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湛哪会知道北曲的各种糟污,还是韩府的护卫听了流言,打探后才知晓。

    他没告诉韩氏兄妹就冲动行事,既没能痛殴达枷,自己还落了伤,被韩昭文训斥一顿,更觉得无颜见自家将军,次日晨起犹豫了半晌,还是灰溜溜的去了武场。

    韩明铮见他额头青了一块,也不问缘由,“伤了哪里?”

    司湛讪讪道,“中了两拳,没什么大碍,左肩略有扭伤。”

    韩明铮抬手转动他的臂,见筋骨尚好,方道,“还算知道分寸,没带刀枪出去,五日内不必操训,伤愈了再练。”

    司湛耷着脑袋应了,帮她拾起刀枪放回兵器架,意外发现一杆长枪从中折了。

    韩明铮轻描淡写,“习练时不留神劈断了,扔了吧。”

    这种枪杆是徽州牛筋木的,木质极其坚韧,耐得住刀砍斧斫,不知多大的力道才会劈折,司湛正纳闷,忽然想起将军从聂府回来后就不再出门,顿时明白了。

    他越想越酸楚,难忍怨忿,“都是姓陆的连累了将军,狼心狗肺的家伙,昨夜他也在绾月楼,不去揍蕃人,只拦着我不放。”

    韩明铮沉默片刻,“陆九郎大约也难,不必将事情看得太重,等回了河西,我会在战场上教训敌人。”

    司湛恨恨道,“他难什么,不是正当得意,听说抄家都抄得手软。”

    韩明铮淡道,“长安是天子之地,权贵如云,我是韩家女尚且如此,他身后毫无倚仗,何以立足?唯有凶狠才能得势,代价是八方树敌,多少人在等他粉身碎骨,同他计较什么呢。”

    司湛听出话里的意味,不免疑惑起来,“陆九郎到底是好是坏?”

    韩明铮停了一刹,“他是一头狼,又凶又刁,泼顽狡劣,谁遇上都要吃亏,不是好东西。”

    她虽是这样说,却又轻浅一笑,宛如风中开了一朵花,寂淡又温柔。

    同一时刻,隔墙的陆府后院楼阁空静,雕窗密掩,忽然楼下响起了叫唤。

    石头养了一阵伤,大鱼大肉不断,仆人殷勤小意的侍奉,恨不得如厕都有人抬去,足足长壮了一圈,实在闲得无聊,到后院来寻陆九郎。

    他喊了几声,陆九郎从楼里出来了,只是面色不大好。

    石头半点不怕,只觉纳闷,“九郎今日怎么不出门了,学大姑娘养胎?”

    陆九郎提起一脚,石头跳身躲过,二人是嬉闹惯的,这一次陆九郎却没有追撵。

    石头更纳罕了,蹲在他身边,见他指节淤紫溃破,讶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陆九郎敷衍道,“不留意捶了一下。”

    石头赶紧去前院取了药粉,唠叨着给他裹伤。

    陆九郎盯着池塘,心思不知飘到何处,直到石头一句话才还回过魂,“你要什么?”

    石头重复了一遍,“九郎得的赏赐给几样好的,我想拿去跟将军和司小哥致谢。”

    陆九郎不置可否,“去找纪远,看上的随便拿,但韩家哪缺这些,不会收的。”

    石头眨巴着眼,“我知道将军不缺,就是个心意,还想捎几件给伍摧他们,不然等人离开长安,以后哪有机会。”

    陆九郎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很想他们?现在不比那时风光多了?”

    石头已是六品昭武校尉,远比在赤火军中身份高,没少受人谄媚,问起来却道,“风光是风光,没有那时的踏实和快活,如今身边全是笑脸,不知在想什么,我心里虚。”

    陆九郎拍了拍他的脑袋,默然不语。

    石头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怕嘀咕出来,“何况我拿去给他们,总胜过九郎隔三岔五的送去给南曲的娘们,那跟扔水里有什么不同。”

    陆九郎冷哂,“你不懂,我能教她好过?送得越勤,她越比死还难受。”

    石头确实不懂,见他不快活,拉着一道去库里翻东西,又弄了整羊,在院子里烤肉吃酒。

    二人胡混到黄昏,一个消息隐秘的递来,陆九郎立时飞骑而走,急趋入宫。

    宫中出了大事,天子在寝殿突发惊厥。

    当大皇子李涪得讯从十六王宅赶去,却给禁军拦在了宫门外,登时勃然大怒。

    守门的正是陆九郎,客客气气道,“请殿下宽谅,宫门已闭,未得诏令不得擅开。”

    李涪强忍火气,“宫规虽是如此,事有轻重缓急,听闻父皇龙体抱恙,忧心如焚,必须立即入宫探望,还请陆将军通融。”

    陆九郎态度谦恭,毫不松口,“殿下恕罪,卑职只能依令行事,不敢擅改。”

    李涪实在着急,谁知内宫何等情形,万一父皇龙驭殡天,自己却不得进入,岂不给宫内的李睿白捡了便宜。他铁青着脸厉声发作,陆九郎根本不受威吓,混不吝的打哈哈,带领一帮禁军将门守得铁桶一般,迫得他只能在宫门外干等。

    直到三更过后,宫门依时例开了,李涪才得以入内。

    他一路急奔到天子寝殿,见弟弟李睿在含泪亲奉汤药,天子已经缓过来,一派父子无间的暖融,随意答了句安就将大儿子挥退了。

    李涪退出来,惶恐又失落的立在殿外,这一夜可谓刻骨铭心,激恨难当。

    天子此次的意外不大光彩,是服药御女过度所致,经过太医急急施救,昏迷了一个时辰后醒转。尽管有惊无险,还是引动百官的忧虑,又一次提起了立储之事。

    天子虽爱李睿,也知本朝例来以长子为储,一旦触及就要引起群臣相争,索性含糊以对,将奏折按了下去。

    李涪自知地位堪忧,问安又不得好脸,只有去寺里为天子持斋祈福,换几句朝中孝赞。

    他在佛寺里打坐抄经,商青青却如火里煎熬,受尽内监的催迫。

    陆九郎根本不来南曲,她的花笺屡屡递去,只换回各种豪阔的赠礼,每次还大张旗鼓,引得众多邻里围观,宛如一个深陷的火山孝子,一干姐妹无不羡妒。

    好容易等到陆九郎终于肯来,还带着三名纨绔一道,商青青精心妆扮,以最美的风情相迎,迷得几人色授魂销。

    卫孜一派风流怜惜之态,“娘子要是用花笺请我,下刀子我都来,哪像陆九这般没心肝。”

    高祟乐陶陶的道,“不错,还是刘兄看不过眼,咱们一道将他架来,娘子怎么致谢?”

    刘骈半讽半笑,“什么陆九,如今是陆大人了,邀出来一趟都难,此次定要多灌他几杯。”

    陆九郎懒洋洋的倚榻,眼眸轻佻,春情放浪,任谁一看都禁不住心跳,“我一介武夫,哪懂什么笺情趣巧,打算忙完了再来寻你,这就等不得了?”

    商青青笑颜如花,手持银壶,掌心悄然渗汗。

    银壶是巧匠所制,内有夹层,压着机关能出两种酒,她打算先灌醉余人,再哄着陆九郎饮药酒,方便暗中处理,口中若无其事的揶揄,“妾只怕九郎生腻,又给哪家美人勾了魂。”

    众人哗笑,开始饮酒猜枚,耍闹到夜深,高祟和卫孜舌头都钝了。

    陆九郎随手提壶,倒完酒掀盖一瞥,商青青慌得心头惊跳。

    刘骈在一旁抢过银壶,笑道,“哪用贵人亲自倒酒,这等粗活还是让咱们来。”

    陆九郎也不争,漫然道,“瞧着没多少酒了,份量倒不轻,这壶是足银的?”

    刘骈一滞,随即浑若无事,“坊里的物件全是表面光,掺了铅比足银还沉,不值当入眼,娘子为你受了磋磨,还不与她多饮几杯?”

    陆九郎屈指弹杯,意态轻浮,“我喝多少都行,只要青青用嘴喂。”

    高祟与卫孜本已醉得扶案,闻言又哗然嘻笑起来。

    商青青只得作出娇羞之态,啐了一口,“当着这么多眼睛也不知羞。”

    几人正在闹腾,忽然刘骈面色陡变,跳起来拼命抓喉,目光惊恐之极。

    高祟以为他噎住,倒了一碗茶递去,刘骈极力一饮,骤然狂呕出来,茶水竟成了血水,喷得地毡腥红。

    众人大骇,刘骈心魂欲裂,连眼耳也开始渗血,他拼命奔出去,扎进屋外的水塘狂饮。

    高祟和卫孜吓坏了,跟着追出,扯衣袖相唤,又呼喊仆人去请郎中。

    外头乱成一团,屋内的陆九郎闲散的倚坐,看戏般一挑眉梢。

    商青青如坠雪窟,止不住的发颤,自知已经完了,“你是如何知晓——”

    陆九郎一哂,寒凉又狡侩,“我在堂子里长大,最懂窑姐的真心假意,一个寒门宫侍没钱没势,得花魁娘子倾心,哪有这等美事。”

    商青青面色惨然,又看向银壶。

    陆九郎扯下系帷幔的绳子,捆羊一般将她绑起,“海上贩来的货,我在岭南见过类似的,至于刘骈,我早猜到他背后有人,还想知道什么?”

    商青青落下泪来,绝望之极恨,“陆九郎,你机关算尽,不得好死!”

    陆九郎也不理会,将她一把甩上肩头,抄起银壶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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