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一战,击溃蕃军十九万,斩杀逾五万,追剿途中死伤不可计数,城池几乎无损。

    天德军损失过半,河西军折损轻微,还避免了持久的攻城耗战,省下了天价的军资钱粮,远好过所有出战前的预期。

    一场庆功夜宴,两军将领相对,气氛欢悦又带点奇异,对河西军而言相当罕有,明明斩敌无数,风头却是天德军的。

    裴子炎见陆九郎受尽赞誉,手下的将官志气骄扬,心头极不舒服。

    裴佑靖神情淡静,尽管狄银逃去,能将之重挫至此,也算稍解了恨意,他举杯一饮,低道,“把眼神收一收,他如今代表朝廷,宴上不可轻慢。”

    裴子炎悻悻然,“谁及得了他这份狠辣,舍几万军卒引狄银出战,成就他一人之名。”

    裴佑靖一哂,“那又如何,远胜于围战数月,耗死七八万精兵,还不知能不能夺下。”

    以精兵取胜不算出奇,用烂兵而奇胜,智魄可谓非凡,韩家教出来的小子已经成了气候,裴佑靖再不喜也不会轻视这份能耐。

    他随意一掠,见陆九郎坐在韩明铮身边,眉眼含春,飞扬得意,一望即知用心,又想起了早逝的儿子,心头刺痛起来,捺下默默饮酒。

    宴席上欢腾热烈,笑语喧哗,韩平策却心存梗结,笑起来似咬牙,连看妹妹都没好脸。

    陆九郎顶着凶光只作不知,等到河西节度使接受众多将官的敬酒,无暇旁顾之时,他才偷声道,“小韩大人一直在瞪我。”

    韩明铮垂着头全当没听见,冷不防陆九郎在案下捏住她的手。

    他藏不住眉梢的快意,风流又灵狡,“将军的赏,着实美妙极了。”

    韩明铮面上微红,大胜后她心神激越,身上遍染血污,见了浴池就未能忍住,结果一场颠倒何等荒唐,无怪兄长气得不轻。

    陆九郎还算知道分寸,指尖一捻就放开了,“等宴散了我去寻你。”

    韩明铮脸颊更热,有韩平策在上头盯着,更是如坐针毡,不多时就心虚的退席了。

    陆九郎也想走,可惜脱不开,他是此战当仁不让的英雄,全场为之瞩目。

    韩平策挟气挑起斗酒,陆九郎当然不肯硬接,结果变成两军相争,喝倒了一大批将官,足足闹到深夜方休。

    陆九郎带着醉意回驻地换了衣裳,溜去韩明铮的住邸,入宅没走几步,后头大门一关,韩平策带人围上来。

    韩平策就知道他不会安分,咬牙切齿的道,“陆大人深夜不寐的到处转悠,这是要散酒?我陪你切磋拳脚!”

    不等陆九郎回答,韩平策拔拳就打,他一直恼恨这小子奸狡滑脱,几次三番的勾引妹妹,带得她越来越荒唐,今日定要痛殴一顿。

    陆九郎只能招架,幸好大门已闭,不然让外头瞧见两军统领打架,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韩平策见他使陌刀就知臂力极强,果然打起来不相上下,两人剽悍强健,拳来脚往的噼啪生风,宛如炸了一串鞭。

    陆九郎不管胜败都没好处,压根不想应战,然而一撤手就要给揍得面目全非,只能全力应对,到最后成了双方较劲,二人绷得面红耳赤,骑虎难下,比杀敌还吃力。

    韩明铮得了消息赶来,上前将两人一分,陆九郎立刻松劲退后。

    韩平策打不出结果,心头更气,也不顾众多亲卫在场,斥责起妹妹,“说过多少次,让你别上他的当!人都给你挑了,非不肯成亲,大战之后就跟他瞎混,你莫不是鬼迷心窍!”

    韩明铮将陆九郎挡在身后,忍着赧意,“不用管,我自己清楚。”

    韩平策又气又怒,“你清楚什么?军中多少好儿郎,哪个不比他强!这家伙一惯的好欺诱,专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明知他的狗德行,你还要给他骗!”

    陆九郎不理辱骂,解了外衣将韩明铮一裹,“这样就出来了,冷不冷?”

    韩平策这才发现妹妹束发已解,衣衫单薄,厚袍子也没顾上穿,陆九郎的外衫长大,裹在她身上更显妩媚,夜灯下面似桃花,含娇带嗔,与平日截然不同。

    韩平策转头一顾,见手下的亲卫都看直了眼,大为不快的一哼,众人这才掉开目光。

    韩明铮没留意其他,只道,“他要是一无是处,哥哥怎么会与之共宴?”

    韩平策语塞,见陆九郎在妹妹的身后偷笑,越发火冒三丈,怒道,“再有本事也是个没忠义的混帐,当年他背弃而去,你流的眼泪全忘了?实在不愿成婚,你挑谁相好都行,就不能是他!”

    陆九郎神情微变,望住了韩明铮。

    韩明铮与韩平策亲厚,言语也更直接,“我是韩家女儿,不必他的忠诚与恩义,得几日之欢罢了,两军各有归处,未必有再见之时,哥哥怕什么呢?”

    韩平策一哑,不忍让妹妹过于难堪,气咻咻的一挥手,“罢了,管不了你!”

    韩明铮见兄长离去,松了口气,心情到底受损,回屋后也没再说话,默然上榻歇了。

    陆九郎熄了烛火,脱衣贴上来,她当是要欢好,身子微微一僵。

    陆九郎将她揽进怀里,话语低软,“不扰你,睡吧。”

    她略觉意外,确实也累了,给他宽阔的臂膀环着,不一会就憩然睡去。

    河西十二州以凉州最大,土力甘沃,物产丰繁,连通灵、夏与河套,直达河、湟及祁连,为西北一线的中枢。蕃人占据多年,城内的汉民出生就沦为奴婢,受尽欺凌,生息艰难,狄银与蕃人贵族却掠掳无数,堆积了巨量的金银财宝。

    朝廷国库空虚,发兵给不了钱粮,打下来的就是军资。

    既然是两军合战,胜了少不得计较如何分金。河西养兵不易,天德军更是精穷,按说必有一番拍桌子踢案台,怒目横飞的争抢,双方对骂到火顶上梁,这一次却格外的古怪。

    韩平策念着天德军夺城头功,诱敌又折损极重,准备多让一些,没想到陆九郎低眉笑眼的推拒,死活不肯要。韩平策见他的赖样更加窝火,绝不肯受这份好意,咬牙切齿的杠上了。

    双方的拉扯听得两军将领的额筋直蹦,后槽牙咬得发酸,最后还是韩明铮按下,各取一半,才算结束了一场荒唐的议事。

    魏宏一腔子火气,出了内堂脱口开骂,“狗日的,浴汤里快活一通就不知东南西北,恨不得连人都贴过去!有个女将军就是好,还比什么军功,金山银海也能哄过来!”

    后头的裴子炎听得不快,忿然呛道,“是河西军压制了蕃军主力,本就该拿得更多!”

    魏宏正怒气沸腾,当下就要发作,裴佑靖步来致歉,“后辈小子无知,魏大人勿怪。”

    魏宏见是他,这才一瞪裴子炎,怫然去了。

    里面吵了半天,堂外也听闻了几分,石头守在外头直乐。

    伍摧在一旁嘀咕,“瞧陆九笑得那贱皮样,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你个憨脑袋,当年我就说有鬼,你非不认。”

    石头咧嘴,“已经定了凉州最好的酒楼,九郎跟将军在楼上,咱们在楼下,一起吃好的。”

    伍摧心里高兴,嘴上道,“他想得美,将军未必肯去。”

    堂内的陆九郎随在韩明铮身畔,正赖皮笑脸的软磨。

    韩平策大步行出,一脸的憋气,身后跟出几名青年将领,神情不善的回头望。

    石头看着眼生,“那几个臭脸的是谁,以前没见过。”

    伍摧幸灾乐祸的道,“青木军调来的几个副将,小韩大人特意放在将军身边,平日里比着献殷勤,指望当韩家女婿,偏给陆九得了手,还能有好脸?”

    陆九郎扯着韩明铮出来了,石头又去同司湛叽咕,拉着一道去了。

    凉州是繁华之地,大军入城也是发财的良机,大小酒楼无不生意火爆。石头等人在楼下的雅厢饮酒吃肉,交换闲话,三人诡笑连连,说得欲罢不能。

    陆九郎拥着韩明铮在楼上观景,见她许久不语,远望着城墙,问道,“还是当年的模样?”

    城上悬着一片孤云,衬得巨大的城墙似也渺小起来。

    韩明铮敛了神思,回道,“不一样,那时城墙和天一样高,还以为永远也出不去。”

    早年的凉州对汉人严加防范,出关管制极苛,韩明铮随生母归返,千辛万苦抵了此地,却不得出城,母亲甚至为此殁去,成了多年的心魇。

    陆九郎没有多问,安慰简短有力,“你已经攻下它。”

    韩明铮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拿下凉州,我真的很高兴,你胆子也大,竟敢行这般险计。万一狄银守城不出,天德军就白送了,到时候战局失利,朝廷震怒,你就不怕后果?”

    陆九郎当然想过,更想过无数次对手,“狄银近年受蕃王打压,又为达枷之死与央格成仇,急需一场大胜扬威。他骁勇自负,绝不会甘于守城,数月前我就让奸细混入凉州,散布两军不合的消息,只要信了一半,他就抑不住本能,肉送到嘴边还能不吃?”

    韩明铮的眸光比月色更亮,比春风更柔,听得莞尔,“猛兽也敌不过狡狼,你素来狡计多,好在如今是让敌人头疼了。”

    陆九郎给她如此凝望,一时神魂飘荡,胸臆满蕴,忍不住低喃,“你信不信,这座城是为你而夺。”

    韩明铮当然不会信,笑容带上了谑意。

    陆九郎抑下来,改道,“当年你说我不配与你相适,为什么还会落泪?”

    韩明铮微窘,“旧事何必再提,这次你立了大功,满朝都要刮目相看了。”

    陆九郎却不放过,执意的缠问。

    韩明铮给磨不过,终是道,“大约有些伤心,没想到你那样凉薄。”

    陆九郎一静,没有争辩。

    韩明铮轻浅一笑,“后来也想明白了,其实无所谓好坏,你本性如此,不在乎归处,就像那匹黑马,终有一天要离开的。”

    陆九郎低下头,轻轻吻咬她的耳廓,似在抱怨,“我又不是马。”

    韩明铮给他缠得呼吸微乱,抬臂揽住了他。

    他怎么会是马,这只狼贪狡无情,狠辣刁钻,时而软驯乖巧的撒娇,咬起人又格外凶狠。

    即使明知如此,它的狡黠与勇猛,泼顽与漂亮,狂野的诱惑与激情,依然动人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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