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哥哥说的一样,芸兮确实无忧无虑的长大了。

    除了再也见不到父君和母妃,也再有没有人叫她公主,她的生活与往常一般无二,还是被人众星捧月的对待,有着使唤不完的丫鬟小厮。

    大哥哥与她说他们齐国的姑娘,都要有一个小字,而他希望芸兮不论历经怎么样的变故,总是不没其光彩,如玉之瑾,是以大哥哥从不唤她芸兮,只叫她阿瑾。

    芸兮七岁那年,大哥哥从宫外为她带了一枝杏花,说是送她的生辰礼物,时间赶得紧,只有这个,日后补上更好的。但偏偏只是一枝杏花,她很是欢喜,爱不释手,只是花开有期限,无论如何喜欢,也挡不住过了花期,她为此难过了许久,整日里盯着干瘪的杏花,内心颇为感伤。

    大哥哥见她如此并命人将宫中种满了杏花,他同芸兮说待她再长大些,只要到了春日,入眼便都是杏花。

    芸兮十岁那年,大哥哥为她请了先生,教她琴棋书画,读书写字。但是大哥哥却不常来,芸兮想见他的要紧,就偷偷溜入了大哥哥议事的宫殿,躲在屏风后边,她听到大哥哥与一群人在一起侃侃而谈,大哥哥说,希望从此以后天下再无战事,无人流离失所,大哥哥说他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安康。

    十岁的芸兮将大哥哥的抱负记在心中,她想着自己一定要多读些书,将来成为与大哥哥的左膀右臂,为大哥哥出谋划策。

    大哥哥的志向就是芸兮的志向。

    芸兮十二岁的那年,四年前大哥哥为她种下的杏花早已开满整个宫殿,满园春色,甚是好看。大哥哥同她说,这个地方现在叫做洛城,是他的封地。芸兮也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她知道陈国已覆灭,是齐国灭了陈国,而她口中的大哥哥,就是当今的齐四公子。她恍惚中想起母妃的玩笑

    ——等芸兮长大了,就将你嫁与这个世上最好的儿郎,临世子同齐四公子,我们家芸兮喜欢哪一个?

    她当时想着,待她长大了,她要好好挑一挑。他们到底谁生的更好看,她要挑一个最好看的。

    那个时候,她是一个公主,年幼的她幻想着和这个世上最好的儿郎相遇的模样,却不曾想到,相遇在刀光血影之中。

    现在,她是一个亡国公主,靠着齐四公子的仁慈活了下来。

    她没办法嫁给齐四公子,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喜欢齐四公子。

    因为这份感情中间隔着家仇国恨与救命之恩。

    所以芸兮只能把这份感情藏起来,依旧装作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模样。

    芸兮十五岁的春天,喜欢在呆院子里赏花,一看就是一天,齐四公子常来陪她,与她说话。芸兮记得那日大哥哥陪她直到夜里,院里的杏花泛着月色。

    他折了一枝杏花,别在了芸兮的发上。

    “来年阿瑾就要及笄了,阿瑾可曾想过,要嫁给怎么样的儿郎?”

    芸兮摸着发上的杏花,甜甜的笑道,“想过。”

    齐四公子来了兴趣,“哦?阿瑾想要嫁的,是哪家的儿郎?”

    “不同你说。”芸兮垂下了眸,“但是我可以偷偷告诉你,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儿郎。”

    “阿瑾看上的,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儿郎。”

    “只是那个儿郎可知道阿瑾的心思?”

    “他不必知道。”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他不会知道。”

    夜里的春风吹落了些许花瓣,伴着月色掉落在了池水里,荡起层层涟漪。

    他不必知道,他不会知道。

    齐四公子不会知道芸兮的秘密。

    芸兮及笄前的四个月,突然见到了何将军。

    何将军原是是陈国的护国大将军,颇得父君赏识,小的时候还抱过芸兮,齐四公子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纵使是陈国旧臣,但若心怀苍生,为家国百姓着想,便能在他旗下效力,何将军就是如此,只是现在,何将军是文官,不是将军,何将军以前算过兵马账,现在算宫里人的支出,也算是得心应手。

    不过何将军显然不想单纯的为齐四公子效力。

    只是当时的芸兮并不知情,何将军也只是向芸兮讨了一幅字画。画的内容正是何将军家的传家玉瓶。

    何将军走之前,问了芸兮她的志向是什么。

    芸兮低头想了想,说道,“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安康。”

    芸兮及笄的那年,齐四公子为她举办了生辰宴,宴请了有权势的达官贵人。

    齐四公子的意思自然是,借由这场宴会告诉所有人他有多重视芸兮,也想在这宫宴之中为芸兮挑一挑将来要嫁的儿郎。

    “阿瑾可有看上哪家公子?”

    齐四公子说罢,往芸兮的碟里添了一块杏花糕。

    芸兮只觉得这宴会嘈杂,她的生辰,根本无需这么多人,她只想与大哥哥呆在一道。所以她并无答话。

    齐四公子叹了口气,“临世子不见踪影,想是已……”

    “阿瑾切莫执念于他。”

    大哥哥以为她喜欢临世子?

    芸兮只觉愕然,连刚要塞入口中的糕点都掉到了地上。

    齐四公子见状只是摸了摸芸兮的头。

    芸兮却突然觉得让大哥哥就这样会错意也好,“不,芸兮非他不嫁。”

    只要临世子不出现,芸兮就能一辈子不嫁,一辈子呆在大哥哥身边。

    齐四公子对身边这个丫头颇为无奈,捏了捏她的脸说道,“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

    芸兮被说的有些心闷,堵了气,起身说自己要出去走走。

    齐四公子刚喊出阿瑾两个字,芸兮早就跑的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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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哥是大笨蛋!

    芸兮只觉得胸闷,她才不想嫁什么临世子,她连临世子的面都没见过,就算见过了她也不想。

    她心里已经有了想嫁的人,只是这份感情她永远也无法说出口,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罢了。

    不过有临世子做借口也好,只要临世子一天不见踪影,她就能多待在大哥哥身边一天。

    那个临世子这辈子不要出现才好。

    她想呆在他身边一辈子。就以妹妹的身份。

    那年齐四公子在宫中种的杏花,至今已快十年,早已遍布了宫中的角落。芸兮喜欢杏花。

    可芸兮不喜欢这样的杏花。

    ——不是粉色的,而是沾满了红色,这不是杏花的颜色。

    耳边的声音比宫宴更加嘈杂,与那年一样。

    芸兮不喜欢这种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她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人,上次是母妃,这次是……

    芸兮不敢想,急急地往回跑去。

    恐惧的情绪蔓延整个胸腔。

    不要,芸兮不要这样。

    等芸兮跑回宴席的时候,看到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齐四公子,他浑身都是血,喘息很重很重,芸兮浑身瘫软没有力气,跪到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怎么办,大哥哥的手好冷。

    齐四公子勉强睁开眼,看到身边的是芸兮,她是那样无助,她握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的紧,让他想到最初遇见她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紧的握着她的手。

    他废了好大得劲用另一只手抚上了芸兮的脸颊,他的手上都是血,把芸兮的脸颊都弄脏了,芸兮是这样好的姑娘,他平日里可舍不得弄脏她。可是眼下,他却不想收手。

    他抚过芸兮的眉眼,芸兮的鼻子。芸兮的嘴巴。

    那年在陈国宫殿里救下的小公主,已经长成这般好看的模样了,亭亭玉立,就像春日里的杏花一样娇艳,他将她养的这样好,怕是全天下没有能配得上她的儿郎。

    阿瑾啊……他最珍贵的那块宝玉,只是,他似乎没有办法再护着她了。

    还想看着她出嫁,即便在他眼里,谁都配不上他的姑娘,但是他总归是希望她能嫁给一个能护她下半辈子平安的儿郎。

    她喜欢临世子,他便差人去寻临世子的踪影,只是寻不到,才想劝她嫁与别人,只是这辈子,已经没办法看到她出嫁的模样了。

    他已经是连说话都无甚力气了,“阿瑾,兄长没能帮你寻到最好的儿郎。”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芸兮听够了对不起,为什么要道歉呢?

    “其实全天下最好的儿郎一直在阿瑾身边。”芸兮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只是那只轻抚芸兮脸颊的手已经重重的垂了下去,他似乎永远也听不到了。

    是啊,全天下最好的儿郎一直在她身边。

    只是他不知道。

    这场谋反是何将军策划的,那日他讨的那副字画,传家玉瓶上的花,正是子规。

    亡国之花。

    芸兮一生生活在宫墙之内,未曾见过子规的模样,当时为何将军画了那幅画,也只是念及旧情,可谁想竟是亡国公主画了亡国花,何将军用这副画煽动了陈国的旧部,发动了兵变。

    何其可笑,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芸兮的想法,只是因为芸兮是个公主,只需要芸兮的身份,与芸兮的意志无关,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发动兵变之后呢?他们的志向是什么呢?复兴陈国,然后成为陈国君主?

    百姓苍生呢?

    自齐四公子掌了权,洛城的百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这是海清河晏的盛世。是他的志向,齐四公子不愿再起战火,他只希望天下安康。可是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人……

    却因为自己的良善,因为芸兮的一幅画,因为心怀不轨的人的叛变,就这样草草收场,这不该是他的结局,他应该一辈子平安喜乐,实现他的远大抱负,他还没有娶妻生子,他还没有坐享太平盛世。

    他是这样好的人。

    苍天真的有眼吗?若是苍天有眼,死的为什么不是芸兮,不是何将军,而是他?

    芸兮只是抱着齐四公子的早已冰冷的身体久久不曾动过,何将军走上前,同芸兮说,“那日老臣问了公主的志向,公主的志向就是老臣的志向,现在是时候实现公主的志向了。”

    芸兮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与血水,起身笑道,“何将军可知,阿瑾的志向又是谁的志向?”

    她自称了阿瑾。

    “公主的志向就是先王的志向。”

    “待夺回了这陈国宫殿,阿瑾一介女流之辈,定是不能服众,到时候就让何将军称王,何将军以为如何?”

    何将军跪下了身,垂下头,说着老臣惶恐,恐不堪此任。可那得意的笑却是连这卑微下跪的姿势都掩盖不住。

    “何将军倒是谦虚,这里除了您无人能胜任。”

    芸兮拿起了齐四公子染满鲜血的佩剑。

    她忽然明白了那日母妃为什么要掐她的脖子,母妃一定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亡国公主的身份,只会成为有心之人的复仇的棋子,挑动天下的局势。其实母妃根本就没有做错,她就应该和母妃一同死在亡国那日。

    她把玩着手上的佩剑,这把剑是齐四公子的贴身之物,听说是睡觉也不离它。

    她慢慢靠近在地上跪着的何将军,微微俯下身,像是要扶他起来的样子,只是何将军等到的,并不是公主的手,而是刺入心脏的剑。

    何将军惊愕抬头,只看见芸兮的泪与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她拔出剑,又用力刺了进去。

    “何将军,我来告诉你,我的志向是什么。”

    “齐四公子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

    何将军集结的旧部,看到这番景象也都愣了神,他们不明白公主为何要杀何将军,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何老将军死后,公主拿着剑自刎了。

    公主的尸身,就倒在齐四公子身旁。

    后来只听说,齐公闻此事大怒,杀陈国旧部千百余人。

    那日的杏花,开的极为旺盛,血的腥味同杏花的清香混在在一处,却是别的一种好闻味道。

    只是这个世上,再也无人唤她阿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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