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捷,凉州克复,消息经快马飞递长安。

    天子欢喜如狂,当朝为之落泪,百官沸议如潮,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一役打通了近百年与西域的隔阻,彻底将虎狼般的蕃人驱出了中原之地。

    李睿英昂的陈述战绩,受到了热烈的嘉赞,正是他将陆九郎调去天德城,又力排众议的推动拨饷,才有了这场奇迹的大捷。

    五皇子如此的明睿善断,眼光独到,行事果决;而大皇子李涪除了为天子祈福念经,政事上一无所为,还曾在宫中暗算猛将,何其狭隘短视,两相对照,许多拥长的臣子都生出了动摇。

    陆九郎之名再一次传遍长安,去年的搏狮一事又给提起,再度为街巷所热议,这只苍狼已然成了传奇,连花魁投毒一案也被重新翻起,据说是想暗杀苍狼而未果,意指何人不言自明。

    南曲的楚翩翩听说了不少,研墨时忍不住问,“公子前次说有隐情,商娘子真是受人指使?”

    沈铭正在书写香方,闻言笔下一顿,只道,“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楚翩翩当然明白,实在难禁好奇,回想商青青对陆九郎的痴恋,的确有不少异处,喃喃道,“看来陆将军在长安委实凶险,放到边疆才合了大用。”

    沈铭不语,陆九郎若是留下,凶险的就成了李涪,所以才处心积虑的除去,偏偏才逐出长安又立了大功,还衬得李睿成了不世英主。

    楚翩翩研完墨,唤侍女端水净手,两三声无人回应,她不悦的寻了出去。

    沈铭也未在意,运笔继续抄录,待楚翩翩归来,神情已然大异。

    沈铭随口一问,“怎么了?”

    楚翩翩似神魂不属,半晌才道,“沁沁没了,几个相好的姐妹在凑丧葬银子,钱嬷嬷送她去的时候还说攀了高枝,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不到半年就——”

    沈铭明白过来,钱嬷嬷是坊间出名的鸨母,极会栽养美人,这位沁沁大约送去了哪个高门,曾为众女所羡,却意外的香消玉殒了。

    他劝了一句,“世事难料,你也不用过于伤心。”

    楚翩翩低眸不语,忽而落下泪来。

    沈铭一诧,未想到她如此伤恸,暂搁了笔墨,给她递上一方丝帕,“是生了急病?”

    楚翩翩触动同类之情,颤声道,“报的是病殁,衣衫下全是伤,给人凌虐而死的。”

    沈铭生出微悯,“银子我替你出了,葬仪厚些,余下的给她的家人。”

    楚翩翩垂泪道,“多谢公子,我实在想不通,沁沁是姐妹中琵琶最好,性子最软的,怎么竟这样没了,大皇子府竟是如此险恶之地。”

    沈铭一愕,心下微沉,大皇子近日笑颜如常,当众对李睿赞誉有加,府内却抬出受尽凌虐的美人,如此暴戾怨毒,将来一旦成为人君,该是何等的可怕。

    楚翩翩虽是难过,也清楚贵人是来寻欢的,绝不愿听见这些,她极力扮出欢颜,“我们这等微贱之人命如浮灯,朝明暮灭,算不得什么,是我累了公子的心情,这就去烹茶。”

    沈铭瞧着她掩袖收泪,眉忍悲意,姿态优美的洗盏,忽然动了怜意,“翩翩,替你赎身可好?”

    楚翩翩一个没持住,瓷盏摔得粉碎,却忘了收拾,惶然回望过来。

    沈铭此前从未想过,思了片刻道,“脱籍虽难,费些时日与手段也能办下来,我会在外头置个宅子,假如将来续娶,夫人容不下,也会给你寻个去处,不让你飘零无依,你可愿意?”

    楚翩翩宛如天降纶音,珠泪双垂,扑住他的膝,“公子——沈郎!——我好欢喜!”

    沙州街头熙熙攘攘,商旅如织,比去年更繁盛。

    凉州大胜,朝廷给予了极大的嘉赏,韩平策受封南阳郡公,兼凉州节度使,十一州贺客无数,韩家一扫方家叛乱带来的低迷,重新树立了声威。

    塔兰的酒肆生意红火,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后厢传出消息,女儿不见了。

    小丫头正是爱乱走的时候,塔兰在酒肆寻了一圈未见,奔去街上张望,正当心急火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将女儿送了回来。

    男人前额微秃,笑容和气,“娘子留神,街面人杂,小囡跑丢就不好了。”

    塔兰见女儿嘴里还含着一根糖棒,知是对方好意,连声致谢。

    男人谦和的回道,“何必客气,都是一街商户,以后还要娘子多照应。”

    塔兰好奇的问了几句,原来对方姓纪,也是个掌柜,在隔壁开了家炒货铺,不禁好奇,“你的口音不像河西人,哪里来的?”

    纪掌柜大概走过不少地方,颇会攀谈,“关内的,听说沙州赚钱容易就来了,对城内还不大熟悉,不知此地经营可需要打点?”

    人家殷殷请教,塔兰自要多说几句,“不用,街上有巡卫管束,不许强索强卖,逢了闹事唤一声就过来规制,不过街上卖炒货的多,你这新开的未必好销。”

    纪掌柜应道,“我也正烦恼这个,不知沙州人偏好何种口味,能否在酒肆搭卖?”

    塔兰是个热心的,当下给了建议,纪掌柜连连点头,赞叹有加,将她捧得如商贾之神。

    塔兰不免得意,顺口道,“既是这样,你做好了送来尝尝,我也在酒肆替你宣扬,别看堂面不大,往来的客人极多,连赤凰将军也时常光顾的。”

    纪掌柜越发显出惊讶,“娘子居然识得赤凰将军?我早听闻她的大名,可惜没福气一见。”

    塔兰越发自豪,鼻子都要翘起来,“见明铮有什么难,我与她极熟的,等来了就让伙计唤你瞧一眼。”

    纪掌柜大概敬慕已久,很是热切,“娘子果然非同凡响,将军通常多久会来?”

    塔兰这哪说得准,扳指头一算,“凉州战后来过一趟,有三个月没见了,大约快——”

    酒肆内出来一个男人,打断了她,“塔兰!”

    纪掌柜一望,男人面目英俊,与嘈乱的环境格格不入,抱起小丫头冷淡的一瞥,“客人正多,还有空闲话?”

    塔兰赶紧收了话,跟着他回了酒肆。

    男人低低的斥道,“说过多少次谨慎些,韩七将军何等身份,你连市井闲人都召来瞧,她还能安心过来?”

    塔兰不服气的嘀咕,“隔壁的掌柜,又没什么坏心,明铮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男人不快的蹙眉,“一个外来的才开张,随意奉承几句,你知他是好是歹?一搭腔全倒出去,心里没个轻重,等有事后悔就晚了。”

    塔兰无可奈何,“好好好,是我错了,下次留意。”

    小丫头叽叽咕咕的笑,她没好气的抬手一拧,“轮得到你笑?还不是你到处乱跑。”

    男人又飘来一句,“这会怪女儿了,不如直接嫌我话多。”

    塔兰不敢再说,溜去了后厨,心里气哼哼,当年就不该上榻一试,得了妙处的结果就是主奴颠倒,反倒给男人管束。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伍摧从军多年,身边的队友已经换了好几拨。

    青木军去年清出大量的粟特兵,为了填补战力,从赤火军调去八千人,两军又各补了不少新兵,营里操训不断,尘土漫扬。

    伍摧给秋天的日头晒得油黑,捧起饭碗一层的灰,听说小兵通报王柱来了,登时大乐。

    王柱退营后在城内开了商行,给赤火军供些南北杂货,他擅长打点经营,生意相当红火,隔一阵就要来一趟大营。

    他如今胖了,肚子腆出来,左手提着两坛酒,右手提着炒货,怀里还有揣的,一走一颠,好在近卫营的小兵机灵,上前将东西接了,带到营房去等候。

    伍摧瞧他喘吁吁的样子,少不得嘲笑,“退营才几年就软成这样,该练一练了。”

    王柱掏出帕子抹了头颈的汗,骂道,“要不是拎着东西来瞧你,老子能这么累?”

    他没好气的横了伍摧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过。

    伍摧解开包布,发现是个玉碗,里头装满了金珠宝石,登时吓了一大跳,“哪来的横货,你抢劫了?”

    王柱得意的一笑,“快去告假,有人邀你去城里吃喝!”

    伍摧摸不着头脑,生出了警惕,将东西推回去,“说清楚,老子可不是好哄的。”

    王柱不以为然,“傻吧,上次你不也给我捎了宝货。”

    伍摧还是不解其意,愤然道,“上次是石头给的,哪像你这来路不明的——”

    他说到半截舌头一顿,脑袋忽然转过来,“谁来了?石头?”

    王柱哈哈大笑,“他让我来唤你,人都在沙州啦!”

    伍摧刹时放了心,乐得一蹦而起,冲去跟上头告假。

    他一路冲到韩明铮的营房外,却给亲卫拦了,随即营房里出来一个青年,生得高壮健朗,神气阴霾,半边脸白半边脸红,见伍摧笑得脸上生花,剜他一眼走了。

    王柱也颠颠的跟来了,好奇道,“这是谁?脸上怎么回事?”

    伍摧也觉奇怪,哼了一声,“南山部落的贺烜,见谁都鼻孔朝天,整日围着将军转,怎么瞧着像是给打了。话说陆九在凉州把将军缠得死死的,弄得其他几个都灰了心,就他还更来劲了。”

    王柱很爱听这些,嘿笑道,“陆九那三五天的顶什么用,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姓贺的一旦把将军磨动心,成了韩家女婿,至少能掌半个赤火营,受用可就大了,当然要勤着些。”

    伍摧方要回话,恰见司湛从营房出来,招手唤近,“姓贺的怎么回事?”

    司湛和伍摧处得不错,压低声道,“他死乞白赖的想往将军身上贴,把将军给惹怒了,抽了几个大耳括子,叫我督着他滚出营地。”

    伍摧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信。

    王柱也惊住了,“蠢家伙翻天了,敢对将军毛手毛脚,陆九当年都没这份胆!”

    司湛抬脚要走,伍摧赶紧抓住,“将军心情怎样?我要告假两日,去说能不能准?”

    司湛抓了抓头,“应该无妨,将军也要赶着回城,你去说一声,兴许还能随着一道走。”

    伍摧不免一怔,“城中有什么急务,怎么没听说?”

    司湛挤了挤眼,语气暧昧,“似乎天德城有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小韩大人让将军立即回去。”

    伍摧一怔,与后头的王柱对望一眼,忽然都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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