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紧赶慢赶一天,游三清终于和其他考生一起到了九江,几近日落。

    还来不及放下行装,各地赶来的考生便在九江府衙的安排下,依次验明身份,获取查案令牌。

    此次全国探事遴选,由各地知府亲自主持,每地无论报名人数,最多向应天选送四人。因而全国十三省,总共选送四十人。

    游三清趁着点名的机会,悄悄地观察了一番全堂内站在她周围的考生:能来参考的女子,就算包括游三清本人,也不过十中有一;光这次在九江,竞争入应天这三、四人名额的,就不下五十人。

    等候时众人交头接耳自报门户,游三清多少也听了一耳朵:来报考的五十人中,职业背景也各有不同。有跟游三清一样,三教九流中人,想要谋一份正经营生的;有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想要另辟蹊径结识公门中人的;还有初出茅庐的讼师,想来学习一下探事手法思维,丰富职业经历的。

    游三清不禁思考起,若考官问起她报考的初衷,该如何作答。

    行当里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她作为说书曲艺行的女人,这辈子的使命本该是温故知新,讲述、创作好听有趣的书段,把她的名号越打越响,看客赏的茶钱越积越多;最好在看客中相看一位家境殷实的,等对方纳入家宅,生个一男半女,忘却前尘,只有在主人兴致来的时候,为他单独表演一段,私下过过瘾。

    如果讲述别人的故事,结局大多如此;那游三清宁可把这同样的能力技巧,用在更紧要的地方。

    “各位考生注意!现在报名清点已经完成,各人出入九江府的身份令牌已经发放完毕。从今日起后的一个月,你们答题期间如果需要在九江府查验线索,可以使用令牌获得许可。切记,探事选拔是为了辅助民生,而不是干扰民生,所以答题期间你们每个人的行为操守,也在考核范围之内;如若因为民众投诉举报而失去考试资格者,不仅会被计入探事科卷宗永不叙用,还会通报原籍县衙,返回当地接受处罚。”考官宣读完规则要点,抬头扫视全员:“接下来,所有人叫到名字的上前来领第一轮的题目。”

    游三清看考官手中厚厚的一沓子纸,这才发现每个人的题目都是不一样的。也好,若是五十人都查同一个案子,除非大家集体去同一个地方调查,或是彼此立誓坦诚地信息共享,否则五十人问五十遍差不多的问题,不把当地老百姓逼疯了才怪。

    退一步说,这场比试本就是互相竞争,怎么可能保证考生间共享的信息完全是准确及时的呢?不去给对方挖坑误导,就已经是万幸了。

    游三清走了一会儿神,一直等到名单最后,才等到自己。接过考题,游三清没有急着当堂打开。直到九江府衙役带着各位考生到公家安排的住处,游三清把包袱安顿好了,才打开细看。

    原来几日前,九江本地富商汪氏独子,突然曝尸街头,死状惨烈。官府查验尸体的结果,发现致命刀伤一处在腰腹,另有数十处细碎刀伤,分布在身体各处。

    游三清摸了摸探事考生用的令牌。如今她真的获得了查验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一时倒不知道从何查起,恨不得自己是个千手观音,有好多双手,好多个头,可以同时行动。

    要是杨右真和张应然在就好了!和他们一起查,分工合作,比自己一个人查要快得多。好在九江距离玉山并不太远,杨右真和张应然骑马赶路的速度,不会比游三清乘车来慢太多,左不过就是几个时辰或是一夜休整的工夫,他们也该到了。

    游三清取来纸笔,决意先罗列一下此案可供玩味之处,等杨、张二人来了,再决定查访的主导人和次序。

    首先,尸体验查的记录非常简略,除了死者受了刀伤和尸体发现的地点,没有任何其他的描述;

    第二,死者为商家出身,白乐天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死者的人际关系也是很重要的证据点。如果能排除死者自尽的可能性,那么他杀的前提下,是蓄意还是意外,是熟人还是生人作案,都需要查验。尤其是死者身后的遗产划分,看继承人的态度,说不定也能反推出死者身前的综合处境……

    游三清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个角度的疑点,这才满意地放下笔。这案情虽不明朗,却给了游三清十成十的想象空间。她这十几年看的书段话本成百上千,沉淀成为她身为曲艺人心中最本能的冲动,要把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

    正在思索,游三清听到房外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住所提供的饭食,九江的豆粑烙饼,煎得金黄蓬松,旁边配着花生酱,十分诱人。一路马车颠簸着,游三清以为半路会停下来吃饭,就没带干粮;结果活生生饿到现在,这才是第一顿饭。

    “姑娘玩笑了,这都是九江府衙统一提供的。”游三清要付钱,却被送饭人谢绝。早知如此,之前把钱匀给杨右真拿来雇车多好,游三清心中不免懊恼。

    “小哥且慢,我有一事想向你打听。”游三清看送饭人要离开,出声叫住了他:“九江现在最大的钱庄,是哪一家?”

    送饭人歪头想了想:“从前是金轮钱庄;可金轮犯了事,被勒令销号关张,后来就是三叶钱庄,吸收了金轮钱庄原先的大户,现在生意通达得很。”

    游三清心想,商户们互通有无,连用哪个钱庄做什么买卖,都可以作为联络交易的谈资,汪家想在九江站稳脚跟,必然会使用声名显赫的钱庄,来侧面为自家的生意流通状况做背书。毕竟,大钱庄也不是谁的钱都管都收;能用得上三叶钱庄的商户,本身的信誉也有保证。吃完烙饼,游三清决定,明天无论杨、张二人是否到达,她都要去一趟三叶钱庄,试一试能否查出汪家的资产所在。

    第二天,游三清梳妆好了出门,带上令牌,先是往九江府衙周围最近的三叶钱庄前进,却被一大早门庭若市的交易场面震撼:钱庄不仅办理存款取款这些寻常业务,还帮助商户之间互相借贷,赚取牵线搭桥的费用。外边的人一旦开始排队,三叶钱庄的分号就派出伙计开始登记办事缘由,要么疏散到附近人群稀少的其他分号,要么主动指配分号伙计上门商谈,宗旨就是绝不让客人浪费时间,白等苦等。

    等伙计拿着记事簿子走到游三清的面前,询问待办事宜,游三清委婉提出了探事科想要查问汪氏在三叶钱庄账目的事。谁知那伙计波澜不惊地维持着标准的笑容:“姑娘,咱们三叶钱庄的客人实在太多了,小的实在记不得汪家有没有开户,请原谅小的不便多做评价。姑娘既然是为府衙查汪家的案子,何不亲自请一位汪家管事的人来,出具一下开户的文书,授权我们三叶钱庄为你查验,这样我们三叶不会违反跟客人的保密协定,也不会违反府衙的搜查命令。”

    果然是钱庄的做派,滑不溜手,既不得罪客人,也不得罪官府,一切靠文书授权行事。游三清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拔脚往汪家去。

    还未走近汪府,这一路上议论汪家的贩夫走卒可是不少。游三清索性放慢了脚步,听个耳尽肠满。

    “你听说没,那个汪家少爷,死的时候可惨了,就被扔在大街中央,浑身是伤,差点被野狗把头都叼走了。”

    “哎,都说他命不好,生下来就被路过的疯癫道人看过八字,说是刑克极重,一定要有人替他修道祈福,不然十七岁必遭劫难,根本撑不过去;你看,今年他遭难刚好十七岁……”

    游三清听着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想起了前些日子,破大胜米行案时,张应然提起自己是富家公子替身一事。看来找替身受难修行这件事,是个寻常避祸的法子,否则怎么会随便就让游三清撞到两个相关的人呢。

    登门禀明来意,游三清被迎接入正厅,等待汪家老夫人来接见。全府人人戴孝,门户白花遍覆,千般悲啼,万分惨象。

    汪老夫人拄着拐杖被媳妇丫头搀扶着出来,两眼红肿如桃,嗓音嘶哑。刚坐定,下人便捧来润喉茶,怕她说话累到失声。

    游三清提出要查验死者遗产,汪老夫人沉默片刻,知道是排查凶手的必须操作,便亲自书写一份授权文书,让一个见习管家陪着游三清,去钱庄询问。游三清低头一看,替汪家料理资产的,果然是三叶钱庄。

    再入三叶钱庄,还没来得及开口,伙计看到汪家的见习管家,立刻换了颜色,摇着尾巴一般恭敬,把游三清和见习管家带到后院的财库,按手印取出财库钥匙,放游三清进去。

    游三清走进这方寸之室,只见成箱的票据文契间杂着几堆金银,并无什么特别。转身一看,财库的另一边,摆满了堆叠如山的文房四宝。尤其是砚台,都用盒子规规矩矩地装着,游三清粗略数了数,得有上千方。

    “没想到这汪家公子还是如此风雅之人,连文房四宝都拿到财库里锁起来。”游三清走上前去,拿起一面砚台观赏,只见巴掌般大小的半圆形砚台,光滑如玉,雕刻着青松翠柏,拨云见日的图案;尤其是云中红日,竟然有天然的金光晕染,十分美丽。伸手摸过砚池,滑涩相宜,既能推开墨锭,又能滋润笔锋,是难得的佳品。游三清朦胧中有些明白,这的确是难寻的好砚台,也难怪汪家会把它们珍藏于此。

    离开三叶钱庄,游三清陪着见习管家走回汪府。一路上,游三清有意无意,向见习管家打听汪家少爷生前的为人品行,得知他性格温厚,悲天悯人,是百里挑一的好东家。到了汪府门前,见习管家力邀游三清留下吃顿便饭,却被游三清婉言拒绝:“多谢盛情,实在是今日查案繁忙,老夫人悲痛不堪,不便打扰,就此别过;如果接下来还有问题,烦请抽空配合才好。”

    见习管家也不强留,躬身送别。游三清趁着大门未关,瞄见资深管家在门口盯着见习管家的眼神,十分凌厉毒辣,唬得见习管家虚虚地仓皇掩门,全家仍是一副平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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