?”

    只听对方呵笑两声,鄙夷地看着金玉,不再多言。

    “回娇娇,我可没同你开玩笑,”金玉正色,“一旦你将那麻烦放走,皆是等待人族的将是灭顶之灾。我窥到的不足皮毛,但已经足够令人胆寒了。”

    “所以你必须让这妖族之主在短时间内对你生出别样情愫,避免日后人间遭祸。”

    “白锦”:……凭什么别人造的孽要她来还啊喂?!

    “宫主,”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禀,“有一封给齐左…给齐青山的信笺,上面印着飞狐令,还请您定夺。”

    飞狐令,白锦是有印象的。

    仙门百家结成的道盟,名为玄宗盟,而玄宗盟的信笺,大多都印有飞狐令。就是这样一个容纳了普天之下所有修仙之人的门派,却唯独将杀手暗天门、刺客宝月楼、合欢宗还有自己所处的魔宫排除在外。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次给魔宫递上请帖,应当是齐青山早已向玄宗盟求和。

    毕竟,白锦一死,魔宫的首要战力也随之而去,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路。

    “给我吧。”白锦打开房门,接过那一纸信笺,让手下屏退下去。

    金玉也凑上前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信中内容。

    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大字:

    八月初九,玄日之鼎,鸿邀之约,望新宫主知晓。

    “……原来是场鸿门宴。”白锦收起了信,眉头却不由得蹙起。

    玄日之鼎,说的应该是玄宗盟山峰之上的比武试剑。说着只是个名头,可实际上,却是群龙寻首。谁能拿到那第一的宝座,仙门百家都将以本教为尊。

    可这好端端的,就算齐青山倒戈,众仙门也不该如此急不可耐地递出这份请柬吧?

    “金玉,你作何想?”白锦问道。

    “我觉得,你代替齐青山去最为稳妥。”

    白锦讶异,问道:“我?我如何代替?我这女儿身,即便扮了男装,体型也有千差万别,绝对会叫人瞧出端倪。”

    “莫非……我去寻个人来?”

    金玉点头,“孺子可教也。”

    “白锦遮在脸上那层轻纱从没在外人面前揭下来过,而齐青山阴暗扭曲的心理,不光行为处事模仿你,就连戴轻纱这点也要争相模仿。只不过,他戴的是面具而已。”金玉将道理点破,说得头头是道。

    白锦沉思片刻,半晌后才继续说道:“他这么做,倒是让我们能下步好棋。”

    “走吧,”白锦站起身,将那纸信笺收回袖中,“我们去找个“齐青山”来。”

    -

    魔宫的地牢阴暗潮湿,正当炎夏,馊饭和各种秽物夹杂,扑面而来散发着刺鼻的恶臭。白锦换了身红色衣裳,又从首饰盒里挑了一串纯金的链子挂在腰上,上面还加了紫红色的珍珠做点缀,看起来雍容华贵。守卫见白锦到来,点头哈腰地小跑到她面前,一副谄媚相地道:“小的愚笨,不知宫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污秽之地,恐脏了您的脚。”

    “我来寻个人。”白锦懒洋洋地道,“一个被我百般折磨,却仍旧不死的人。”

    “你可还记得有谁?”

    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质问,守卫不由得滚动了下喉结,随即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灵光一闪间,舌头都险些打结,“有!有!宫主您前往云雀山前从九幽地抓来的那妖便是如此!寻常人或妖,受遍这牢狱的九九八十一种刑罚必死无疑,可是他还苟延残喘!小的们也不敢妄自揣测宫主之心,也没将人杀了丢出去,只等着宫主得了新鲜玩意儿用在他身上,让您快活快活。”

    白锦身上泛起一股恶寒,这九幽地她再熟悉不过,是每个妖怪听了都要闻风丧胆的去处。这块地和云雀山一样,都是盘古开天时的上古赐物——只不过这里,是一方炼狱。

    只要被丢进九幽地,基本上别想活着出来。

    她正了正神色,努力平稳心神,说:“带我过去。”

    守卫点头哈腰着给她让出一条路,白锦随着对方抬脚而去,地上的血渍还未干涸,乳白色的鞋底沾上了猩红,倒是和今日这身衣服分外搭配。

    这每个牢房中人见了她,都像是如临大敌,抖成筛糠,恨不得缩进角落,生怕那钥匙开了自己的狱门。

    守卫在牢房尽头停下,猛地敲了敲木门,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缩在角落的“人”猛地抬起头来。

    他已经算不上是人,少年下半身的妖尾还没收回,上半身瘦骨嶙峋,控制妖力的玄铁穿透了琵琶骨,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手腕和身上的伤口已经生疮发脓,流着黄色的汁液,散发着一股恶臭。

    白锦走上前去,面前的少年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凉薄,又带着几分不屑,但也只是转瞬间的功夫,他又低下头去。

    白锦蹲下身和少年平视,拨开他杂乱的刘海——露出一双圆润的桃花眼。少年面容肮脏,却唯独一双眼睛皎洁如月,难掩眼神中的愤懑。

    “你的眼睛很美。”白锦感叹着。

    可谁知,少年听到这句话后瞳孔骤然放大,拍开她的手,不顾锥心的疼痛,拼尽全力往后缩着,可背后就是石墙,他退无可退。白锦正一脸莫名,只听后面守卫已经开始发号施令:“来人,挖下来。”

    “住手!”白锦一声怒喝,“谄媚是好事,但谁给你的胆子,揣度本座的心思?”

    守卫听出她语气中的怒意,顿时膝盖一软,赶忙跪下磕头,“宫主饶命!宫主饶命啊!”

    白锦被这声喊得脑仁疼,她烦躁地摆了摆手,将人打发走,“我不罚你,滚出去。”

    碍事的闲杂人等退避三舍后,白锦才正眼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郎。男人半人半妖,妖尾通体金黄,上面的鳞片熠熠生辉,即使在地牢这种肮脏的环境下也泛着诡异的流彩。而男人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了两根金角,有一根被齐根砍断,而双手的筋脉也被人抽去,这才一直无力地垂在身侧,任由伤口不断溃烂。

    白锦瞧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腰封,顺着目光看去,她这才发现自己随手拿起的那根纯金宫绦更像是用筋制成,而上面紫红色的珍珠则是刷了染料,此刻染料有些许褪色,暴露出了金黄色的原身。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翻阅着妖怪名录,这才想起这是哪位。

    古籍记载,能长久维持半妖形态,妖尾金黄,头顶双角,鳞片流光溢彩,唯有妖族之主,万年金龙。

    ……孽缘来了挡都挡不住!这祖宗现在绝对恨毒了她,又怎么可能对她产生别样情愫啊?!

    她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身上的“宫绦”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暗骂了白锦的十八代祖宗后,将这宫绦摘下。

    “金玉,将这筋脉给他续上,给他收拾一番,晚上送来我房里。”

    “是,宫主。”

    金玉说罢,接过那根龙筋,小心地握在手上。白锦转身欲走,只听沉默良久的少年忽然开口:“白锦,”他的嗓音嘶哑,好像摧枯拉朽的老树,听不出正常的声音,“你今日若不杀我,来日,我所受之辱,必将百倍偿还你身。”

    白锦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挑衅之意。

    也是了,一代妖主,被人作践至此,变得不人不鬼,妖力被封,晚上还要被抬上仇人的床,倒不如一死了之。

    “那你可要努力些,”白锦竟是巧笑一声,“活着才有机会找本座报仇。”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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