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人起于高原苦寒之地,强悍骁勇,每在中原羸弱之际挥兵而侵,大肆劫掠,将青壮抓走训作奴兵,同时屠杀老幼,折毁一地生机。中原强盛时还可相抗,疲弱时只能任其蚕食。近百年来,失去的河西始终未复,更隔断了西域诸国与汉地的往来。

    谁能想到,在王廷已无力顾及之时,这块沉沦多年的失地并未忘却故国,奇迹般的奋力驱逐蕃人,隔着烟尘向中原递来消息。

    韩戎秋作为一代英豪,千里远涉天德城,正是为向王廷称臣,让河西重归中原属地。

    随着河西地图的徐徐呈开,载着辉煌战绩的军书,五州百姓的户册,缴获的蕃将金印、金鞭、珠宝与黄金,无不令人惊赞。

    在场的高官很难不生出感慨,天德城是一座军城,来此戍边的每个人都远望过河西,听说过沦失后的惨状,那一块故土对中原的意义,每个从军的人都懂。

    众人都清楚,韩戎秋上表称臣,手握雄兵,未必不会挟地自重,成为蕃人之后的另一大患。

    众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窥伺夺回,河西强硬以对,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较量。

    众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视河西是友是敌,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种无形无质的感佩。

    这个谦和的,外形看来毫无锋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韩戎秋并不多言自己,却赞起一道入城的部属,指着一个精悍的中年人道,“这是方景,粟特人后裔,枪法精熟,英勇善战,沙州的旧蕃主就是他一□□死。”

    众人纷纷相赞,敬佩的打量。

    韩戎秋又拍了拍另一个大汉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颇为强悍,“这是赵英,来自通颊部落,领玄水军,起兵攻瓜州的蕃军,一举击杀了大将。”

    韩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这是弘海上师,既有佛心,亦有霹雳之能,师从观真大师,统调厚土军的数万僧兵。”

    弘海光头袈裟,浑身肌肉贲起,刚勇威严,宛如菩萨坐下的金刚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对百姓摧如牛马,反而对僧寺多存宽容,许多大族为保存家财令子弟出家,将田产纳入佛寺,壮大了众多寺庙。僧人们武风强盛,寺中常备刀兵铁盾,起兵反蕃时就成了一支强兵。

    天德军赞叹之余,又有一丝疑惑,杜槐问出来,“此行何以未见锐金军?”

    河西军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五军合称,分别是韩家的青木、赤火两军,裴家的锐金军,赵家的玄水军,僧家的厚土军。韩戎秋此来携行独缺裴家,难道真如传说中的韩、裴不合?

    韩戎秋从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无人留守,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见着了。”

    魏宏戏笑,“杜大人莫要上当,听说沙州的繁华不让于中原,美人更是无数,一去难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来。”

    场中众人大笑,气氛甚欢,双方议起正事,忽然有人闯入。

    来人正是副使童绍,身后还跟着卢逊,他本该在府中禁足,却昂然冲撞而来,盛气骄人的道,“河西来使会谈,好歹我也是副使,怎么竟无人知会,差点就错过了!”

    周元庭老于世故,自不会显露情绪,“童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一听。”

    童绍冷笑一声,一甩衣摆落座,对着韩戎秋道,“光听怎么够,我还要替圣上防范,少不得多问几句!河西与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阁下此来究竟是欲图天德城,还是欲图中原?”

    如此尖锐的敌意,分明是来搅场了,众人为之色变。

    韩戎秋淡然以对,“两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绍咄咄逼人,“韩大人假作驯服,不外是为骗取朝廷的扶持,河西军何等厉害,一旦侵略中原,远比蕃人更凶狠。家犬犹可饲,猛虎岂能容,纵然阁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韩戎秋气息沉峙,“我祖籍陇山,家族数代为沙州守将。中原内乱时调离陇右军,蕃人纵兵而袭,先祖率河西孤军迎战,不得一兵之援,廓州、凉州、兰州、瓜州相继陷落,独有沙州苦苦坚守二十六年之久,临终前留语,自问无愧于朝廷与河西百姓。”

    童绍不耐的冷脸,“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贤。河西被蕃人统御近百年,穿胡衣,说胡语,习俗与胡人何异?无非是想托称旧地,向王廷骗钱骗物!”

    场面格外僵绷,韩戎秋不疾不缓,“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后何等境地?蕃人视我等如猪狗,驱之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钱粮与妇人,以肩骨贯绳为缚,以断手凿目为戏。百姓忍辱煎熬,无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尽欺凌,欲投父母慈爱之怀。”

    河西沦失之惨,多年来早已传遍,众人皆为之动容。

    韩戎秋又道,“十余年前,天子遣使与蕃人会盟,使者经河西而返,百姓听闻故国来使,纷纷前往拜见,伏地哀哭难抑,问天子安否?今子孙未忘故国,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韩某来此,也是想问替万千百姓一问,朝廷是否还记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怜离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话情真意挚,许多人听得酸涩,不禁为之唏嘘。

    童绍一时哑口,又质问道,“那为何蕃人已经败走,河西仍砺兵不断,敢说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气氛微变,正中天德军之忧。

    韩戎秋应对自如,平静道,“大人真当河西无忧,还是故作不知?如今虽复五州,依然有七州陷于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鹘、西有于阗、东有吐浑,四面受敌难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归附,正是为得天威所护,不必再日日惊恐。”

    童绍实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讽笑,“韩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矫装稚儿。”

    韩戎秋淡然道,“大丈夫临阵勇猛,难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热切久望,来此就如游子归家。只有蕃人对我恨之入骨,绝不愿会谈顺遂,甚至千方百计的离间至亲,好在众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会受到蒙敝。”

    童绍本是受了蕃人贿赂,要对河西人极力贬压,不料周元庭先行发作,气得他心火蹿变,刻意来此折腾,一心激得韩戎秋失言,好抓住错处搅了归附一事,谁知对方绵密沉稳,没有一丝漏洞。

    周元庭冷眼而观,至此道,“梁大人将地图与军册收了,一应封存入箱,所谈的俱书奏本,着人快马递去长安。韩大人远来是客,既然会谈已毕,当转去宴席了。”

    场面松散下来,众官员说说笑笑,移步去往西棠阁。

    陈半坊拿回陆九郎,转身又去忙碌,到半夜方回府,又累又燥,如一只随时欲燃的爆竹。

    绣香在阁里学得极懂侍奉,低眉顺眼的绞巾拭面,捧出温好的肉汤给他填肚,卖力的给他按捏筋骨,脱靴浸足。

    陈半坊身心舒泰,逐渐和了面色,“算你伶俐,还知道报讯。”

    绣香乖巧道,“奴婢做不了其他,只能留意些琐碎,幸好没让小姐又给骗了。”

    陈半坊火气蹿起,从袖中取出金簪摔在榻边,“那小子灌得好迷汤,给点东西就哄得她回心转意,怎么会蠢成这样!”

    绣香将他的双足从热水托起,细细的用布巾拭干。

    陈半坊兀自恼怒,突然盯住美婢,掐着下颔逼问,“他这般会哄女人,连你的旧主都上当,你能免得了?娇儿前次说见你们搂搂缠缠,是不是早有勾连?”

    绣香见他恶狠狠之态,骇得身子发软,“爷之前就问过了,明知他是个浪荡的,哪敢有一丝沾连,爷实在不信,我只有一头撞死。”

    她作势要撞柱明志,陈半坊这才去了疑心,喝骂道,“随口一问罢了,你胡闹什么?”

    绣香立时收了啜泣,跪地给他捏脚。

    美婢百般柔顺,陈半坊总算满意,拾起金簪插在她的发上,“今日立了功,簪子赏你,明日去铺里挑块料子,裁件新衣。”

    这人暴燥易怒,翻脸无情,绣香得了赏也胆寒,只有强装欢喜。

    陈半坊刚准备歇下,不料杜槐又派人急召,气得他连摔数盏,强忍火气出了门。

    原来小七称去外头寻姐妹,不料街面人多,护卫跟丢了,管家见她入夜仍未归,报给了在西棠阁陪宴的杜槐。

    杜槐才丢了一个美人,另一个又没了影,怎能不气急。

    陈半坊假惺惺的安慰,暗骂这人色迷心窍,全不疑是中了仙人跳。

    谁知他腹诽未完,杜槐突的问起,“我使人问过冯府,管事称她们是陈坊主送去,你究竟从何处购得,难道是卖主将她们捉回去了?”

    这一来连陈半坊都担了嫌疑,他只有赶紧陪笑,“当日冯府要得急,人是街坊荐来的,我也未细问,大人疑得有理,我这就使人详查。”

    杜槐心急如焚,怕陈半坊办事不力,顺口敲打两句,没想到恶霸受了气,自要找出处。

    陈半坊一背身就垮了脸,狠狠的吩咐手下,“回去将那小子往死里打,再去寻中人的晦气,把酬银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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