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言断案公正,铁面无私,这种性子按理说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是明安侯府第五子,因着家里的关系,鲜少有人找他麻烦。

    身为大理寺少卿本不必外出查案,但今日城墙一案,流了不少血,已闹得满城风,他要亲力亲为,尽早结案。

    “这种事就不劳烦江大人了,我已差郎中来瞧过了。”孟槿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着,想快步跟上江怀言拦住他。

    “大娘子为何百般阻挠,莫非陆大人没有生病?”江怀言狐疑道,“而是有别的什么难言之隐?”

    今日城墙之闹,是因为工匠的钱粮被克扣,他审问了管事的监工,监工们招供是金部员外郎韩盛良扣下的。他去提问韩盛良时,发现韩盛良已经畏罪自缢,只留下一封血书,句句指向他的上司户部侍郎陆与容。

    孟槿一时哑言,继而愤恨道:“我家官人卧病在塌,江大人却如此不讲情面,非要惊扰,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是病,一看便知,倒是大娘子屡次阻挠本官查案,似有包庇之嫌。”江怀言免不了要说重话,大理寺的人已经将陆府上下都围了起来,孟槿身边的大丫鬟和她耳语了几句,像是在通报这个消息。

    “大人,我家官人所犯何事?”孟槿皱眉,凄楚可怜。

    “大娘子不必多虑,清者自清,若陆与容没有做过,本官定会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眼见事情瞒不住,孟槿浑浑噩噩,了无所依,像漂泊浮萍般任风吹雨打,但有一件事她很肯定,“我家官人定有冤屈。”

    “若有冤屈,本官定会昭雪。”江怀言说得义正严辞。

    孟槿却自嘲般笑了一下,“大人看起来铁面无私,秉公执法,是个……好官。”她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

    司刑狱者,秉持律法就是好官,可若律法本身便不合理呢?

    江怀言能给予正义便是还夫君一个清白,而后家中种种便会被宗亲夺走,她是想要子容清白,但更想要护孩子周全。

    孟槿心如死灰地带着江怀言走到了书玉轩,江怀言望了一眼匾上金错刀体的“书玉轩”,顿道:“好字。”

    屋子里应当空无一人,子容身亡的消息应该很快就能传到宗亲耳中。

    江怀言不客气地推开门,大步跨进去,只见床榻上卧了一个人,孟槿愕然,仿佛看到子容还在世上,但她比谁都清楚他已经不在了,她快速反应过来,那是与焉,换上了子容的打扮。

    方才秋绯给陆与焉报信,陆与焉一听来的人是江怀言就知道嫂嫂应付不了。

    她人不在官场都听过江怀言的诨名“疯犬”,都说他疯犬一般,谁都敢咬,一般人都不敢招惹。私下里不少人说他“愣头青,一根筋,早晚要栽跟头”。

    “陆大人,大理寺少卿江怀言叨扰了,随我走一趟吧。”江怀言站得挺直,他笑得春风满面,一点儿没有抱歉的意思。

    陆与焉安静地裹在被子里,论起身形他和哥哥差了些,得用被子盖住遮掩一下,今天一直赶路连水都没喝一口,因此嘴唇干裂,正好借此装作一副病态。

    但要是下床,肯定会露馅儿,她无论如何不能暴露。

    “不叨扰。”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还故意咳了一声。

    “槿娘,你不必忧心,我和江大人说几句话便是。”

    孟槿闻言上前,陆与焉握住孟槿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官人,你才发了热,该好好歇着才是。”孟槿了会她的意思,便积极提示,以免穿帮。

    陆与焉亦心中了然,,“大娘子放心,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只能还无力走动。”她望向江怀言,“不知江大人为的是什么事,能否体恤我染疾在身,行动不便,在这里与我分说。在下一直本分做官,并无半点逾矩。”

    “慎之断案多年,通些医术,不若我替陆大人看看。”江怀言不会诊脉,但装作一副会的模样,想试探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病。

    “多谢美意,已经请郎中看过了,江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陆与焉眸光平静,心却忐忑不安。

    “慎之看陆大人病得不轻,想来外头的郎中顾忌着大人身子金贵,怕是不敢下重了药,还是我来相看的好。”江怀言上前一步,看见陆与焉额头有一处新鲜的淤青,谁家病人不好好休息还能给自己磕出一处伤口来。

    陆与焉本就忐忑的心跳得更快,“要是过了病气给江大人倒是我的罪过了……”她还在推迟,但江怀言已经坐到了塌边,扯出了陆与焉窝在被子里的手。

    江怀言不懂医术,但已经能确定陆与容是在装病躲事,因为被子还有些凉,说明陆与容没有一直卧在塌上,而且他能肯定陆与容现在还很心虚,他的手指就搭在对方的脉上,能感觉到对方心跳得有多快。

    要不是知道这是陆与容的手臂,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个女子,真是个文弱书生,他有些不屑。

    二人靠得很近,陆与焉还能闻到江怀言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他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不知是抚琴还是射箭留下的,他按在自己正激烈跳动的脉搏上,神情严肃,但眼睛里渐渐有了些玩味的笑意。

    陆与焉从没和男子这么亲近过,又羞又愤,脸颊泛红。那忐忑的心跳也逐渐慢了下来,被沉稳的愤怒取代。

    “依江大人看,我的病该服什么药好?”陆与焉害怕露馅儿不假,但又怎知对方不是狐假虎威,她不想自乱阵脚,转而试探起对方的医术来。

    “陆大人身子无大碍,完全可以活蹦乱跳。”这个节骨眼儿装病,除了心虚还能有什么,江怀言可以将人强行带走,但他喜欢让人心服口服。

    陆与焉皮笑肉不笑,只觉得自己今日肝火郁结,但不想喝药,早晚在江怀言身上讨回来。

    “慎之也见过许多官,越说自己无罪的人,往往恶贯满盈。”他以前查抄的哪个官不是说自己清白无辜的,结果贪赃的胃口一个比一个大。

    “子容只知道越是自证清白只会引来更多莫须有的罪名,多说无益,还望江大人明示,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哪里有罪?”陆与焉现在并不胆怯,正如嫂嫂所言,真凶迟迟得不到哥哥身亡的消息,只会格外紧张。现在看来,指不定是幕后之人又出手了。

    “陆大人和韩盛良的交情如何?”江怀言直截了当地问。

    陆与焉知道这个人,是哥哥的好友,哥哥曾评价他“忠厚质朴”,他三十多岁,并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供了两个洒扫仆人。陆与焉见过几次韩盛良,日子过得清贫,一件藏蓝色的袍子能穿成浅蓝色,全因他为母治病,花了不少钱,时常还要哥哥接济。

    “我们是同僚,免不了要走动。”陆与焉不清楚事情全貌,怕搅到浑水里,因此不敢承认哥哥和韩盛良交情不错。

    “陆大人可知韩盛良已经死了?”江怀言默认陆与容是知道的,因为同僚间这种消息传得很快。

    “死了!”陆与焉震惊,又问:“他……怎么死的?”她不知道韩盛良的死真相如何,但直觉凶手是一个人。

    “韩盛良自缢,死前留下一封血书。”江怀言从袖子中抽出证物。

    麻纸上赫然书写着:“城墙修葺款为吾所污,吾自知罪不可恕,唯有以死谢罪,愿昭供主谋户部侍郎陆与容。”

    “你作何解释?”江怀言质问道。

    “这字迹不对。”陆与焉镇定道,“大人来此时可瞧见匾上的字?”

    江怀言颔首。

    “那字便是韩盛良所题,韩盛良的字虽然刚劲有力,但没有夸张到力透纸背。而血书上的字迹力道过甚,与平日里韩盛良写字的风格迥异。且此字血迹浓淡不一,并非用笔蘸血而书,应该是咬破手指写的,十指连心,疼痛非凡,字迹却异常平稳,没有一点出格的模样,甚至力透纸背,如此刻意岂非有人蓄意栽赃,嫁祸于我。”陆与焉有条不紊地反驳,觉得凶手是熟识的人,还了解韩盛良的字迹,但没有想到弄巧成拙了。

    “江大人一查韩盛良平日字迹便知。”陆与焉不卑不亢地陈述,“且子容以为韩盛良并非自杀,而是他杀,从遗书上的话来看,若我真是主谋,按本朝律法,韩盛良昭供我可以从轻发落,何至于自尽,江大人想必去过韩宅,应该知道韩盛良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他是最孝顺的人,街坊邻里都清楚,大人一打听便知,不会撇下母亲不管。即便真的自缢,遗书上又怎会一句也不提母亲。”能和哥哥有些来往的品性都不会太差,况且韩盛良之死疑点重重,陆与焉觉得他和哥哥一样大有冤屈。

    “还望大人细查,还韩盛良一个清白,不要污了他的身后名。”

    陆与焉话音才落,江怀言的下属就进来报信,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仵作检查出韩盛良不是自缢窒息而死,而是被毒死的。

    韩盛良是他杀无误,但不能定论他与被脏污的城墙修葺款无关,这笔款子是他放出去的。“你说他是孝子,这点我倒有些印象。”今日去提人的时候还遇到医馆老板来催债,“韩盛良为给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

    他看过医馆的账目,韩母治疗眼疾所用药材稀罕名贵,以韩盛良的俸禄难以承担。时有赊账,但有时给钱又很痛快,药费最多的一次有十五两银子,他一次性付清,而韩盛良不过六品官,一年的俸钱才三十几两。

    “既是孝子,会忍心看着老母无钱治病吗?”江怀言质问道。

    “江大人觉得他贪赃的钱是拿去给母亲治病了?”陆与焉反问。

    “只是猜测,倒底是不是还要查证。”

    “槿娘。”陆与焉握了一下孟槿的手,孟槿会意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些契据。

    “韩盛良是子容同僚,子容有时会借钱给他。”孟槿将借据双手奉上,“他借的钱都会还上。”

    “那就奇怪了,他的俸禄不多,怎么能还上?”江怀言又问。

    “按照大晟朝律法,六品官的俸钱一年三十六两,可还有禄米一百六十石,折成银子十六两,另有职田六百亩,折下来也有九十两银子。花销多了一时难以周转,但到了年岁帐基本都能清掉。”

    “江大人不妨看看最近的借据。”陆与焉道。

    江怀言便看到那上面的日子正是今日,借了十两银子。

    “韩盛良不是赖账的人,若赖账不清,医馆不会多次纵他赊账,他借的钱都会还,他今日才借了,定是要还的,不会去寻死。”

    陆与焉说的头头是道,且言之有理,江怀言忽然欣赏起他的临危不乱,“陆大人,下次没病别装病,怪让人误会的。”

    “江大人,下次有事直接说,不要动手动脚动的。”陆与焉怒道。

    “陆大人还介意这个,搭个脉怎么算动手动脚了,你又不是小姑娘。”

    陆与焉哑言,有气却不能出,只好说一句,“江大人慢走不送。”

    “下次要再装卧床不起,记得把被子捂热一点。”江怀言临走时还不忘揶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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