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妙观自回孙家,每夜都睡得朦胧,才堪堪阖眼片刻,已闻行人在巷子里敲着木鱼报晓,“时交五更,天色晴明”,她睁开眼,见窗户微透灯火,遥有嘈杂人声。

    她住的是妙音从前的屋子,自不比往日高家闺房轩敞雅致,但爹娘为她置办了新的床褥帐幔,温馨洁净,并无什么不舒服之处。

    但她心底孤清,夜里听到外面淅淅流水声,就觉得自己身若浮萍,在水上漂泊无根。

    从前的每一天,无非花荫女课,晴窗分茶,她那时是眼底无俗事,绿窗人似花。

    妙观听到河上有人喊:“果子孙,收鲜果子嘞!”

    孙家既卖诸色糖果,也对外售卖鲜果,她听到爹曼声答应着,橐橐一阵脚步声奔去,随后传来些交谈声。

    “近来怎不见你家小娘子?往日一早举着灯在这里等着我呢。”

    她没听清爹说什么,但脸皮腾一下绯红,迅速起了身下床穿衣。

    妙音一早就会帮忙接应果子,自己却还在床上赖着。

    外面还十分暗沉,檐下挂着盏朦胧小灯,堪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大约是怕太亮搅扰她休息。

    她心中愧疚,又见娘端一屉刚出炉的点心,从烟气氤氲的厨房里出来,对着她舒展眉目问:“怎恁早起身?吵到你了?”

    妙观摇头,伸手想要帮忙,却被娘摇头拒绝,叫她只管自己玩耍。

    又见爹搬着一筐鲜果从侧门蹒跚而入,忙上前接应,岂料高估了自己一点微力,接住竹筐就手腕一软,瓜果顿时撒了满地。

    老爹哎哟一声,一面弯腰捡果子,一面连声宽慰她:“不妨事不妨事。”又责备大娘说,“孩儿一早起来饿着,你也不知弄些吃食!”

    妙观怔怔在旁站着,只觉得自己毫无是处,她说:“我不饿,”又说,“我随便吃些果子就好。”

    她拣了块方糕,垂头回到自己的屋子,就一碗温水慢慢吃下,然后就呆呆坐着。

    隔壁传来爹娘压着嗓音儿的对话。

    “一把岁数,搬个果子还闪到腰,是这里疼么?”

    爹呻丶吟着:“你小声一些。”

    娘于是声音更低,“孩儿镇日不肯出门,都怪咱们非要接她回来吃这些苦...”她叹气,又想起了妙音,“妙音也不知如何了,跟着咱们受那好些年的罪...”

    爹训斥说:“你在絮叨什么!”

    娘便不再吱声。

    妙观眼眶里转着泪,方才吃下的东西都似堵在了胸口。

    她又走出屋子,天色已经有些亮了,一片雾蒙蒙的白,将这小院子也显得灰扑扑,只有墙角一丛芭蕉,被雾气染得油绿油绿,她想起自己从前的斜月院,有半墙紫藤,数丛绿竹。

    她迅速掐了这些念想,走到两扇虚掩的门前,门外有人影在缝隙中晃过,她终于拉开门走了出去。

    眼前是灯火次第,铺席连绵,一派熙攘的俗世人烟。

    各种叫卖不绝于耳,各种食物香气扑鼻。

    她在这声息的浪潮里捏着手心低头疾走,突然被一小儿撞了个满怀,小儿手中油饼掉到地上,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妙观手忙脚乱,看一眼裙上沾染的油渍,蹲下身哄着小儿莫哭,又带他新买了一块饼,柔声劝他:“小心走路,不要奔跑,快回家找你爹爹妈妈。”

    卖饼的妇人夸她柔善,妙观趁机问她哪有药铺。

    她找到“白郎中家”,买止痛化瘀的膏药,留着羊须的郎中递过来膏药时,热情唤她“高娘子”。

    妙观一怔,“郎中认得我?”

    郎中说:“去年府上小衙内坠马,是我前去诊断,与娘子有一面之缘。”

    妙观脸一下子红透,背心一股热气蒸腾,蚂蚁似的浑身乱爬。她觉得窘迫,觉得难堪,给了钱抓着药就想要逃走。

    但转瞬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恼恨,恼自己虚荣,恨自己浅薄,她小声说:“多谢郎中,我是孙记果子铺的女儿,郎中下回不要叫错。”

    她回家把膏药给爹娘,鼓足了勇气说:“往后有什么病痛不要忍着,家中有什么事情,就尽管知会我。”

    她从爹娘的神色中看出了惶然和担忧,心中升起浓浓的愧疚。

    日光喷薄而出时,妙观在河边浣衣。

    早秋的河水已有几分侵骨,她却密密出了头汗,笨拙地搓着衣服,腰背酸,手腕也软,抬手擦汗时,手中的衣裳突然被水冲走。

    妙观惊慌站直了身,却看到个俏丽的身影。

    妙音用一截树枝轻巧勾回了衣裳,在晨风中对她绚丽一笑。

    妙音一出现,整条河都活了,不断有人探头招呼,妙音一边两手不停地洗着衣裳,一边含笑四处支应。

    一条船儿从面前滑过,她也粲然询问:“阿翁近来身子硬朗?”

    老翁笑答:“硬朗!”朝她们抛来一截白生生的藕,“今日藕好,正好叫你娘给你做召白藕!”

    妙观心中孤寂,却听妙音说:“姐姐,母亲带我拜了柳先生,先生想念你,问你何时复学?”

    妙观手上动作一滞,低声道:“我就不学了吧。”

    她现在还学那些,又有什么意思?

    妙音一双清亮妙目看向她,“姐姐,你这样不好,你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别人。”

    妙观吃了一惊。

    妙音说:“我和爹娘初到临安时,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多亏这些邻里帮衬,才开起这果子铺。他们都是好人,不会因你从前的身份高看你,也不会因你现在的身份轻视你。”

    “柳先生也是,那些茶道花艺,先生说我学个热闹便罢,但你不同,你有天分,她很想你去。”

    “还有高家的父母和弟弟,他们送来衣裳财物,你都不愿意收取,娘把斜月院好好给你留着,盼望你随时愿意回去。”

    “姐姐,我们虽然改了姓氏,但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我们多了对爱我们的爹娘,你还多了个我,我也多了个你。”

    妙音留在孙家一整日,洗衣扫地一如往常,甚至去铺上招呼客人,与孙家爹娘谈到高家父母,也毫无忌讳落落大方。

    妙观都看在眼里。

    夜里妙音留宿,姐妹同睡一铺,妙观看一眼身旁熟睡的妙音,心思纷纷。

    她想着妙音说的话,想起自己当日来找她时,她正在晒衣。

    她那时不以自己身世坎坷而委屈,她如今也不因骤然富贵而得意。

    不像自己,患得患失,终日沉郁。

    思索几日后,到底随妙音又去了柳先生宅邸。

    这日天色微阴,先生傍窗小酌,见到姐妹同至,脸上并无异色,拈着盏儿对妙观说:“桌上是你之前要看的画,替你找出来放着。”

    妙观既惭愧又感激,妙音却好奇问:“什么画?”

    妙观回答说:“是一幅《东京四时图》,先生偶然在西湖边一间画社发现,见其笔法细腻隽雅,料想必非出自凡手,就重金买回来收藏了。我前些时候想绣一幅东京小景,言语文字无所参考,就问先生讨来一观。”

    妙音说:“临安城风景秀丽,姐姐怎么舍近求远,要绣东京的小景?”

    妙观被戳中一点隐秘心思,脸皮一烫,言语也开始支吾。

    “夜里风动烛影,看书容易伤了眼睛,我就想绣一副挡风的插屏。只不知绣什么花样,花鸟虫鱼太过旖旎,山水松石又稍乏新意...”

    她说话间已是双颊红透,好在妙音并未留意,而是在低头认真看画。

    她在东京生活了十余年,当年爹娘救下她后滞留汴梁,又听说朝廷派宗元帅留守东京,老元帅在城中修城墙,复旧都,招义军,抗金人。

    人人都以为大宋北归有望,爹娘就安心留在了汴梁,等着王师到来,等着官家回京。

    这一等,却只等到元帅复国无望,忧愤而卒;只等到金人卷土重来,再陷故都;只等到大宋山河破裂,南北陌路。

    他们在金人掌下惶惶度日,直到两年前,山家军北伐,一家人才趁乱逃离北地,艰难辗转来到了临安,重回大宋,重开了果子铺。

    妙音见画上的东京,并非自己熟悉的东京。朱楼绣户,行商走旅,雕车宝马,柳陌花衢,入目是太平盛世,扑面是无限繁华。

    她道:“原来从前的东京是如此模样...”

    妙观对东京无甚记忆,只从爹娘口中曾听过昔日盛况,便凑过来与妙音一同观赏。

    妙音指着画,一一道来:“姐姐你看,这里是金明池,这里是玉津园,爹爹说这御苑之中风景宛若仙境,还养着好些珍禽异兽,太平年岁,每年三四月间,总会开园放百姓游玩,我却并没有机会见过。”

    她言语已有几分落寞,又说:“这是大相国寺,每月有万姓交易,从前繁华热闹,各色商货琳琅满目,我后来随爹爹去时,却只有羊裘狼帽这些胡人之物...啊,这是虹桥,我还小的时候,常有一女子在桥上唱歌,据说原是教坊有名的歌伎,因眷恋汴梁,并未随众南下,某日竟然投河而死,她总唱小宋尚书的曲子...”

    她朱唇轻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歌声清亮悦耳,遥远的汴梁春光,就在这歌声中水墨画缓缓铺陈。

    周围十分安静,有女使在掩袖拭泪,先生眉宇间微露哀色,默然持盏看向了窗外。

    妙观只觉得胸中块垒郁结,突然真切感受到父母所谓家国兴亡之悲,忍不住也跟着眼中生泪。

    歌声止住后,妙音见众人神色哀戚,笑道:“怎么都突然如此伤怀?其实自我们回到临安,常听闻山家军壮绩,说他们英勇无敌,打得金人望风而逃,我大宋有如此雄兵,想来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带我们重回东京。”

    柳先生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氛围这才恢复了松快。只这一话又触动妙观一点女儿心,羞答答低下头暗自欢喜。

    此后姐妹俩每日午后至柳宅就学,欢声笑语度日,其后或宿高家,或还孙家,日益情浓似漆。两方父母看之欣慰,待两个孩儿一般无二,任由她们随意来去。

    转眼中秋日,妙观妙音才携手出了柳宅,就见高家马车停在门首,青栀兴冲冲迎上来道:“夫人叫我等着两位姑娘回家,今日佳节,厨下买了霜下鲈鱼,请了孙家夫人老爷前来团聚。”

    两姐妹回到高家时,果见双方父母都在。

    这夜一轮好月,金风香细,玉鲙美禄,欢宴自不必提。

    席将半时,高中丞突面露凝重,对孙氏夫妇道:“趁着一家都在,正有一事需与兄嫂言明,我家与鄂州山家,实际结有一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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