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绍光十五年,临安城出了件新鲜事,御史中丞高家和铁树巷果子铺孙家,互换了女儿。

    却说那一年,金人犯我大宋,汴梁沦陷,二圣北迁,九王千岁承天景命,在应天即位,志要绍祚中兴,光复河山。

    中原父老闻讯,纷纷扶老携幼,趋附天子而南迁。

    混乱之中,高孙二家各失其女,十五年后偶相逢,方知高家之女为孙氏所养,孙氏之女为高家所救。

    于是燕归旧巢,花开故苑,此等因缘际会锦绣奇缘,一时间街谈巷议,很快就传遍了临安。

    那日户部员外郎周家为母贺寿。

    太夫人本是汴梁人士,自南渡以来,每思故土,郁郁寡欢。

    家中儿孙孝顺,听闻有自北而南者孙氏,在铁树巷开了家果子铺,其香糖茶果,尽是东京旧味,遂每日遣仆往购,以慰堂上思乡之苦,一来二往,就成了熟客。

    孙氏夫妇知情达礼,听闻太夫人过寿,便遣小女妙音携礼登门,以谢常日惠顾之恩。

    这日周府内张灯结彩,贵人如云,妙音被带到堂下,对着簇拥在座的老寿星盈盈下拜,呈上一方梅红匣儿。

    匣中装满了诸色果子,十般糖、澄沙团,嘉庆子,樱桃煎,紫苏膏,笑靥儿,玫瑰酥饼,酥油鲍螺,七宝方糕,糖霜韵果,合计十种,样样精致,取的是十全十美的意思。

    妙音又取出红牙板儿,为太夫人清唱了一首贺寿曲,顾盼神飞,音若黄鹂,听得太夫人眉开眼笑。

    果子不足为奇,只这小娘子实在可喜,虽出身市井,却无一丝狡狯;对满座锦绣,亦无半分卑猥。风神俊爽,落落大方,好似雪苑忽绽红梅。

    气氛正是欢洽时,却有个夫人起身,一把拽住妙音就喊“阿霓”,随即就号哭出声。

    妙音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震得呆住,在座官眷认出是御史中丞高家的夫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高夫人悲泣不能自已,周家主母见她失态如此,连忙好言宽慰,又将她二人引到后堂叙话。

    妙音才知,原来这夫人,将自己认作她丢失的小女。

    高夫人握着她手说:“我也知道冒昧,但还是想问问,小娘子堂上父母可是亲生?”

    妙音脑中一团乱麻,犹豫着并未回答。高夫人眸光一黯,只好松手放她回家。

    妙音离去时回头望一眼,见这夫人像是浑身都散了力气,虚虚倚着人的手,哀哀目送着自己。

    心头蓦地一酸。

    这天夜里,孙氏一家三口彻夜难眠。

    孙大娘在漆黑的屋子里,不住拿湿帕子揾自己红肿的眼睛,孙老爹干脆披衣点亮了灯。

    “你这是做什么样子?”

    孙大娘说:“我高兴,我难过,我们妙音找到了娘,我又没有女儿了!”

    她呜咽的哭声传到隔壁妙音的耳朵里,妙音抱膝坐在床上,纱帐外是满地水银似的月光,十五年间的种种,就在这月光里缓缓流淌。

    她早知自己不是亲生,尚在东京时,他们铺子外面就常年挂着一副招贴,上写:“店家失一小女,宣和六年生人,眉心有红痣一粒,惠肯赐讯,必有重酬。夫妇感激顿首。”

    爹娘开一家果子铺,虽说日子清苦,却也恬淡知足。唯一不美的是,夫妇结缡多年,膝下并无儿女。爹娘求神拜佛,吃斋茹素,终于在四十岁上得了一女。

    小女儿生得粉雕玉琢,漂亮好似磨喝乐,眉心天生一粒嫣红的痣,人人都说她是观音所赐。

    爹娘对她爱如珍宝,捧在手心怕丢,含在口中怕化,专程叫人打了把金锁,镌上女儿的名字,为她挂在胸前,想替她锁住这一生的福气。

    谁知铁蹄骤然南下,汴梁城百年繁华,一夕间烟消云散。

    金人卷走了马匹金银,裹走了绫罗绸缎,只留下一座马蹄蹂躏过的城,和一城劫后余生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会再来,百姓们纷纷举家迁移,爹娘也在这迁移的人潮里。

    那天离开的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娘被挤得跌了一跤,爹不过弯腰扶她一把,再抬头,就不见了小推车上放着的娇娇女。

    爹娘只觉晴天霹雳。

    国破家残,报官无门,爹娘怀一丝侥幸,在城中四处找寻。几天下来一无所获,在街边抱头痛哭时,就看到了对面的报恩寺。

    寺庙早已不复旧观,断瓦残垣间,唯有菩萨依旧低眉,金刚赫然怒目,以亘古不变的神情,凝视这凡俗人间的悲苦。

    爹娘在菩萨面前哀泣祷告,求菩萨给他们一些明示。此时忽闻有小儿的啼声,隐隐约约,似有似无,顿时大喜过望,循着声音找过去。却见后殿墙角边上,横着具妇人的尸首,衣衫不整,形容凌乱,一望便知遭遇了歹人。

    爹娘吓了一跳,忍着惊惧和怜悯,推开她身旁的砖石堆,墙洞里露出个小身影,满身是泥,奄奄一息,娘心头一软,矮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老两口将她带回了家,熬粥喂药,精心照料,大半个月才救回这条小小的命,从此就养在膝下,视同亲生。

    菩萨赐的孩儿叫妙观,菩萨再赐的孩儿,就叫做妙音。

    妙音两眼含泪,想着爹娘十余年来养育的恩情,想着他们寻找亲生女儿的艰辛,又想起白日里,那哭得妆容模糊鬓发凌乱的高夫人。

    她知道,从一眼就知道。

    高夫人的眉眼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她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自己。

    她知道,那就是她亲生的母亲。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时,高家的马车就进入了铁树巷。高夫人被一双手搀扶着下车,那双手十分柔美,就像它的主人。

    柔美的高家小娘子搀扶着憔悴的高夫人,高夫人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站在最后的妙音身上。

    其实无需多言,母女相对如照,一样高挺的琼鼻,一样微微含笑的唇,一样鸦然的浓睫,一样神采飞扬的眉。

    妙音那双霁空似的眼睛此刻雾沉沉,高夫人满腔的酸楚和喜悦,都化作夺眶而出的泪水。

    高家的小娘子则看着那对年迈的夫妻。

    他们搀扶着局促而立,老爹爹身形佝偻满脸皱纹,老大娘青布头巾里露出了花白的头发,他们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隐忧。她心生不忍,恻隐之色浮现在美丽的面庞,辉映眉心一点朱砂痣,活脱脱是一尊观音,这时却听到有人喊出了声。

    “妙观!”

    孙大娘一把拽住老爹的衣袖。

    妙观心头一颤,这素未谋面的老妇人,怎会知晓自己的闺名?

    孙大娘忍不住激动,指着妙观说:“老头子你看,她眉心的红痣,她是我们的孩儿,她是我们的妙观!”

    老爹也不禁开始颤抖,老两口含着眼泪,定眼看向高家母女。妙观愕然看一眼母亲,高夫人心中同样是一片凌乱,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缘?

    十五年前的汴梁,官家被困宫闱,大宋危若累卵,高家家主临危受命,怀揣密旨夤夜出城,联络四方勤王之师。

    岂料王师未至,汴梁已然沦陷,高夫人战战兢兢熬过了数月,等到金人退兵后,才带着幼女和家仆,前往新朝所在的应天。

    一行走到曹门外,家仆来报,乳娘的车不见了踪影,那车上还有她两岁的女儿,高夫人急忙停车派人四处寻找。

    仆人们苦寻无果,高夫人不信,解了套车的黑驴,不顾六个月的身孕,骑驴在城中亲自找寻。

    直找到天黑复天明,直找到人疲驴困,还险些累动了胎气,没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却从趁乱拐带的贼人手中,救下个号哭不止的小女。

    高夫人哭天抢地,仆人们纷纷苦劝,说如今城中十室九空,乳母或是另走了旁门,她既知官人就在应天,必定会想方设法前去会合,夫人身怀六甲,切莫忧戚过甚。

    高夫人无奈离开汴梁,坐在驴车里,见那救回来的小女,小脸上泪痕斑斑,一会儿要爹,一会儿要娘。她把她抱在怀里哄,才看见她衣裳底下藏着的金锁,锁上镌着两个字。

    妙观。

    妙观不知如何回到的家里,这一日浑浑噩噩,只记得孙家二老握着自己手时,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和手心粗粝的温暖。

    她回到自己房中,捧着金锁仔细看,这锁跟了她十多年,她也曾问过母亲,为何弟弟没有金锁?母亲微笑着摸她的头,这是菩萨给你的,菩萨疼爱妙观,很爱很爱妙观。

    她那时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高妙观。

    其实早该怀疑,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细眉弯弯,有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但不像父母,也不像弟弟。

    她模糊的记忆里弥漫着一股甜香,是她今日在果子铺里闻到的香气。

    高中丞日暮回府后,来不及更换衣裳,就赶到夫人跟前询问:“如何,可是我们的阿霓?”

    高夫人面凉如水,闻言顿觉得委屈,起身攘他一把,对着他大发脾气说:“如何如何,都怪你!”她抽噎一声:“是我们的阿霓,若把阿霓要回来,就要把妙观还回去!”

    她给丈夫说清楚原委,高中丞顿时也犯了难,养育妙观十五年,她柔婉乖巧,聪慧孝顺,不是亲生胜是亲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边是承欢多年的娇养女,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两下都难割舍,夫妻相对凝愁。

    高夫人迟疑说:“我家又不是养不起,不如...”

    高中丞当即斥她说:“胡闹!你怎好生出这等心思。我今日不去,就是怕他们忌我以官身相欺。他们养育阿霓十五载,于阿霓有恩,于我们有义,你就忍心让人家骨肉分离?”

    高夫人只好垂泪不语。

    躲在屋外偷听许久的高雱此刻冲进了屋子,小公子脸红脖子粗,对着父母叫嚷:“我不管,我不要姐姐去那寒酸小民家里!”

    妙观走到院中时,正听到这一句,脚步顿时一滞,心中有些酸酸的不喜,她听到父亲说:“为今之计,且看孩儿们自己的心意。”

    孙家同样犯愁,孙大娘夜里在床上辗转,想起出落得花朵儿似的妙观,心头蓬蓬一阵欢喜,转身又想起了妙音,想她眉眼弯弯地叫娘,黄莺儿似的娇俏,心中又蓦地一悲。

    她忽悲忽喜地问老爹:“高家那样大的官儿,若是一个闺女不给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老爹宽慰说:“不会,临安城谁没有听过高中丞的令名,他是个好官,断做不出抢人家女儿的事情。”他翻个身,咳嗽两下,声音微微一沉:“就算他果真不仁,在这天子脚下,我也不怕舍一条老命,到官家跟前争上一争。”

    两边父母左右为难,接连多日做不出决断,刚狠下心又忍不住反悔,如此徘徊终日,寝食难安。妙观妙音都看在眼里忧在心。

    这天妙观走出高家的门,这是她头一回独自出门,没乘香车软轿,没带仆妇使女,自己一个人沿着熙攘的大街,找到了“孙记果子铺。”

    招旗下是小小的铺面,旁边是两扇窄窄的门。

    她站在门前朝里看,见院子小小,只有三间房,但满院的青石板水洗过似的干净,阳光倾洒在每一个角落,墙角和台阶缝隙里,冒出了茸茸的青草,她心中突然出奇的安宁。

    这些天她一刻也不安宁。

    她怕自己温馨的闺房,怕那些精致的钗环,怕玉食珍馐,也怕锦衣华服,她怕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因为不属于自己。

    她是鸠占鹊巢的鸠,也是喧宾夺主的宾。

    她无时不想着父母思念骨肉时哀伤的眼神,无时不想起那对老夫妇苍苍的容颜,那才是她亲生的父母,那才是她该回首的去处。

    妙音这时看到了她。

    妙音喊“姐姐”,迅速把竹竿上的衣裳晾好,在袖子上擦着湿润的手,惊喜问:“姐姐怎么来了?”她正要回头喊娘,被妙观一把拉住。

    妙观说:“我是来找你的。”

    西湖边藕花开处,泊着艘青蓬小船,苏子瞻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舱中对坐的二女,一如晴西湖,一如雨西子,一个像朝霞,一个似暮云。

    妙观端详片刻妙音,微笑说:“你长得真像母亲。”她揪着手指踌躇,“雱哥儿两三岁时,父亲去了趟四川,因为带你的乳娘祖籍四川,父母想碰碰运气,结果却碰上了金人与我大宋交战,父亲被阻在四川,生死不知,没有一点消息。母亲急得白了头发,还要护着我和弟弟。父亲一喝酒常忍不住哭,说你出生那日他骑马赶回家,路上突降大雨,他走到门前就听到了你的哭声,天边挂着好美的彩虹,所以你就叫阿霓。”

    妙音听得泪目,忍着用袖擦一下,才平静说:“爹娘没一日不在思念姐姐。他们吃斋茹素,几十年没碰一口肉,终于在四十岁上才生下了姐姐。后来的东京早已不复往日,人少,生意冷清,赚来的钱只能勉强度日。爹娘从不曾亏待我,但他们自己节衣缩食,病了也拖着不肯就医,把省下的钱,一半托人查探你的消息,一半都供给了佛寺里。他们给佛祖说,宁愿折自己的寿命,保佑他们的妙观,遇难呈祥,万事遂意。”

    姐妹都垂着泪,默然许久,才异口同声道:“我们换回来吧!”

章节目录

便胜却人间无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归休乎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归休乎君并收藏便胜却人间无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