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阁这一日檐悬彩帛,华灯齐耀,布置得格外隆重,休说平民,连官吏级别稍低的都不能进,执法卫内外警戒重重,封了四面街口,守住每一个门廊,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宴上气氛热烈,河西人个个擅饮,宾主谈笑风生,场面欢惬。独有童绍僵着脸,似给长年冷面的薛季附体,让人见而生畏,当然也不会有人傻到触霉头去敬酒。

    童绍既来,绝不肯甘于寂寞,酒过三巡,他挑起话语,“人道河西军精悍无双,不知以韩大人来看,比天德军如何?”

    这一问可谓险恶,若是称天德军强,形如睁眼说瞎话;若是称河西军强,又无异于削天德军的脸面,一时场中皆静,看韩戎秋如何回答。

    韩戎秋方与周元庭饮了一盏,闻言莞尔,“见童大人,就知天德军的厉害。”

    众人没想到他居然一谑,顿时轰堂大笑起来。

    童绍被戏面色一沉,待笑声一落就要发作。

    韩戎秋适时开口,“这并非玩笑之语,童大人居安思危,随时警觉,如此待兵岂能不利?河西战事频繁,士卒疲于应对,难以长久,所以才盼与天德军一样受王廷庇佑,令蛮夷畏威而退,于愿足矣。”

    这几句既避了凶险,又情真意切,说得众人都感慨起来。

    童绍哪肯放过,强势的迫问,“阁下何以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战力。”

    韩戎秋轻松一转话头,“不如问朔方军与河东军孰强,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为难得紧。”

    天德军从属于朔方军,而朔方军与河东军之争也是由来已久,闹到朝野笑话无数,如今竟连河西都知道了,满堂听得无不发笑。

    周元庭也莞尔,“莫说朝中,老夫听见这两个名字在一处,也是头疼得紧。”

    众人笑得难遏,纷纷起身向韩戎秋敬酒。

    童绍阴恻恻道,“一味饮酒何等无聊,不如两军各出精锐,比试一番。”

    明知他用心不良,众人仍给勾起了看热闹兴头,不禁打量起韩戎秋的部属来。

    不料韩戎秋这次毫不兜转,一口拒了,“如此不妥,恕难从命。”

    童绍得了机会,骄然道,“难道韩大人口中尊让,实则瞧不上天德军,认为根本不配与河西军较量?”

    他挑衅河西人还罢了,处处拉扯天德军,让许多武官暗生不快。

    韩戎秋轻拂襟袖,从容对答,“方将军与弘海将军各统兵三万、赵将军领玄水军两万,他们既是股肱,亦如至亲,与我同席并座,共受河西百姓的尊敬。敢问童大人所选的较技者领兵几何,位列何席,以何种身份相较?”

    童绍给问得一滞,僵着面皮道,“军中当以武力论高下,怎能因职级而贬低。”

    韩戎秋回以微笑,“兵与兵相竞,将与将争雄,有何贬低之处?”

    童绍给难住了,仍是不甘心,“薛虞候枪马过人,不妨为天德军挣一份荣耀!”

    薛季不大参与宴席,这一次虽在,依旧面冷话少,他平素与童绍井水不犯河水,此刻给点到头上,冷冷的一望,“童大人想为我军一长威风,不妨自己上。”

    众人皆知童绍是个草包,真下场乐子就大了,暗里忍笑不提。

    童绍当然不肯自己上,使了个眼色。

    亲信卢逊立刻应和,高声道,“可惜童大人是文官,要是武官当然不会持杯安坐。韩大人已经开口,我军连个应对的都没有,传出去可是羞煞人。”

    场中谈笑静了,这一句把全场武官给捎上,颜面都不大好看。

    魏宏突然打了个哈哈,“卢大人纵是想瞧乐子,也不必说得这般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河西下了战书呢。”

    他一言挑破,众人轰的一笑,局面顿松。

    童绍没想到魏宏出来搅场,怒冲冲道,“魏宏,你的官职连上场都不配,轮得到大放厥词?”

    魏宏油皮笑脸的道,“我倒是乐意,只要给卑职拔几级,区区较技算什么,叫我打韩大人都成,大不了等韩小将军找过来,我躲去薛大人府上。”

    众人大哗,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越盛,童绍越怒,他气冲冲出了宴堂,极想羞辱河西人,突生一念,“把上次那个牵马的小子唤来!”

    阿策一肚子纳罕,惴惴不安,几疑是不是露了什么破绽。

    哪知童绍将他召过来,大剌剌一指宴堂外的石狮,“小子,把它举起来。”

    石狮敦厚坚沉,常人连挪动都不可能,更不提举起。

    阿策简直莫名其妙,赔笑道,“大人,这似不大合适。”

    童绍怒喝,“叫你举就举,敢留力气就是存心悖怠,立刻拖下去挨鞭子!”

    宴堂里的众人听到呼喝,纷纷出来围观,童绍越发傲气的催促。

    韩戎秋一望,眉梢微动,方景、赵英、明海三人也是神情古怪。

    冯公暗递了个眼色,几人未作声气,在阶上静观。

    阿策无可奈何,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石狮子的底座,双膀一拧肌肉贲起,吐气开声,竟然真将石狮举了起来。

    这份神力简直骇人听闻,众人轰然耸动,无不为之惊哗。

    阿策放下石狮,敦在地上沉坠的一响,抬手抹去额汗。

    童绍骄意十足的向韩戎秋挑衅,“一个护院就有举鼎之力,敢问韩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随行的几位将军能否与之一较?”

    饶是韩戎秋老练,也不免啼笑皆非,一时不好作答,以指掩唇轻咳了一声。

    赵英费了绝大的力气才忍住笑,“不敢,天德城卧虎藏龙,我等望尘莫及。”

    童绍终于出了一口气,得意洋洋的也不给打赏,随口吩咐阿策,“算你还有些用处,下去吧,两日后到副使府的马厩听差。”

    阿策不敢抬头,怕给瞧出破绽,喏喏退了下去。

    如此力大之人,稍加训练就是一员无双猛将,却给安排当个马夫。众官员惋惜者有之,讶异者有之,私下议论纷纷。

    周元庭深望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话语低长,“韩大人见笑了。”

    不论这一句出于何意,韩戎秋霭然一笑,“周大人客气了。”

    这一场欢宴近天明方散,韩戎秋等人由薛季带兵,亲自护送至冯府。

    大门一闭进了内院,气氛悄然而变,几人的面上都放松下来。

    冯公绽起一缕笑,和煦了许多,“内宅是自己人,到此还算顺利,先歇一歇,傍晚防御使府还有一场宴请。”

    内宅的守卫年轻而精悍,热诚的行礼。

    韩戎秋举步行过,微笑而示,话语温和而亲呢,“你为这场会谈费神耗力,亲身过来打点,最为辛劳不过。”

    冯公心情极好,口中却是一哂,“这次借了三哥在外的身份,我与他容貌相近,略加修饰就能掩过去。如此还有人疑裴家不尽心,生怕亲爹有个闪失,眼巴巴的奔过来相护。”

    韩戎秋一窘,余人忍俊不禁。

    方景是韩家的姻亲,笑道,“韩小将军孝心可嘉,也是阴差阳错,竟给召到宴席上来,幸亏天德军不曾起疑。”

    冯公微一扬颔,“有孝心的还有一个,连丫头都跑这么远。”

    小七迎来,规矩的行了一礼,“阿爹。”

    韩戎秋少不得一斥,“策儿没个样子,带得你也瞎跑,等回去一起罚。”

    他的语气慈爱,显然并未动气,小七放下心,向余人行礼。

    赵英此前不便显露,这时也对冯公执后辈礼问安。

    冯公坦然受了,“赵奢有福气,儿子已独当一面,哪像裴氏还得老家伙出来奔波,他近来可好?

    赵英恭敬回道,“家父安好,前次还说起少时与裴叔的趣事,甚为想念。”

    冯公神情和悦,“他当家主的诸事纷繁,居然还有暇忆当年?”

    韩戎秋莞尔,“岂止是他想念,你我还不是难得一见,忙来忙去屡次错开,待此间事了,你可得来沙州一聚。”

    冯公含笑不答,又接到弘海的问安,嘉许道,“你接掌厚土军做得很不错,观真大师身子如何?”

    弘海合什而答,态度低谨,“家师康健,常提及裴大人,赞裴家深谋多智。”

    冯公心有所感,叹了一声,“多智何用,玄水和厚土已是下一代接手,我们都是老骨头了。”

    韩戎秋在一旁安慰,“彦儿也大了,等几年出息了,你就轻松了。”

    冯公嘴角一拗,现出两条冷峻的弧线,“出息?彦儿一直在高昌,接回来才知道娇惯得不成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将来不气死我就不错了。”

    韩戎秋哭笑不得,“哪有这般严重,从头教就是了,你带他一起来沙州,我让小子们陪着玩。”

    冯公摇了摇头不再多说,略谈两句就引几人歇了。

    小七见几人对冯公的敬畏,追上父亲悄声一问,“阿爹,冯公到底是裴家的哪一位?”

    韩戎秋失笑,慈和的一责,“连这个也不知道?他就是甘州裴氏的家主,裴佑靖大人。”

    小七印证了猜测,心底一咯,忍下了欲出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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