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章、《萧风》

    刹那间,场面上惊寂无声,宛如流水静谧的溪道滚落些不经意的碎石,激起荡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墨兰与柳氏,她们齐齐回身,脸色各有不同,目光却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入秋后的凉气算不上深重,缭有草木的气息,交织着遥远天边的炫目光亮,多添一份华彩。墨兰长睫稍稍一眨,便在眼睑内留下橘色的痕迹。

    【...母亲?】

    呼唤脱于唇齿,内心一阵温暖依赖,看到好久未见的林噙霜,此刻剑拔弩张的境地,墨兰松懈得一笑。

    谁也料想不到林噙霜会在这一日、这一刻出现在此。

    【见着你娘,惊住了么?】

    林噙霜一身淡紫衣裙,下摆裙边滚了云纹,袖口上绣着几朵开着正好的小花。纤柔美丽的她这般穿着,神色从容疏缓,更添几分高雅风华。她轻轻笑着看向女儿。

    柳氏见到真切的林噙霜后,脸色霎时变了,目惊而唇白,她下意识局促地缩了缩,这让她不甚出众的容貌突出几分尖锐的刻薄气。

    她当年去庄子上看望林噙霜这个庶婆婆,打从心底里是没有一点尊重怜悯;那之后墨兰接林噙霜出庄子、傅家沉冤昭雪、林噙霜再嫁华南派大儒穆兆青,她直接被林噙霜回绝不必相见。

    这也是她和长枫夫妻感情逐渐冷淡的原因。

    林噙霜的突然到来,仿若一滴雨叮咚落入光滑如镜的湖面,粼粼的波光,细细密密的金色,如银针扎进人的软心上。

    不见血的疼。

    除了内心升起一丝后怕的柳氏外...

    墨兰侧眼瞄住盛紘,暗藏些许担忧。林噙霜瞧见了,她握了握女儿的手,须臾之间,目光望向前方那道始终没回收的影背上。

    【许久不见,盛老爷...】

    文炎敬是知道盛家内宅纠葛的人,眼有意一侧,看见盛紘脸色淡淡,暗沉得垂下目光,被整个阴影笼罩住般,他心中暗暗吃惊。原先怒气番番、咄咄逼人的父亲刹那间被秋日的萧索意裹缠住,铩羽而生死一线。

    地上有细碎被拉长的影子,盛紘低目掠过。

    【是许久不见..】盛紘转过身,目光悠远,【穆夫人。】

    短暂地目光相触,林噙霜坦然地微微一笑,眼波一掠,举止神态澹然尘外。盛紘习惯了她一直低眉敛首的讨好模样,如今乍然被她双眸直视而望,他似乎习惯不了不卑不亢、闲适从容的林噙霜,在目光接触的瞬间,以眨眼掩饰他眼中的窘迫与郁色。

    林噙霜的眸光落在持刀的亲卫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适才盛老爷问有没有人拦得住你?三哥儿既生了重病,不好见人,我是他母亲自然要去见,看照一番。】

    林噙霜说这话时并不看人,仿若眼里再没有盛紘,分明存了轻慢之心。

    【那又如何?】盛紘不悦她话语中极出挑的荆刺。

    林噙霜特意用眼梢扫他一眼,微微笑,【盛老爷最是顾及清誉的人,这也不明白?】她细眉一挑,眼底明晃晃的讽刺之意。

    盛紘一滞,仿佛被戳了里子,面色僵冷,嘴唇紧紧抿着,挂着深刻的冷怨。

    还是柳氏贤惠,一旁笑着上来,她水晶心肝的人想着今日软声赔笑,怎么着也不会教林噙霜拂了她柳氏一族的面子,这可在外头,再怎样不该给别人看笑话。

    【娘,父亲他不是那个意思...】

    柳氏捏着帕子,贴身上来,轻轻一语相劝。

    看得墨兰是眉头蹙起,她心里微焦,只盼着在这功夫上便让母亲挡下父亲。这本就是一出空城计,三哥已走了几日,哪里还在屋里?若非父亲今日突然来袭,这一切也都静静悄悄的,教他们这一闹,不知会不会走漏消息。

    她正想着这些,垂下的手指尖,却叫一个小小的、圆乎乎的手握住。

    林噙霜淡淡一瞥柳氏,目光放到前方,直接冷笑,【称呼错了,我是你什么名正言顺的娘?你那正经嫡母才是你的娘。原话也是你说的,别在我跟前糊涂,也幸好,不劳烦我儿子给我挣诰命。】林噙霜冷色一面直接脱去贴上来的手。

    是些什么晦气?难道人人心里都住着一尊菩萨,只等着这些人低声细语赔上几句歉,便消得往日仇与债?即便旁人有这福分,柳氏在她这儿可半分没有。

    林噙霜心中气她,气这女子小人心肠,好好一具书香门第出来的躯体却有一副小人嘴脸,洋洋得意、尖言酸语,当真令人恶心。

    柳氏逢一顿冷斥,她知有这一遭,心里也不气,脸上仍笑着,柔声清清,【这都是儿媳不懂事,娘别和儿媳生这个气。】

    盛紘几乎皱眉,不知她二人间发生过何事。

    林噙霜哪里肯假以辞色,冷笑一声,【我气的什么?你那番好心话我可得牢牢记着呢,免得下辈子投错胎,又给人做了小是不是?】

    柳氏心头颤颤,大庭广众之下听她道出来,柳氏竟感觉耳光打在脸上,面色发白。盛紘见林噙霜气焰甚高,看不过去背着手帮腔道,【穆夫人咄咄逼人,未免太没有容人雅量,她是小辈,有错你教导便是,何必这般言语刻薄,生气责骂于她?】

    柳氏乖觉地低目垂首。

    林噙霜脸色沉下,只瞟了一眼盛紘柳氏这一家人,【岂敢教导一二,她可是明媒正娶的妻房,我生气不是得罪了她柳氏一族?她哥哥叔伯们又不是死人....】林噙霜眸露针尖冷芒,咬狠了这句话说给柳氏听,柳氏几乎站立不住,【还有她那些儿女们,一经长大可不是我能得罪的,怪我,没生个有出息的儿子,不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如今还不能想见就见。】

    墨兰素来不喜柳氏,此时不愿因她多有耽搁,徒增事端,于是道,【有母亲看顾三哥哥,我自然放心。】她一抬手,令亲卫让了路。

    墨兰的双目似有水泪盈盈,她对回首的母亲道,【三哥哥此次凶险,令母亲担心了。】

    面对儿女,林噙霜总是一副含笑的模样,柔美温和,再多的凌厉与峥嵘之色在墨兰跟前,也尽数化作温意。

    墨兰说得是现在,也意有所指,她明白。来之前,穆兆青特意让她注意安全,说这趟回京的时机并不好,但正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才要来看看女儿。

    【放心,你哥哥表字东石,有泰安之意。】她说这话,是为安抚墨兰,教她别太担心。

    林噙霜进去后,太医尚未出来。被重重甩了一脸的柳氏面色黯淡,同文炎敬一道被管家请了下去。

    墨兰以一语拦住父亲,【女儿望父亲想一想王大娘子...】

    如今二人身份有别,怎好再同处一屋檐下?

    盛紘亦心知,所以林噙霜主动请入后,他也没有再强行闯入。

    但是女儿所言的用心,令盛紘嗤嗤不屑,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收回远望的目光,刚想抬脚转身,却被一物牵绊住,下意识眉头一皱,垂目低看,竟是一个孩子蹲在他脚边。

    【爷爷,你踩到我的小草诶..】他蹲着身子,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小脸软乎乎地可爱,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笑眯眯,【要五百文钱的..】伸出五个短短的指头,给盛紘跟前招了招。

    这地方哪里有草?就是有,又哪里是他的?

    可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十分可怕。

    盛紘惊讶的是他的面容,眉眼细致的地方,和小时候的长枫很是相似,他有着琥珀色的瞳仁,笑的时候,有着不加掩饰的狡黠劲儿。

    盛紘在这一刹那间,万丈光芒敛入眼中,黯然失神。

    【父亲...】墨兰看出他的心事,出声打断了他沉浸的心绪,【我们去那边说说话。】她微笑朝孩子招招手,让身边的侍女带他去玩一玩。

    他们走下台阶,站在花池边上,台阶两边绕着矮矮的修剪整齐的青叶树,空隙的地方是一些秋日开的菊花,大朵的垂丝紫红;池子里尽是打黄了又残缺的荷叶,青绿的水面倒映着,好似墨兰时常画在绢布上的彩绘工笔。

    经过刚刚一番争锋,父女之间是一阵别样的沉默,气氛的不和谐揉进日光垂照下的阴影里。

    【不用心急...】墨兰微微回首,望向那座楼,【若府医挂出蓝娟子,父亲则可以进去看望三哥哥。】

    【若不是呢?】

    面对父亲的问话,墨兰细眉惆然地蹙起,她的眼里有着不外露的担忧,【那我们只能等他开门之日...】

    盛紘观察着墨兰神色,他看得仔细,却丝毫窥探不出什么破绽之处,他打心底里不信这番说辞,【你实话告诉父亲,到底有什么事?虽然我与你们母亲分开,但你们终归是我盛家的儿女,父亲担心儿子,难道你都不该告诉一声,便是教我放心,也是好的啊墨儿..】

    盛紘说得坦白动容,不论是语气还是表情皆是一个挂念儿子的父亲而已,特别是最后一声墨儿,仿佛从多年前无限宠爱的时光中抽出的这一声。

    一瞬间,儿时那些被父亲抱在手上的记忆又再度回来。

    墨兰怔了怔,一时触动往昔,眼角不由得湿润。

    【自那年你回家后再没来过,我就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没保护好你母亲,你哥哥如今不回家...】盛紘长长叹一起,【他也是一样的心呐....】

    【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道,【父亲呢?为什么今日来看三哥哥?】

    【...是长柏,听人说长枫最近搞起什么野味宴,结果自己却吃得发病,他告诉我也是念着一家兄弟之情,不该任由他这般胡闹下去。整日和邱家那帮狐朋狗友耍在一起,能学什么好?】

    他的抱怨形成了刺耳的言语,大约子女不合他心意与期望,脱离了这份掌控,他便开始浑身长满了刺,一定要行使他父亲的权力,将语言变成刀、将关心责备变成埋怨的荆棘,深深地刺进孩子的血肉中,让他们哭、让他们痛、让他们以此学会顺服。

    那是墨兰身为孩子最害怕的东西----他一字一句满心满眼全是为了你好,但话里话外流泻出不得不放弃的感觉,你让他失望的神态,那比什么都令她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在提醒折磨着你----他为你好,你该听从他的话。

    【...三哥哥他...是个人不是么?他不会始终是父亲的孩子。其实哥哥一直想把兰桂阁经营得更好,也是想让您看看他并不输在官途的大哥;这一次他是想试些新菜式,所以弄了些野味来,若非他想做得更好,也不会.........我该叫他再小心点的..】

    盛紘被女儿的一番话怔住,内心似有触动,他动了动嘴,慨然而说,【可这....也不该他亲自试.....下人要多少没有?】

    下人难道不是一条命?

    对于父亲这些话,墨兰懒得再去争辩。争来争去总是彼此不痛快。她偏过面,微微一笑,【兰桂阁的生意是慢慢起来的,今日三哥哥这一遭,父亲记得万不可往外再传,京中来来去去的人最怕的是什么,父亲该知道?若一外传....我不能教三哥哥的心血白费...】

    盛紘思量,是这个道理。酒楼是饮食寻味的地方,最怕便是不明的病因,哪一个地方是没有对手的?这么好的把柄若落在外人手里,怎会没有不群起而攻之的对家?

    墨兰又提了一句,【大哥在官场勾心斗角的人最是多,您多叮嘱他点。不是什么人来打听,我们都有告知的必要。】

    父亲突然到访的原因岂会如此简单,他竟想靠一些真真假假的话来蒙混过她....

    盛紘眉毛一跳,在女儿清澈的目光中,他略有几分尴尬。被女儿猜了出来,盛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归长柏还是关心家里人。】

    果然是如此,墨兰心里暗沉。她袖中的手指捏起来,料想不到竟被人盯得这般紧?好大的本事。若此刻询问父亲进行探查,必定有打草惊蛇的嫌疑,还会惊扰好不容易安抚好的盛家人...

    阴谋算计、暗斗冷箭,生生死死,这些都叫墨兰感到这段日子里的煎熬。

    池塘边站得久了,泛凉的冷意慢慢侵袭上来。

    盛紘打量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女儿,心里还是疼她的。那日朝会上赵怀遐被弹劾时他亲眼所见,女儿跟着他,自然目前过得并不好。她的额前落了几缕发丝,丝毫挡不住她眼中的出神忧郁。【你看起来....还好...】本来想关心她的身体,一番话从舌头转出去,却变成了意味。

    盛紘搁在背后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墨兰似乎回了神,她唇边微笑,【嗯..还好.】

    其实和之前相比来说,这段时日她已经瘦了,但她并不怪父亲,因为在这之前,父亲已好久没有再见过她。

    到了文炎敬他们等候的前厅时,柳氏按礼说是墨兰的亲嫂子,无需行礼,但见墨兰端容清高地过来,她微微欠了一身。墨兰对她并无多少温柔,【兰桂阁是你夫妻的产业,来日属于你的孩子,最好把这点牢牢记在心上。】

    柳氏唯有称是。

    【亲卫我会留在这儿,若三哥哥他真的......太医他们会留守在楼里,届时一切供应你需安排妥当。】墨兰对管事叮嘱,【没有的,出去采买,难有的,派人去王府;最后将护院召来和王府亲卫编成三班,轮流日夜值守。】

    这是要杜绝任何一人的窥探。

    【是,小的明白,请王妃放心。】

    【姐姐,那我呢?穆琚该去哪里?】他好像知道自己来京会有很多去处似的..

    衣袖给圆乎乎的小手握住,在墨兰心里,还真是他最难办,一下子难住了。本来应该他在哪里都行,傅宅那边,王府也行,扬园也没问题,甚至呆在这里也没关系。

    【去舅舅那儿吧....】墨兰沉吟一番,【只是姐姐马上得进宫去,带不得你。秋江,你跟着穆琚,晚点时候,让这边安排送他去傅宅。】

    秋江蹲身,【明白。】

    管事亦领命。

    【不用这么麻烦。】柳氏笑笑地站出来道,她口中唤得亲热,【妹妹且进宫去,今日五妹妹回来了,明兰也送了孩子在老太太那儿,好几个孩子在,我是他嫂嫂带他回去看看小家伙们,晚上我让人送去舅舅那边..】

    墨兰没有立刻同意,她深知柳氏讨这桩事不过是在套些近乎,卖些好罢了。

    【好耶姐姐。】穆琚眼睛立马闪光,乖巧地点头,【我要到娘曾经住过的地方玩。】

    盛紘觉得这孩子真的能语出惊人。

    既然他愿意,墨兰也随他心愿,只是仍然把秋江留下来跟着。

    日影已经斜斜照进屋里,来催促进宫的月芷踏着微黄的光进来,墨兰已经要走了,她细细叮嘱穆琚一番,见他认真答应着点头才准备离去。最后还是漏了一样----忘记叮嘱他别乱惹事儿。

    离开前,墨兰回眸望了一眼盛紘。

    许是秋日黄昏伤愁来。

    盛紘接触到女儿的视线,心底募地有些泛起酸凉,他的舌尖乍然卷起些苦意来-----这一走,又该到何时见面?

    【我和哥哥从未怪过父亲...】她的语调尽量平淡柔和,淡淡地仿佛压抑住了心中对父亲吐露心声的悲伤,【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女儿总是在心里偷偷原谅了您,这就是所有。】

    这就是所有。

    因为您是父亲。

    这两个字的重量是贴着肌肤血肉而生,她恨父亲、怨父亲,更有诸多责骂、不公之事令她痛苦不堪;可一旦经过悠长的岁月时间,它粉饰着抚平了往日伤痕,待父亲在身侧一站,回忆起儿时的亲昵,她还是濡慕地爱他的。

    盛紘望着女儿走远的身影,他来到门边,走到日影那儿,睁着的眼睛似乎受不住外头刺激的日光,他很快酸涩地合上。

    文炎敬避过视线,没有去看这一幕,他发觉,有些感情一言不发,却比什么都说出口更复杂,更有一种时有时无的感同身受。

    夜幕来了,黑色的天宇隐隐泛着宝石的蓝光,清幽清幽地,别样的深邃,只是那月轮外一层的光辉,不论怎么看都一股透明的银浸浸的感觉。

    赵英策走在台阶上,宫人打着的灯照在脚边,他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寻常不过的月亮,没有太久,一声叹息的功夫他又继续上着台阶。昭阳宫与坤宁宫两头病重的人,令他没太多心情来欣赏今晚的月。

    秋日的夜晚凉意重,坤宁宫的殿门关得早。内侍见了皇帝的仪仗前来,躬身推开殿门。赵英策还未跨过门,迎面一股暖气扑来,夹杂着药汤的草木味儿。

    一时间,他心绪复杂,在殿门外有了微微停顿。

    【今日可好些?】

    赵英策在宫人的服侍下摘下冠袍,换上燕居服,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尚氏的榻边坐下。

    【还好...大约得吃上几天,身上才有力气...】

    尚氏憔悴的面色令她看起来几乎破碎一般,只是伯佑睡在她身侧,这才使脸上露出的笑包含着慈和的母性光辉。她双眸歉意地看着丈夫,【抱歉,没能替你分担..】

    【别说这种话,这也是朕累的你...】他温语轻声宽慰着妻子,见伯佑瘦了的小脸,曲起手指在他的脸颊摩挲了两遍。孩子稚嫩的面颊,和缓的呼吸,像一根小小地正在生长的芽,给予着赵英策力量。

    【等围猎回来,等你好了,咱们到园子里住一段时间,把母亲带上,一起去看梅赏雪。】

    尚氏听着他的话,眉眼依旧温柔,她声儿细细,【大郎可不许失约。】

    不知是不是说话声吵到了伯佑,孩子突然挪了身体,将头抬起来,他伸出手,赵英策笑着一把抱过来,【母后,我和父皇会给你摘最好看的梅花,你要快些好起来。】他回首说话,眼睛在笑。

    【好小子,前两日是谁生病呀?】赵英策抱着他,将孩子放到膝上坐着。伯佑懂得害羞,他听见父亲说自己,便拿手蒙住脸,逗得赵英策哈哈一笑,【这么快就说你母后..】

    幸好孩子挺过来了,这是这段时日里唯一的一件好事。

    尚氏含笑看着他父子二人,心里默默念着,但愿一切开个好头,早些让愁云惨雾的日子过去。

    【父皇带伯望去围猎,你会不会不开心?】

    伯佑睁着天真而纯良的眼睛,一会儿摇摇头,【他是哥哥,我不生气,母后说了,等我大一些,父皇也会带我去。】

    他规规矩矩、有模有样,还善良仁厚,这样的好孩子,又是嫡子。赵英策摸摸他的脑袋,夸了他好几句。

    【朕走后,你若想找人说说话,便召仲怀的夫人来宫里陪你,仲怀一走她也无事,你又说她是个有福的。朕倒希望这话是真,真有福,你沾沾身子也能好了。】赵英策握着她的手,眸色一黯。

    【好,我听你的。】尚氏不愿他多担忧,便应了他的话,恬静地一笑,【今日弟妹来看我,她和我说四弟派人去了禾城,一是去看看驿站失火的事,二来问问那位黄大夫是否愿意上京。】

    说起弟妹,尚氏语气中满是温柔,能听得出来,她很喜欢墨兰。

    【怪不得....朕还纳闷四弟怎么突然要你的脉案,原来是给人带去禾城...】赵英策后知后觉,想到他夫妻俩的细心,把头摇了摇,【难为他有这心思...这段日子,他面上不说,但桩桩件件他心里难受得很...好在四弟有弟妹在...】

    【今日我看她,也是瘦了..】说起墨兰,尚氏甚是怜惜,【玉明那天她亲至,看着玉明走的,哪个不说她哭得泣不成声....她今日和我说,如果不查她心里难安,可能有人上书责备她夫妻二人依权杖势,一心要以死罪定杀沈家表弟,被恨意蒙蔽了眼与心。她不怕流言蜚语,也不怕百官民众的议论纷纷,她怕的是玉明死得不明不白,真相不清。】

    赵英策听完很是慨然,【这番话倒合四弟的心思。】怨不得弟弟把她放在心上,待她始终如一,一个这样心意相通的女子,四弟很难移得开目光。

    出发的翌日,苍穹青青蓝蓝,太阳黄橙橙遍洒柔光,连石板缝里冒出来刚绿芽的弱草叶也疏懒地照着。

    今日尚氏敷了面,脸颊两侧扑着桃花般的颜色,唇是丹朱描出的红,她牵唇微笑,抬手为即将远行的赵英策整一整下颚的系带。细微的动作,尚氏发里的一对金色凤簪在她耳侧闪烁旭日光的光芒。

    【早点回来。】

    【朕知道。】

    赵怀遐安静地站在一旁,背过身的他,眼睛看在这次随行的近卫中。

    台下金旗迎风。

    【放心...】赵英策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龙纹上,宽慰着谨慎不安的弟弟,【这次有七叔在,延淮也跟着,你不用那么紧张。】

    赵怀遐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兄长,他见着他脸上开心放松的笑容,心里募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悠远了。他嗯了一声,点点头,过重的担心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英策了解弟弟,一笑后,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下一掌,那仿佛是全部的托付,沉沉的重量包含了兄弟间无需多言的情义,赵怀遐冷淡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保护好自己。】他说。

    赵延淮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今日银甲佩刀,少年英气,【陛下,该出发了。】

    【好。】

    赵英策回首朝后头的尚氏她们看去,轻微地颔了一首,迎着日光踏下台阶。

    赵怀遐目送大哥的身影,只有一瞬的时间给他来沉默与茫然,他给即将随行的赵延淮叮嘱,【保护好大哥。】

    大抵还是年轻,赵延淮不明白四哥的担忧沉重,他愣了一会儿,执手欠了一身。

    太阳升得更高,日光开始变得更加耀眼。尚氏为了将丈夫的身影看得更清楚点,衣裙拂动她往前站了站。但是晖光怎么也不暖,她听见旗子在吹起清冷的号角,竟是起风了。

    有无数次,她都站在身后,望着他出门远行,或数日、或半个月、或一个月之久...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

    他走了会回不来....

    走出台阶的赵英策,在无数金旗中笑着再度回首。

    尚氏弯起眉眼,温柔清浅地朝他一笑,悠悠的晖光中眷恋的爱意飘扬。金旗之声变得清晰急速起来,风吹花了人的眼,那些千丝万缕的温暖又被无情地拆解。

    现在是初秋。

    京城的早晨是微微的淡黄色,像是皇城的琉璃瓦;到了傍晚,日落下坠,霞红的艳丽宛如薄纱降落在这座王城。

    但用不了太久,严冬似雪的白幡便会来,到时,也是一般铺满王城。

    尚氏以为会等来丈夫。

    可没有什么能再等到了..

    她不知道---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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