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莫琲的检查结果都是好的,很快被准许出院了。

    以莫琲如今疲惫虚弱的状态,立刻回去工作对身体的风险不小,她听明素行和家人的要求,请一个月的病假,在家好好休养。

    俞映竹在听闻女儿熬夜加班昏倒的一刻时,震惊、心疼也后怕极了。她想起那些熬夜猝死的新闻,主角好多是年轻人,忍不住眼眶湿润。

    莫琲回家后,俞映竹便命令女儿回屋躺下,什么事也别做,什么事也别想,也不许看手机,安静无杂念地休息,还说以后的一日三餐,包括买菜都由她和老杨亲自负责,莫琲必须按时用餐,好好吃饭。

    俞映竹和老杨都已双双退休,平常乐呵呵地闲着家里侍弄花草,现在有件可以奉献余力的事做,他们很快觉得自己还有价值,莫琲也不好太拦着。

    莫琲如今是一个陷入亚健康的病人,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乖乖听话。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在心里默默说: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停下过脚步,像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她从大学时期就每天认真规划,积极履行,不敢有丝毫懈怠。她得到了与付出相符合的回报,代价是损失了部分健康,还有大量与家人、男友相聚的时光。

    后悔吗?好像只有在晕倒的那一瞬是后悔的,醒来后思索一会儿,还是坚定认为即便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会选择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学业和工作上。就当她自私好了,她重来一次后,只想把爱自己放在第一位。

    世间本就没有双全法,在得到的同时一定会失去什么,反之亦然。

    但如今,既然已经请好了病假,也答应了妈妈好好养身体,就不再去烦恼“不上班很多机会和资源会流向别人”这件事了,专心放空休息吧。

    莫琲很困,闭上眼睛睡觉了。

    明素行在送莫琲回家后,立刻赶回医院,到医院后给莫琲发了“乖乖休息”的消息,见她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回复,猜测她在睡觉,心安了大半。

    就在今天早晨,在别院排队等待做头颅CT时,他对她说出“你必须请假,认真休息一段时间”的瞬间,他并没有信心她会全听他的,也做好了她会拒绝或撒娇耍赖的准备,结果是她答应了。

    当莫琲说“我听你的”时,他内心是满足的。

    同时他也心怀愧疚,自始至终支持她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却没有周全地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仔细想想,身处投行,常年熬夜加班和高频率的出差,怎么可能身体好呢?他错在一直无条件地信任她的话,以为她真的做到了每天按时吃饭,吃水果,尽可能保证了睡眠。

    明素行一边看电脑上的电子病历,一边分神去想莫琲的事。他不能再任由她如此忽视健康下去了,这次昏倒侥幸没事,如果有下一次呢?他不敢想下去。

    前世和娄茹在一起的时候,他负责在外努力赚钱,娄茹则把大部分的心思用在生活休闲和逛街购物上,当时他觉得那样不错,也一度认为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是传统,也是合理。

    自从认识莫琲,爱上莫琲后,他的想法不一样了。莫琲很聪明,有自己的目标和规划,具备很强的行动力,她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与高度,他慢慢开始期待她能尽情绽放自己,变得越来越优秀,他将与有荣焉。

    莫琲让他重新认识、体验了爱情。他偶尔会怀疑自己,前世和娄茹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他真的对娄茹存在过发自内心的欣赏与灵魂上的共鸣吗?还是仅仅被她执着了几个月的追求给感动了,潜在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怜悯与共情。

    他是一个孤儿,在娄茹之前,没有人如此偏执于他。

    他误认了那是爱情。在之后的岁月里,即便很多事情上的想法、看法和娄茹有分歧,他也不会去细思他们是否真的合适,他认定一切摩擦都是情侣相处中不可避免的部分,没有任何感情是完美的,他必须为自己当初的选择终身负责。

    莫琲让他看到了不同维度的爱情。和莫琲的感情可以是炽热、也可以是理智的,可以是浪漫,也可以是平常的,他对她既存在着很强的占有欲,却也愿意放手任她展翅翱翔,他心甘情愿地等待她。最重要的是她一直令他深感幸福。

    如果没有她……明素行垂下眼眸,似凝神在键盘上,手指停顿。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换一个说法,如果回到重生的那一天,命运之神悄悄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莫琲这个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重来一次的机会。

    没有莫琲,就算他拥有再多,能看见多么缤纷、辽阔的世界,也没什么意义。

    —

    莫琲在家休息的日子很清闲。每天就和家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此外再看点剧听点音乐,傍晚和家人一起去散个步,一天倏忽间就过去了。

    她真的难以想象成年后的自己还能过这样肥沃滋润的日子。

    吃的不用说了,每天早上俞映竹开好菜单,老杨勤快地去采购,等采购回来,俞映竹负责煲汤,老杨负责快炒,每餐荤素搭配齐全,做得也是十分精致可口,让莫琲食指大动,每回都光盘。

    在放松情绪上,外婆出马,老人家拉着乖囡囡的手,和她说小时候的趣事,聊老房子院子里的四季果蔬,聊当年在乡下时摘的各种野菜,当然还有和外公的邂逅、相知。莫琲虽已听了上百上千回,但依旧很入神,曾是小学老师的外婆讲故事的功力不可谓不深,每一回用的修辞都不一样,细节上也有变化,十分有趣味,每回说都能让莫琲莞尔。

    中午,莫琲和外婆同一时间躺下午睡,傍晚一起去慢慢踱步,逐渐地,她的生活频道逐渐调成了一个优哉游哉的老年人。

    明素行呢,现下只要一有时间就赶来看莫琲。俞映竹对此很欢欣,每天都要对女儿念叨一句“给我女婿打个电话,问他下班后过来吃饭不”。明素行也完全没有客气,隔三差五过来蹭饭,当然他每一回都不会是空手而来。

    渐渐地,莫琲的房间一角莫名其妙地堆满了明素行送的各种小礼物。明素行甚至也学会在午休时间沉浸于网购,随意地下单买各种莫琲意想不到的礼物给她。有很多唱片和书籍,有vintage的耳环和戒指,有琉璃项链珍珠项链琥珀吊坠,有釉下彩的餐盘可爱的马克杯,有小蛋糕水果茶坚果杏脯……应有尽有。

    明素行说想把这些年没送上的礼物都补齐了,他这个未婚夫不能再当得不称职。

    这些天,莫琲早晨睁开眼睛就开始期待明素行今天会送她什么,每晚睡前都会抽一张他送的黑胶唱片放给自己听。

    这一晚,莫琲听的是Westlife的seasons in the sun,她对这首歌很熟悉,高中时候英语课上播放过好几次。

    她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音乐。

    ……

    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

    Norih the flowers everywhere.

    I wish that we could both be there!

    We had joy,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

    ……

    莫琲睡着了,她一一梦见了很多前世的人生片段,而这一回不再是那些痛苦、沮丧的回忆了。

    她梦见八岁时牵着爸爸莫海涵的手去他单位食堂途中经过的那条鹅卵石小路;她梦见十一岁新年第一天妈妈放在枕头边的红色毛衣;梦见小学夏日午后,她抱着一盒的雪糕奔向外婆外公,他们的笑脸很清晰,阳光下的皱纹也是;梦见高中午休时分和庞澄晓溜出学校去买奶茶,那天太阳很大,奶茶店正放着孙燕姿的音乐;梦见大一的七夕夜晚,她和雷俐俐、云凭岚坐在校园操场上,听一个学长弹吉唱情歌。

    前世并不是只有爱情带去的痛苦,她也沉浸于幸福无数次,那些关于亲情和友情的,那些难忘的,都是属于她的珍贵记忆。

    梦的最后,她遇见了雨中的明素行,他如同路人一般经过她,留意到她的泪水,悲悯地看着她,然后静静地留给她了一把伞,转身欲离去。

    梦里的她终于不再是一动不动,而是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明素行”,刚走了几步的明素行停下脚步,回过头,若有所思地对上她的眼睛。

    她走上前,伸手去拉他的手,开心地说:“我想和你认识一下。”

    这样多圆满,若是上辈子就能与他结缘。

    莫琲的头发在枕头上散开,一行温柔的泪水在脸庞蜿蜒。

    —

    次日明素行下班后照例到莫琲家来蹭饭吃,俞映竹和老杨早已把他看成自家人,自是非常欢迎。

    吃完饭,明素行和莫琲待在莫琲的房间休息。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莫琲忽然提议:“明天周六,是个好天气,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太累,不如去森林公园散步。”明素行觉得这个阶段散步更适合莫琲,她不宜消耗太多体力。

    莫琲笑盈盈地应和:“那我们就去森林公园散步吧!”

    明素行刚想说“依你”,忽然间想起一件事,说:“不如下周?明天我有点事。”

    莫琲立刻听明白了,也知晓是什么事,他早就和她说过,每个月的月中都会去探望那对曾施恩于他的老夫妻,顺便带去吃的和用的,已经坚持了三年。她善解人意地点头:“知道啦,那下周好了。”

    明素行伸手轻捏莫琲的脸颊,打趣她:“进步不小。”

    他已经习惯用手测量她身上各部位的脂肪,核实她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

    “那是,妈妈和老杨每天变着花样给我煲汤做菜,我每餐饭都吃两碗,加上下午的水果和点心,晚上饿了还有馄饨米线当宵夜,这样吃着能不胖吗?”莫琲顽皮地拿手掐他的腰,“你的脂肪得赶紧跟上了,不然我以后都比你胖了。”

    “会有这样的好事?”明素行目露期待。

    莫琲捶了他一下,和他嘻嘻哈哈打闹一番后,倒在他怀里静了静,然后抬起脸:“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明素行想了想,说:“没问题。”

    带莫琲去探望孔阿姨和渠叔叔没什么问题,说到底那已经是一对悲哀孤苦、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这些年孔阿姨的精神状态不好,常常一整天卧床,不愿说一句话,渠叔叔情况稍微好一些,随着时间过去,他已经接受了儿子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十八年的事实,他试着走出悲痛和消极,偶尔明素行去送吃的,他还会强颜欢笑,和明素行轻声聊几句家常,问明素行何时结婚,他要提前准备好红包。

    “主要是不想和你分开呀。”莫琲趁机在他怀里蹭蹭,“你难得有一个完整的休息日,我不想半天见不到你人啊。”

    “好,不错过。明天我们一起去,中午就在外面吃饭,下午还能看场电影,顺便去一趟商场,挑几件衣服给你。”明素行亲了亲莫琲柔软的头发,手臂搂紧她,拿哄孩子似的语气和她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莫琲越来越喜欢对他撒娇,他觉得这样很好。

    莫琲心里很甜,轻轻抿了抿唇:“对了,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明素行问。

    “我梦见我蹲在地铁口哭,外面下着大雨,我没带伞,就一直哭,你忽然走过来了,把你的伞放在我脚边。”

    明素行的面色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好奇:“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可能是没有带伞吧,怕淋雨,所以和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了。”莫琲只能这样说了。

    明素行听了这个原因不由地笑了,觉得梦里的她柔弱得有些可爱,听得他真想闯进她梦里把她抱进怀里,遮挡住风雨,妥帖地照顾好她。

    莫琲垂下眼眸,长睫毛轻轻一眨,双手更用力地搂紧他,像是十分依恋他的存在,怕他会忽然掉头走一般。

    “别担心,以后下雨天忘了带伞就打电话给我,我立刻给你送来。”明素行哄着她。

    “嗯。”

    是她想多了,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有关前世和他邂逅的画面,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明素行没有半点关联,他听了怎么可能会有任何感触呢。

    明素行看她一言不发,似在沉静思考,就快入定的模样,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碰碰她的肋骨,莫琲一秒破功,当即猛笑了出来。

    “安静抱我,没我允许不要乱摸!”莫琲放肆地笑了一阵,止笑后又第一时间摆出严肃脸,命令他老实点。

    明素行觉得她真的很可爱。

    怎么办,太可爱了。

    —

    这晚明素行回到自己的住处,花了点时间收拾屋子和洗衣服,然后就去洗漱,准备睡觉了。

    明天要早起去菜场买一些新鲜的菜,他得养精蓄锐。

    他睡眠质量一向不错,躺下后十五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雨天,他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匆匆走向地铁口,却无意间撞见一个蹲在地铁入口处的女生。女生穿着一件浅米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西装裤,梳着低马尾,看着有点像是刚入职场的新人。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哭,浅色的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她也没有起身进站躲雨的意思,看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了。

    她可能刚失恋,又或许是工作上遇到了不顺,被老板骂了或者被同事欺负了。

    众生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明素行自己也是,他近来一直兼顾学业和打工,压力不小,娄茹一直哭求他毕业后别进医院,说与其在基层磨炼数年,不如直接去年薪翻倍的医药器械企业当销售,不然以他目前的清贫,她家人绝不会同意她和他交往,但若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怎么都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

    真的很难。现实与理想,该如何抉择,是他过了二十岁后遇到的第一道难题。若他是一个人,怎么都不会怕穷和苦,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就要担起属于男人的责任来。

    眼前这个女生也是被生活难住了吧,看着太可怜。

    不知她会哭多久,不知她哭好会去哪里,这个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若是淋雨怕是要生病

    他没怎么考虑,径直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刚想问一声“你没事吧”,顺便把自己的伞给她,她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瞳孔忽然映入一张年轻美丽的脸。

    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眼里的苦楚、委屈、惊慌和闪避,他忽然间不忍伤她的自尊心,没选择开口。

    她又低下头去了,脑袋碰到膝盖,蜷缩着自己,像是被陌生人撞见哭泣后的难为情,竭力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装作没看见,直接迈开腿往前走,趁她不注意,轻声收了雨伞,返回去几步,在急骤的雨声里把伞搁在她旁边。

    这样就可以了,多余的语言和行为会给人造成误会和负担。

    他放下伞就走了。

    “明素行!”

    他仿佛听错了,顷刻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投向站在雨中的女生。神奇的是,她眼里的痛苦和委屈全都变成了欣喜和浪漫,只见她朝他走来,弯起唇角,温婉地问:“你想起我了吗?”

    ……

    你想起我了吗?

    前世的他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业上的人,他很少分心去留意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还有那些匆匆瞥过的人。

    但她,有一张藏在他潜意识里的脸,如果他费力去回忆,总有一刻能想起她。

    明素行睁开眼睛,手背抹去额角的些许冷汗,凝眸看着卧室墙纸上的一个花纹,一个笃定的心念浮现——他前世就见过了莫琲。

    而莫琲说的那个梦或许就是在提醒他。

    莫琲知道那幢写字楼失火的事,这是这辈子没有发生,但前世存在的事。

    莫琲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她因此惊恐症发作。更早之前,她对他承认之前被人伤害过。

    ……

    明素行坐起来,冷静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六点都不到。

    他却没有了丝毫睡意,直直地坐在床沿,凭自己的逻辑去猜想着一些可能性。

    即便概率非常小,微乎其微,也有可能存在。

    或许她和他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旧友。

    或许她和他一样,有一些旧梦和伤痕,会在午夜时分闪现。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坠落下的东西狠狠砸及,出现一阵又一阵的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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