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孙两家换回了女儿,为示郑重,高中丞在西湖边的丰乐楼里设宴,请孙氏夫妇上座,提议互相收为义女,既不负寸草春晖心,也不断血脉骨肉情,问贤兄嫂尊意。

    孙氏夫妇喜出望外,一颗心这才稳稳揣回了肚皮,一顿饭越吃越亲近,离别时俨然已是一家人。

    妙音自回高家,进门见雕梁画栋,出入是曲廊华屋,心头忍不住地发慌。她也并非毫无见识的人,譬如周家员外郎府上,富贵气象不输此处,但她一想到这里竟是自己的家,就觉得梦似的不真切。

    第一顿饭就吃得拘谨,菜色固然精致丰盛,但父母始终润着眼眶看她,身旁又围着一圈敛容屏息的仆人。她从未如此“众目睽睽”地吃过饭,动一下筷子,喝一口汤,都担心自己是否有失了仪态。

    而坐在对面的亲弟弟高雱,始终寡淡着脸色,看也不曾看她一眼,时不时将盘儿盏儿碰得生响,高中丞沉声斥他说:“你不想吃,就给我滚下桌去。”

    高雱果然当即便起身离了餐桌,妙音捏筷子的手顿时发僵,默默看他倔强离去的背影,便知这位弟弟,显见不欢迎她回来。

    她顿时害怕紧张,想果子铺,想孙家的爹娘。

    高夫人带她去仰星院,这是专程为她布置的居所,妙音见此处倒比往日一家三口赁住的院子还要宽敞,心中不由微微酸涩,又见院中花木葱茏,种满了山茶芍药,还搭着架红漆秋千。

    高夫人看着那秋千笑着说:“往日咱们开封的家里,就有这么个秋千,你小时候才一丁点大,就缠着每天要抱到上面坐一坐,全然不见害怕,倒是你爹爹总放心不下,生怕把你摔着,每回都得亲手抱你。”

    高夫人性子明快爽直,待女儿仿佛没有这十五年间的隔阂,说起女儿幼年趣事,一桩桩一件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时不时就喊一句:“阿霓,霓儿”,突然又反应过来似地说,“瞧我的记性,你若不习惯,娘往后还叫你妙音?”

    妙音心头绷紧的弦终于放松,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和母亲相处了一日,已消除了大半的拘谨,她粲然笑了说:“都好,随便母亲。”

    如此几日下来,她已对高家逐渐适应,性格也恢复了往日的明快,只是身旁侍奉的女使,虽并无慢待之处,却一个个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笑颜,恭敬有余,亲昵不足,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相处。

    这天高夫人见她已习惯高家的生活,便说:“你姐姐往日跟着个女先生,学习诗书琴棋茶道花艺,于自己修身养性,将来出阁了,也好协调琴瑟,你若想学,娘带你去?”

    妙音深知高门贵女讲究知书达理,这不单是自己的事情,更关系父母在外的颜面,便点了头答应。

    高家拜的这位先生有一些特别,她姓柳名莳英,出身诗书名门,早在南渡前就是有名的才女,性子孤高冷清,并不愿去别人家中屈就西席,而是在自家宅院里教授学生,凡登门者,必要先行考校一番,合心合意者,才肯收在门下。

    高夫人带着妙音去了柳宅,寒暄一番说明了来意,那位柳先生闲云野鹤似的人物,只静静聆听,未露半分讶异神色,只淡然对高夫人说:“学无止境,不可中道而废,还请夫人回去督促原先的小娘子,无论什么原因,不该随意终止此间的课程。”

    高夫人点头称是,“妙观仍是我家孩子,往后姐妹两个就托付给先生。”她知道规矩,很快就告辞离开,留妙音独自在此由先生考校。

    柳先生见这位高家的新千金,果真生得一副好容貌,明眸善睐,巧笑倩兮,虽拘谨在座,一双大眼却十分灵动。

    待到考校时,先生让她插花,妙音姹紫嫣红地满插了一瓶子,请先生过来商评,柳先生竟有些词穷,最后只说:“倒也有几分野稚之趣。”听得一旁女使纷纷窃笑,妙音羞得面红耳赤。

    柳先生将瓶中花抽出大半,轻言缓语说:“瓶花清供,实关幽人性情,并非一味花团锦簇,一花一草布置妥当,才会逸然生致。”

    妙因见经她一番侍弄,虽只疏落落两三枝,却显得十分好看,遂悻悻说:“我并不懂这个,只是往日踏青,见处处花团锦簇,心中便觉热闹欢喜,以为插花也讲究热闹。”

    她忽而有些寥落地问先生:“人为何爱插花呢?为了自家幽情,将好端端长在枝头的花朵剪摘下来,插在这小小瓶子里,虽疏落有致,却也显得伶仃。”

    柳先生深深看她一眼,却并未解答。待到识茶辨水时,观色闻香她更是一窍不通,倒是品水时牛饮了三盏,直夸好水,柳先生好气又好笑,说:“这是大老远运来的乳泉水,你倒是长了个好舌头。”

    一番考校之后,柳先生略微休息回来,见妙音正站在书架前捧着一本书看,见先生回来,连忙将书放到架上,方坐回原处,柳先生见她方才所看的,乃是一本《三国志》,便问她说:“你喜欢读《三国》?”

    妙音点头说:“我曾听爹爹说过,往日东京繁华,勾栏瓦舍常有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大汉演义,从高祖斩白蛇,到三国分天下。但自我记事以来,东京早没了那样的热闹,夏日纳凉,冬夜围炉,爹爹就会讲给我听...”

    柳先生闻言微笑问:“你最喜欢什么故事?”

    妙音答曰:“我喜欢项羽故事,他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别虞姬,放名,却宁肯自刎吴江,也不愿苟回江东,他是真英雄!”

    这日回家,妙音自觉表现不佳,难免颓唐,只怕叫先生嫌弃,丢了父母颜面,如此心绪低落便顿觉疲惫,歪在床上倒头就睡了一阵。

    醒来后炉香袅袅,竹帘半卷,已有几分斜阳在望。

    隐约一些笑语声传来。

    她依稀听到有人说“她倒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又有人说,“你没见柳先生定雅个青瓷瓶儿,叫她一通花花绿绿,也衬得分外俗气”,还有人说,“你看她牛饮似地品茶,将上好的乳泉水当着河水饮,真真叫人笑话”。

    她们叹息说:“到底是市井出身,毕竟不如原先精养的姑娘端正。”言语间已是无限落寞怀念。

    妙音知道女使们是在嘲笑自己,她自打回来,时不时就会听到有人在背后,将她与妙观对比,说妙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形容气度走出去便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这满城的达官贵人府,哪个不夸高家小娘子清心玉映,闺门之秀。

    妙音并不觉得如何生气,因她们说的都是实情,但毕竟被人背后嚼舌并非快事,她也不是喜欢忍气吞声的性子,趿着鞋走到门口,卷起竹帘笑盈盈问:“那你们说说,如何才算得上不俗气,如何才算得上端正?”

    顿时鸦雀无声。

    几名女使站在廊下,垂头耷脸,面容雪白。

    妙音走出来,对着她们叹一口气,“我没生你们的气,我知道你们好些人打小就跟着妙观,觉着我回来了,妙观就走了,心中替她不平,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对,反觉得你们有情有义。”

    那几名女使互相看一眼,虽没人敢吱声,眼底都有几分诧异。原以为这新回家门正得宠的姑娘,势必回去夫人面前哭诉一番,就算不赶她们出府,只怕也要讨一番责罚,扣几个月钱。

    却发现她果然不像生气模样,微笑着,甚至显出几分惆怅。

    妙音在院子里踱了片刻步,看着满院的蔷薇被风吹起花浪,转头对那些沉默的女使嫣然一笑说:“我刚刚回家,其实还不知如何自处,很多地方都需要你们帮助。我也知道自己很多都比不上妙观,那些琴棋书画,分茶插花,我都没什么造诣。但我也不像你们说得那般粗鄙,我孙家爹爹也教过我识文断字,我也算知书达理。我还会唱很多曲子,还会做许多吃食,雕花蜜饯,香糖果子,油炸花片儿...”

    女使们听她欢快说来,也都逐一缓过来神色,尽都好奇地望着她,一个叫青栀的怯生生问:“姑娘,花片儿还能炸着吃?”

    妙音大手一挥,“当然,你们现在就去摘!”

    这日傍晚仰星院中欢声笑语,女使们围着妙音,看她将一片片裹了面粉的花瓣炸得金黄香脆,都觉着十分新鲜。

    妙音兴致勃勃地端着一碟子炸花片儿,去了高雱居住的院子,高雱正在读书,只看一眼,满脸鄙夷地吐出四个字:“牛嚼牡丹。”

    妙音立马反唇相讥:“那你连牛的口福都没有!”端着碟子转身就走,剩高雱在背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气鼓鼓瞪眼。

    次日柳先生遣人来报 ,要妙音择日入学,高夫人欢天喜地,要挑一良辰吉日,让妙音正式拜师。

    妙音还有些梦怔,稍后才欢喜说:“我想去告诉孙家的爹娘,还要告诉姐姐,先生要她早日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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