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章、《黑夜》

    山里的风极冷,穿啸而过时总显得凛冽,呼呼粗粝的声儿压在耳膜上倒像是紧紧绷住的弦,令人怀揣未知的可怕。

    顾廷烨自帐中出来,看见帐外点起的篝火艳丽如卷动的霞云。同主帐这边静悄悄相比,一层层隔开的外边充斥着嘈杂,那也不是嘈杂,是人身体发生的鲜血呐喊。现在他的耳边整个是金甲刀枪的铁脆铮鸣,包括着挣扎。没想到仅仅才过了一日,便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顾廷烨回想起身后主帐内躺着的人,曾经岁月与共的情谊与陈年往事不断涌上心头,教他情不自禁叹出一缕悲伤。

    他抬头,满怀叹息。

    感伤之余又起了几分深思...他想着赵英策临终前升授自己太傅一职的恩典,既有忧虑萦怀不去,又添几分疑惑,及几分被托付的信任。

    这般感触,令顾庭烨心湖荡起涟漪。

    他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只盼自己不负所托。

    泛白的薄唇绷成一线,唇线深刻宛如他眼眸里透露出的决心,恩怨分明是他的性格,他绝不会辜负赵英策的信任。念及此,身上立时增添了重担,只身往前走两步,风中隐约地飘荡着血腥的甜腻味儿。

    和刚刚在主帐里闻得一样,他心里想。

    下摆上的血迹斑点显著,顾廷烨不去看,却犹如芒刺在背被它所重压。

    这时已经有一些拿不定主意的官员跟了上来,【顾大人...您瞧这事儿....】他作了一揖,脸上的眉头扎成一个川字,是极度为难的神情,【陛下刚刚薨逝,事情尚未查清,新君便要大动干戈.....】

    说干戈不尽然,围场里,是猎人在射杀猎物。

    顾廷烨的眼睛稍远一望,那儿纵起的火势烧成一团烈色。

    来人本想说这是天降不吉,一转首,却被顾廷烨的冷眼瞪了回去。

    【大人的话,在下有几分听不明白..】顾廷烨慢声道,【这围场当日负责的人已经在事发后死了,该查的是此人背后的干系,怎么反倒查上了新君?】顾廷烨眼睛一眯,手中的刀柄已经动了,【莫非..你与那卫安王有不为人知的牵连?】

    此话一出,来人心肝都被他吓得一颤,脸目募地一惊,【顾大人别吓人,为人臣子怎能背主叛国?在下只是..唉...】他忧忧一声叹息,眼神复杂看了一眼顾廷烨,手指着远处道,【你也是亲眼所见咱们新君.....空口无凭便道卫安王一杀康阳公主二害威北侯,更是意图谋反,此言难实啊;如今于陛下英灵前纠集部分兵力进行围场清洗汰换,杀戮见血,难说此举公或私,只觉不胜寒浸,万万不祥。】

    言罢,不禁摇头为叹。他们更怕的是,冷刀杀到他们头上。

    有此顾虑乃人之常情。

    顾廷烨亦对赵怀遐此番决定怀有一定的隐忧,但他也有另一层看法,陛下骤然薨逝的今天,未明时局,未雨绸缪不失坏处;倘若卫安王谋反为真,那么宫内的皇后嫡子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失了先机才是万万不祥。

    他不能赌。

    赵延淮的人一定要除掉。

    【风吹到身上觉得凉了,为时已晚。】顾廷烨深深地道。【陛下不会信错人。】

    这话不仅是在说赵怀遐,同样也是在说自己。

    再回到主帐之中,赵怀遐已整装完毕,这一回他腰间悬挂的是一把属于自己的黑柄长刀,掩藏在玄黑的披风下。

    怨不得一些文官忧心忡忡又不敢声威一二。杀了赵延淮之后,赵怀遐二话不说立刻叫来从前跟在赵英策身前的贴身侍卫统领,这回的侍卫统领可以说完全失职,本人虽已护驾受伤,但陛下大难他难逃责罚;人进来之际,一副甘愿领受惩罚的视死如归表情。谁知赵怀遐待他进帐后,不过先吩咐侍卫统领去陛下身前磕上三个头,这让准备好身首异处的侍卫统领大受震撼,傻在当场。赵怀遐坦白直言望他戴罪立功。一是命他带领人立即关闸每一个出入口,并以射弓箭手辅助;二是此次事件里的相关人等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冷漠而干脆。

    对于侍卫统领来说,此番恩典宽恕之下,焉敢不唯命是从。

    是以,整个猎场如今最大的气味,不是山间的冷清气息,而是腥嗅般的铁锈味,甜而腻;随行的官员们全部被他震慑住,惴惴不安,更不敢妄言妄动。

    谈何忠臣之表,谏臣风范?

    唯有赵怀遐的七王叔时不时问上几句,但非常时期,一切最后还是仰赖赵怀遐的决定。

    起初知道赵延淮被杀时,濮阳王万分震惊,等得知全貌时,他一愣,却幽幽一叹,复杂的目色令他在烛火下看起来悲切不已。

    【梁晗何在?】

    当赵怀遐问出这个名字,顾廷烨是有点怔愣的,他前进的脚步由此停下。区区一个不起眼的梁家六子的名字,怎么会从当朝亲王的口中出来?他二人从无交集的机会才是...

    有一刹疑虑,顾廷烨却不得不回他,【梁六郎此次护驾受了伤,目前仍昏迷未醒。】

    大皇子伯望的生母是吴家人,而梁晗能到御前侍卫里,吴妃功不可没。

    赵怀遐点头,又问起太医侄子伯望伤情如何。

    太医回道,【小殿下伤势控制住了,但伤在了左手筋骨上,还待日后痊愈再下判断。】

    赵怀遐交代他们好生照看后,再没有多少余裕去关切一眼,时间上的紧迫让他不得不马上启程回京。经历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他,本该最是疲乏无力的时候,不知何故却依然精神十足,克制与冷静,他此时一样不缺。赵怀遐抬手稍微拨开披风,手指搭上露出的刀柄握在手中,似乎一种更轻松的触感在指尖,让人的神经达到了愉悦,他这具曾经羸弱不堪的身躯,鲜红的血液,此刻如同黄河奔流的水浪般澎湃。

    他收拢了手,当切实去恨一个人时,人可以是超越’活着‘的状态的。

    他知道,这是因为------有人还在等着他去杀死。

    【传令----整兵待发。】

    号令出,领命的兵员立即出帐,【传令----整兵待发。】

    很快前方营帐再度响起号声,【传令----整兵待发。】

    主帐内静悄肃穆。

    号令仿佛击远在前方的山谷之中,茫茫渺渺又传来回音,夜里的风声寂寞地回应它,轻轻穿梭过帘帐,带动营中那面金色的大旗。

    【大哥一直信任你...】赵怀遐再次开口。

    这话是对顾廷烨说的,他平静的声音辩不出任何不同,顾廷烨缄默,低垂的眼睛此时抬起来看着他。面对眼前这个比他年轻几岁的赵怀遐,顾廷烨心里比较迷惑,他不是很能看得懂赵怀遐的行事风格。

    面对失职的侍卫统领恩威并加。

    不仅仅是赵延淮的人,同时对原本猎场的兵员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清洗,闹得如此人心惶惶这自是其中原因所在;让顾廷烨不明的地方在于,倘若卫安王谋反为真,赵怀遐此举可谓是动摇军心,按顾廷烨的思路,首先应该做的,当是招抚人心稳定兵力以备自己不时之需,远非锋芒毕露斩草除根。

    面对顾廷烨肆无忌惮的探究,赵怀遐并无所谓,他不想知道顾廷烨在考虑什么,【我把大哥交给你,你应该明白...】他看向的是顾廷烨,但两人谁都明白,千斤之重所在何处,【我在王城等他...】

    说罢,便预备启程。

    眼见赵怀遐的披风掠过自己,顾廷烨侧首远看在屏风上,那后面是安安静静躺着、对他深重托付的赵英策,是顾廷烨的好友,也是顾廷烨效忠的主君。

    【臣有一言...】思定后的顾廷烨转了半圈脚尖,这一次他略显恭谨,【您冒然行事只身前往,危险极大;陛下既托付您九州江山之责,这一趟,不该您亲自去。】

    他既忠君,便该尽到臣工之职。

    赵怀遐今日的性命,已不止他自己一人所有。赵英策的托付、江山的重担、还有小殿下伯佑的依靠。今夜在场的人,谁都可以去死,唯独他不能!

    闻言的赵怀遐停下脚步,肩上玄黑的披风在一刹那稍稍垂远了衣摆,勾了火光的涟漪,摇曳摆荡好似无根之物。

    他对顾廷烨道,【我的母亲仍然在等我...】即使母亲见不到大哥,那也该见到自己。他心中黯然地如此想。在主帐的门口,从这个位置,抬头可以望见黝黑的夜天,星子微光,看不见明亮的北极星,那是墨兰曾经点亮过的灯,他曾在山野间为她遥遥一指,那是帝王星。恍惚间,他可以感受到她正在身侧,轻柔地微笑,二人置身于那片宁静的山野。

    为了母亲?

    顾廷烨对他置自己于危险之中的行为感到心惊,国危关头,孰轻孰重难道他已分辨不清?顾廷烨眉头深重,即便他爱明兰如珠如宝,也不曾将她放到国家大事的分量上。顾廷烨站到赵怀遐的身后,期望自己可以劝服他。

    【恕臣直言,殿下只怕会逼反卫安王..】顾廷烨说道,赵宗琏受得了么?受得了自己儿子一颗没有闭眼的头颅,鲜血淋漓地摆在眼前?只怕是会激怒赵宗琏,【不止太后的安危....】

    顾廷烨点到为止,并未说出墨兰的名字,却处处在提醒赵怀遐,他的妻子女儿或许会因他一怒之下的举动而消逝殒命。兴许下一个见到头颅的人,反而是他。

    不悦的冷气凝在赵怀遐的眉宇间,在顾廷烨提及这事时,他俊逸的侧脸已绷紧出深沉色。顾廷烨受到他冷睨视线的挑战,似乎有被堪破的窘色。

    【顾廷烨..】

    兴许是交集过少。

    第一次听见赵怀遐轻声唤起他的名字,他仿佛在薄仞上滚了一圈,有些寒意。顾廷烨不甘示弱,仍然以目视之,却见他淡淡笑了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薄讽。

    赵怀遐一笑,以寻常的语气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不要用你的眼睛,小看本王的王妃。】

    原本还算平静的顾廷烨突然间有了些恼怒,一是因为话语,二是赵怀遐冷淡的态度似乎捏到了他高傲的自尊。台阶之下,唯是他一人。顾廷烨也可以确信,眼前人口中的盛墨兰,与盛家人所认识的盛墨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或者说,那位盛墨兰已经在台阶之上的位置了。

    很多时候,人的浅薄认知会持之以恒地,自以为熟悉的人与物一成不变,间或以嬉笑地态度窃窃私议;但真正没有变过的,非是他们从前拿眼缝在看待的人,而是他们自大而弱小的本身。

    顾廷烨身上的自大,来源于他曾经侯府公子的尊贵身份;而后来,这份目中无人,则是来于他反叛父亲以己身建功立业,凌驾在父兄之上扬眉吐气的功绩上。狂妄是他的本事。如今,这份狂妄姿态、以及他拿眼缝评判他的四姨姐的斗筲之态,却正是他暴露无遗的愚蠢。

    目送赵怀遐离去后,顾廷烨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捏紧了手掌..

    下午日头开始西落,当太阳淡金熏黄的边缘挂到宫殿的檐角时,盛紘便要起身为自己泡上一盏等待下值的香茶。一盏香茶泡好捧在手中后,茶烟缕缕,正好隔着盛紘望向窗外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显得迷惘而苍老,眼角衰败的纹路刻着过往一路走来的中庸之道。

    自长柏高中后、又被海家选为佳婿,盛紘以为这是家族荣光的初始,该是退位让闲的时机,把船头迎风的长帆桅杆交到长柏手上。他在一切看起来都是好时候的日子里将自己请调进编修一职,自己虽如愿,但漫漫回想来,长柏并未如他所愿开始步步高升。青云这条路,他本以为长柏会走得顺顺当当,扶摇直上九万里,入阁而登堂。这都是想当然的结果了。长柏如今一度浮沉不上,甚至连文炎敬都从当年顾廷烨的祸事里重新走出来,长柏却仍然在此中连连打转,像是给某个漩涡紧紧咬住不放。他每每暗自寻思责怪自己退得太早,不能助长柏一臂之力时,又情不自禁为自己开脱-----是命啊。

    日头落得很快,他的茶未全喝完,夕阳已开始遍洒柔光。

    窗台下扫了一片灰色的阴凉。

    盛紘懒懒地起身,动手收拾桌案准备下值回家。却有同僚一人神神秘秘地凑上来,盛紘回瞅了一眼,同僚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话,他用谨慎的眼神环顾起四周,见周围没什么人往这儿看,才朝盛紘身边凑近。

    【盛大人...】

    那人近乎贴着身,盛紘不喜欢这样的亲密,特别在对方同是个男人的情况下。但多年的官场生涯遏制了他在家中的威风脾气,习惯以笑脸相迎。

    【盛大人是王妃父亲,可知...】对方不仅近了,声儿也一并小了,【可知近日是否有异...?】

    有异?盛紘下意识心头一跳,什么有异?这话他听得不明原委。不过盛紘到底为官多年,刹那之间,一病仍未起的长枫再度入了盛紘的心,他想起那日与墨兰对峙的场景,在此话提醒之下,仿佛有些信息慢慢清晰串联起来。

    【这话呵呵.....怎么一时听不明白?】盛紘圆滑,一语打着岔,他理好应该编修的书籍,手在上面按着,【你呀,还是爱多虑----我先下值了。】盛紘朝他打揖,再无二话。

    只是走出宫门时,盛紘被宫门的守卫吸引了目光,他出门后更回首看了看,不是他的多疑,今日宫门出入的值班侍卫和他以往认识的全然不同,更不可能是其中的换班人员。

    再回想起同僚的话,盛紘的心打起了雷鼓,他踩着烫脚的步子赶回家。在临近家门一脚时,他却有了一个想法。

    他要看看去长枫。

    西街新宅的木樨香清清淡淡,盛紘穿过长廊,沿着水池上方的台阶,他无暇顾及那些木篱中开始打艳的茶梅,一路匆匆奔上台阶,他站到台阶之上,眼前的场景让他呆立住,衰老的眼睛在怔愣过后的一瞬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如此空旷的雕楼前,再没有一个银甲佩刀的王府亲卫。

    他笑...

    他笑他的女儿果真不一样了。

    【舅舅以为如何?】

    正被盛紘念叨着的人,现在坐在偏殿中,与林元復进行下一步的商议。她的想法没有变过-----那便是以沈太后的尊位诱敌,从东华门为入口到正阳宫这段距离作为双方决一生死的场所。

    整张王城的平面绘图摆在桌上,自东华门始,到正阳宫总共要经历两道门,最后一道是皇极门。这几处墨兰用毫笔勾了出来。

    【从金水桥这一处的窄门,一路到乾清宫后方的这处,重锁把守。午门及神武门同样以王府亲卫驻守。】纤细的手指一路从金水桥,指定在神武门的后方。

    墨兰心里记挂着孩子与长嫂她们的安危,脸上的神情并不轻松。

    她顿了一顿,看了舅舅林元復一眼。

    林元復垂眸思忖,片刻后道。

    【王妃的意思臣了解了,虽冒险了些,但以攻为守不失一种办法。眼下双方对围场的情况掌握得相差无几,我们只要守住王城便可得胜,他们不同,她们不仅要攻王城、还得防备应付昌王殿下外围的攻势;论时间,他们的心态比我们急。】这一战打得就是信息掌握上的差别,交通不便带来的坏处,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好处,至少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常说先手惯输,这却是迫切急躁的结果;咱们主动迎敌,非常之时,则是在心理上施压于对方。只是王妃,太后娘娘同意否?还有-----你在哪里?】

    同一在场的阁老,略是吃惊地看着林元復,他有些不赞同的低斥一声。

    【无妨。】墨兰制止了阁老。

    无妨...她应该告诉别人的答案----她在哪里。

    【母亲病了,不过,她不是个弱小的人,她赞同我赌这一次。我想要做的,是保住嫂嫂与伯佑,以及我和蕴安的女儿们。】她的手指从正阳宫的方向一路往左延伸,但在坤宁宫的附近犹疑未定,眼下仍选不定何处作为最后的庇护所。一个是安全、二个是他们失败了,嫂嫂该选何处逃走最方便。她见舅舅一双桃花眼仍然灼灼望着自己,等待着他想要的答案,却是轻轻一笑,眸光有几分淡然,探及眼眸深处,是她灵魂里的倔强孤傲。别人不会明白,她学得最会的是什么?但是她自己明白,【我擅长与人为敌,所以舅舅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

    她轻轻点点头。

    林元復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惊讶的神色,或许是她的勇气令他感到诧异,也或许是墨兰外表的柔弱迷惑了众人。一双桃花眼沾了笑意,他原本是担心她会承受不住才口出此言,希望她能认清眼前的事实不要轻易被击倒。

    谁能料到,她的峥嵘色,破云除雾,亮在眼前。

    【是舅舅不该小看我们林家的姑娘。】

    到了晚上,宫内各处开始落锁关合城门,门轴的吱哑磨砺出粗重的历史感,侍卫们顶着身体推压,步步向前,十六铜金的城门被合上最后一丝空缝。

    黑夜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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