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纹丝不动看着,待他咳嗽好些,又给李佳人递了一个眼色。

    得了皇后的指示,李佳人也无顾忌,捻衽下拜:“幺幺见过爹……”

    “谁是你爹!!!”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响彻殿宇,唬得众人纷纷下跪,刘彻气势汹汹瞪着李佳人,整个金华殿顿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方才还无所畏惧的李佳人这会儿吓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别说回话了,连气都不敢喘,巴不得吓晕过去才好。

    卫子夫依旧坐着不动,笑说:“妾已经认她做了义女,可不就该叫陛下一声爹爹么?”

    刘彻没有说话,当即起身抓起卫子夫的手腕,拉着她往殿外去。

    手腕被他拽得很紧,卫子夫忍着腕上的疼痛跟着他走,丝毫没有挣扎,一来挣扎不动,二来在外面闹太丢人。

    本欲找随便找一个偏殿,可出来转了一圈,发现到处是人,刘彻也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同她吵闹,命人传舆,带着她回椒房殿。

    离开金华殿,四周逐渐安静下来,耳边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卫子夫知道他很生气,不免心生忐忑,一手被他拽着,一手攥着旁边的扶手,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吱声。

    肩舆在椒房殿门口停下,刘彻拉着卫子夫进殿,他脚程飞快,她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入了寝殿,关了门,刘彻一把将她抵到门上:“朕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在朕的面前耍心眼?”

    卫子夫撞得背心疼,面对他的质问,她只能强忍着,哂笑:“给你认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干女儿,你不喜欢么?”

    “你以为你认了干女儿朕就不会宠幸她了吗?”

    “你去宠啊,我又没拦着你!”

    卫子夫挣扎了两下,挣扎不掉,她瞋着他说:“与亲姐妹、亲女儿私通的事你们刘家的人也没少干,不缺你一个,一个养女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不介意有一个皇帝女婿!”

    昏暗的烛光里,漆黑的眼眸逐渐变成两团烈焰,他走近半步,逼她愈紧:“想让朕做女婿?卫子夫,你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朕还没死你就想当太后了?”

    “我不想当什么太后,但是有人上赶着要给我做女婿,我也不能不认,陛下说对不对?”卫子夫含笑望着他。

    这一句反问满含嘲讽,他还无法反驳,如果他说对,便是承认要做她的女婿,如果说不对,便是给了她挑战自己权威的机会,刘彻气得咬牙:“朕废了你,你信不信?”

    卫子夫笑得愈发猖狂,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废了我算什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连同那几个孩子也一起杀了!”

    “你以为朕不敢吗?”

    “你敢!”

    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卫子夫怒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没有做过,大不了再来一次!”

    “心怀不轨这个理由够吗?”她又凄凉地笑了起来,奋力将他甩开:“不够的话我再多给你一点理由!”

    她扑倒几案旁,抓起案上的茶具笔墨一通乱砸:“这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本来也不想要,现在还给你!”

    又将殿内的紫檀屏风推倒:“还有孩子,是你逼我生的,也是你养大的,你都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死了那么多孩子,也不差这几个了”,说着她又辗转进了里间。

    刘彻看她在殿内胡乱打砸,俨然一份疯癫的模样,默然怔忡,他只是想气一气她,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卫子夫推翻了妆案,扯下了床头的帷幔,随即打翻床头的连枝灯和博山炉,举起一盏豆灯大笑:“一条贱命而已,本来也多余活这一遭!”

    豆灯在天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在帷幔上,星星之火瞬间燎燃。

    “你疯了吗?”刘彻迅速跑过去制止。

    “你别过来!”卫子夫猛然转身,举起一把锥子对着他:“我是疯了,就算现在不疯,也早晚得被你逼疯!”

    “你还想杀朕?”刘彻望着她,毫不畏惧她的威胁,径自走近:“朕这条命连老天都不收,你还以为你能杀的了我?”

    前后两世,他数次生命垂危,命悬一线,却都熬了过来。毒药、重病,暗箭、大火都没能要他的命,他的命太硬了,只要他不想死,就没人能杀的了他,而且即便是死了,他也能重生……

    况且,杀了他她怎么跟其他人交代?纵使卫青和去病手握兵权能将此事遮掩过去,但风言风语也足以令他们这辈子抬不起头来,卫家人从无二心,他们二人更是铮铮铁骨,赤胆忠心,她不能让他们背上恶名,被后世唾弃……

    卫子夫摇头哽咽:“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那几个孩子和卫家你想怎么处置随你,我都不要了……上次你在火里救了我,今天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你。”

    说罢,她将锥子转了一个方向,径自朝自己的胸口刺去,却被刘彻一把抓住。

    “你以为你死了朕就会放过你了?”刘彻将她的手往里翻,用胸口抵住她的锥子:“要朕放过你,可以,来,你往这儿捅,朕死了自然就放过你了!”

    卫子夫愣住,直直地盯着他的胸口,双手止不住地打颤,她想只要捅死他,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她的孩子,伤害卫家了……

    咚、咚、咚……

    “陛下,阿姐!”

    “父皇!”

    “母后!”

    门外响起了各种声音,刘彻两眼猩红地看着她:“那些事是朕想让它发生的吗?你心里难受,朕难道就不痛苦吗?朕是错了,可那是朕一个人的错吗?”

    “其他人犯错你都可以原谅,只要他们愿意改过,你都可以不计较,唯独朕,就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不允许犯错,就算是一时糊涂犯下的错也永远不值得被原谅是吗?”

    咚的一声,锥子掉在地上,卫子夫像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枯叶,飘飘然跌落在地,泪如雨下。她想不去计较那些事,却又怕旧事重演,所以这些年她一刻也不敢忘,她下意识的举动无形之中伤害了他,他痛苦,她又何尝好过?

    刘彻蹲下身来抓住她的手,歇斯底里:“杀了朕,你的儿子就能当皇帝,你就能当太后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方才想杀他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理智,卫子夫知道自己杀不了他,用力挣脱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哭求:“我不怪你了,不怪了,求求你,别再逼我,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他哪里会折磨她?一直都是她在折磨自己!

    沉默稍许,刘彻双手贴在她的后背,抱紧她瘦弱颤抖的身躯:“如果你真的原谅我,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对你而言就不是折磨,如果你还是不肯相信我,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对你而言会很痛苦。”

    卫子夫微微一怔,缓缓松开他:“你要干什么?”

    “复仇!”

    刘彻说得斩钉截铁,冤有头债有主,他要让那些曾经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以及还妄图再伤害他们的人,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仇人全部都付出代价!

    他的神情淡漠平静,尤如一口古井,毫无波澜却又深不可测,让卫子夫心生畏惧……

    “陛下,阿姐!”

    “父皇,母后!”

    卫青带着孩子们在外叫喊,晚宴进行的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又吵了起来,刘彻当众将卫子夫带走,他们不放心所以才跟过来。起先听得里头在吵架,齐心不许他们靠近,他们只能远远地侯着,紧接着就是砸东西的声音,大家虽然担心,可没听到里头叫人,他们还是不敢轻易往里头闯,直到看到里头起了火,这才紧急敲门。

    众人敲了半天,里头没有人应,卫青不放心,一脚将门踹开,带人闯了进去。

    寝殿一片狼藉,卫子夫坐在地上哭,刘彻蹲在她面前,火势悄无声息地蔓延,帐幔已经烧了一半了。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众人,沉着脸道:“出去!”

    卫青跪下道:“陛下,不知道阿姐做错了什么,臣代阿姐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宽恕!”

    孩子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求情。

    “朕再说一遍,出去!”刘彻再度呵斥。

    “父皇”,刘据磕头恳求:“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臣,父皇要怪就怪儿臣,饶恕母亲……”

    卫长公主亦道:“爹爹,寝殿着火了,有什么话出去说吧。”

    刘彻不耐烦,方要起身被人拽住,卫子夫强壮镇定:“我没事,你们先出去!”

    卫青看了一眼火势,确定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大,又见刘彻要发火,只能先拉着刘据离开。

    卫长公主还要再劝,亦被霍去病拉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关上,卫青吩咐:“迅速备水救火!”

    卫伉和赵破奴立刻下去安排。

    父母之间的矛盾,刘据有心无力,只能跪在门口,祈求父亲饶恕母亲。

    石邑和诸邑领着阳乐一同跪下,他们以前也见过父母亲吵架,可像今天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卫长公主不放心,拉着霍去病去窗口打探,四下的窗口早就被内侍封的死死的,他们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隐约听见父亲和母亲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夹杂着嘤嘤的哭声,他们听不清。

    众人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眼看屋子里的火越烧越大,滚滚浓烟往外涌出,卫青怕火势控制不住,欲再度敲门,门却开了,刘彻抱着昏迷的卫子夫往偏殿去,孩子们迅速围了过去。

    义妁问讯过来诊治,几番查探过后说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昏迷,没有大碍,休息好了就会醒,刘彻让孩子们照料,独自出了偏殿,刘据见状也跟出来相送。

    刘彻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看到寝殿的明火已被扑灭,尚有余烟,同时也看到了等在廊下的李佳人,他没有理会,径自出了椒房殿。

    刘据送父亲出去,父亲不说话,他也不敢多问,直到看到父亲的肩舆离开,他才转身回去,一眼便瞧见了高阶上的李佳人。

    她还穿着跳舞时的广袖留仙裙,朦胧的月色下,瑰姿玮态,仙袂飘飘,不可盛赞。

    刘据款步迈上台阶,走近了才发现她在哭,芙蓉泣露的模样实在让人生怜,宽慰道:“你放心吧,母后没事了。”

    李佳人问道:“陛下是不是很讨厌我?他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的”,刘据拿出手帕递给她:“你没有做错事,父皇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李佳人这才安心,接过帕子拭泪:“我想去看看皇后,可以吗?”

    “母后还没醒,改天吧”,刘据抬步进殿。

    李佳人跟着他进去,又问:“我以后可以唤你太子哥哥吗?我看他们都这样唤你。”

    “你是母后收的义女,也就是我的义妹,就叫太子哥哥吧,无妨!”

    “太子哥哥!”李佳人鸟儿似地叫了一声。

    他的弟弟妹妹都这样唤他,可能唤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只有她,刘据没有应,也没看她,边走边说:“母后那里你别担心了,早点去休息吧!”

    李佳人答应,行礼目送他进了偏殿,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心情愉悦回了客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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