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八》

    宅内出了事,自然逃不过寿安堂老太太的耳。

    白日明光,屋内仍点着一盏烛灯,恍恍的影子落在壁上。盛老太太坐在长榻,不过一身寻常暗色花纹的衣裳,皱纹横起的脸上少了往日老人家的和蔼。小丫头跪在她身侧,双手捧起一碗燕窝,汤匙搅在其中,宛如一个小小漩涡,起着鲜为人知的不安。

    【林氏当真这么说?】盛老太太问的漫不经心。

    房嬷嬷一旁陪着道,【当真,她说老爷一刀子抹了她,倒敬佩老爷是个人物。】

    盛老太太不知想了什么,脸上颇怀感叹似的浮现出笑意,头一低,淡淡地道,【柔弱伏低了半辈子,还道她憋得住....】说罢,又是轻哼一声,【到底是林家的人...】

    这个语调听来,似有一星半点的厌憎..

    房妈妈唇上配合地笑了一笑,续问道,【老太太看如何是好?】

    盛老太太对着那碗燕窝,默了半晌后方道,【我养她一场,如今已尽了情谊;明丫头为母报仇合乎天理道义。让她墙推众人倒吧。】

    房妈妈答应一声,【嗳,咱们留了关娘子许久,该她派上些用场了。】

    老太太没立时答声,她搁下汤匙,把眼睛挪过来,透着几分冷静自持,肃然而谨慎地道,【人心总是难测,算也算不过老天去。林氏今日奋起一博,若扳不倒她,万不可弄得两败俱伤传扬出去。我言下之意,可懂?】

    房妈妈一时没整明白,她暗想,这种境地下林姨娘还能翻出什么生天来?盛紘已经有小半年不曾垂怜过了呀。

    【制不住的时候,记得叫主君和明丫头来寿安堂。】盛老太太做了如下吩咐。

    兴许是得防个万一,房妈妈想老太太的考虑是周全的。一旁的燕窝在说话间怕有些凉了,房妈妈拿手试试温,碗璧半温半冷,轻轻挥手让小丫头退下,她给老太太寻来一件毯子盖在膝上,便照着吩咐自出去了。

    房妈妈出去后,里面除了一个侍奉的小丫头,再无她人。小丫头也十分机灵,见老太太枯坐着,捧来一盏香茶。

    她本在山月居修剪花草,因着一些缘故,得到寿安堂的调令,如今跟着房妈妈在老太太身边侍奉;她已新改了名,叫翠微。

    老太太托着热茶在手,赞了一句她规矩很好。浅淡的热气自盖中扑升,细细的白气绕住了屋里的一点寒气,盛老太太往小几边一靠,将茶搁过去,摸了摸手上的玛瑙念珠,静静地喃了句佛语。

    相比寿安堂的寂静,盛紘的书屋喧嚣得像搭了戏台,看着堂上坐着的、跪着的、站着的,这才搭好的台子,兴许还要闹嚣一段时候。

    身后摸旧了的书架和他此时的脸色,一个如新,一个如旧,新旧相叠,盛紘于沉默中一声怒斥,愣是把王若弗也吓得心里七上八下,如坐针毡。

    林噙霜对如今的定局坦从了,反倒对此不以为然;搁在往常,盛紘一动粗嗓,她必柔弱地一抖双肩,害怕地两眼直挂清泪,说起逐年增加的岁月情谊来博他的怜惜心。

    她现下含了一缕笑,【主君纵妾放肆,也不止今日一回。您是要审,还是要直接杀?】

    两刀相抵,大局已定。

    墨兰急得心头乱转,生怕她母亲刺激父亲过甚,一气之下真把刀架在母亲脖子上。她身子一动,忙用抱住的手,搡了搡林噙霜,口中求道,【小娘,您好好说,别来气话。】她若失去了母亲,争的这些又有什么用?

    如此想着,更是生恨盛明兰,怨她挑事生非,逼别人无路可走,浑然忘了六妹妹也是失去生母的人。

    林噙霜被女儿这么猛地一求,可怜楚楚的弱音令她心头来的莽勇顿时弥消。微叹之下,转过头来望见墨兰小脸的雪色,一阵柔软又是一阵心疼,她伸手揽过女儿,轻声哄过两声。

    纤细的手指搭在这双肩上,林噙霜才意识到,这双肩膀尚且稚嫩,还不曾长出独当一面的坚硬来。别人都活着,自己如何能先有死气?她怎么忘了,自己除了一双儿女,还有家啊...

    【林氏,张大夫的指控,你可认?】

    【我认...】林噙霜一出声,墨兰便猛然从她娘的肩上抬起头,林噙霜柔柔一笑,替女儿擦去眼角的泪,才冲盛紘扬起平日凄瘦的眉,【妾身认什么?若是认请过这位张大夫,我倒是可以认。至于卫氏..】她将音拖得长,【卫小娘难产而亡,主君主母都是知道的。】

    浑不在意的神态,令站在她侧前的卫姨妈柳眉倒竖。她是外客,不好来动怒驳问,这会儿火烧似的眼睛从林噙霜身上挪开,落到盼望的外甥女身上。

    那一张,已经开始清荷初露貌美的小脸沉静静,年纪虽轻,却像是个谋大事的人。

    王若弗看不得林噙霜轻狂,一口牙紧紧咬住满肚的话,心里更是恨她此刻便山崩倒了,好拔去一根恶刺扔出盛家,再没有和她相见的一日。这一二十年的怨气,今日出个干净方好。可惜她顾念自己在卫氏的事上亦是手脚不干净的那一个,担心冒然乱入局中,反被这贱人擒住拖下水,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一举两失了。

    这般想着,王若弗打定主意,还是作壁上观为妙。

    明兰看着林噙霜垂死挣扎,在后头和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凡事讲证据,姨娘的证据何在?】

    林噙霜哂笑一声,搭在女儿肩上的手,轻轻扶正了她,【六姑娘真乃聪明人。】让墨兰直了身子,稍稍侧颜,与明兰道,【..当年你娘的事,上上下下皆是疑心我,若有证据,早已拿了出来自证清白,何等今日?且我没杀你娘,怎来那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今日拿得出,才是心虚做贼,无银也有三百两的嫌疑。】

    这一番话,让人微愣,林噙霜说话,少见地是有条理的。

    【你是荒唐.... 我尚有几件小事,说与你听。】林噙霜难得正经起来,眉眼细柳似的线条,抻出两分凌气,往日深入人心的柔弱外表,仿似是契她脸上的一张假面,【适才这位大夫,他说被我们家请来,想着搭上一个官家路子,日后有一份稳定的诊费收入是不是?】

    明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事情有变,仍只不怯脸色地把头点一点。

    墨兰回望过去,她虽视六妹妹为仇敌般的人物,却也独佩服她遇事尚可镇定的这一点。

    林噙霜道,【孕妇看诊怎会只看一次?如今你只寻个来过一趟的大夫,凭他的诊断便咬定我有看护你小娘的罪责,不是荒唐又是什么?】

    大户人家延医问药,向来是择一医术好、品性佳的大夫,长此以往的定下来。一是问病不轻易易人,需要他们年年月月间,过个三五日便要上门请脉,有保小病不转大危的谨慎之意;再是大户人家人多口杂,难免彼此间不有磕碰说嘴的,若今日一换明日两换,来往之杂不说,这病可不等人,若识人不清,碰到个医术往下走的,耽误了说不得一命呜呼去了,这要品行又不佳,听了风言风语往外一传,岂又不是他人的笑话。

    别人家且有此虑,盛家亦不能免。

    【姨娘这话不算有道理。】海氏闻言琢磨,摇一摇头,【即便张大夫不是盛家长期的驻医,他所言也是医家之言,亦可为明证。】

    那大夫甚是感激这位温婉的娘子替他出言。

    林噙霜心中一窒没应她,又道,【当年我初初管家,卫小娘怀着身孕见过红,我也是给这位大夫说过,他诊过脉说无事。常人说偏听则暗,处事难正,我代太太掌家,怎能把他的话全然作真,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将卫小娘来视做个无事孕妇?六姑娘今在闺阁,岂知女子怀孕,自有了始到妥妥地生下来,整整十个月步步是凶险,何况她是见过红的人?多少女人有身孕见红,一边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保胎药,如此,都不见得能平安生下。】她像是想起当年辛苦照顾卫小娘,后被冤枉暗下毒手,百口莫辩的心酸,眼角有颗颗泪下来,转过头去问王若弗,【太太,这事您也是知道的。】

    王若弗撇了一眼,事不关己,【多早年了,我哪还记得这个。】

    林噙霜被回的脸色微妙,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和缓下来。墨兰瞧她娘处于下风,心中担忧不已。【今日张大夫在此,我便问一问,女子怀有身孕见红,是否之后可以走动,清淡饮食,无需保她胎?】

    【这..】张大夫一时语迟,细细想过后,才对上首禀告,【娘子所言亦是不虚,只是...】

    【只是什么?】盛紘问。

    【因人体质而病情有所别,同样一副药,用在同一病情人身上,所受到的效果也因人而异。】他说的亦是实情... 可他一入宅门便已分了桥来站,眼下至少要靠着桥才好走回去的路。张大夫琢磨着自己的安全路,更生觉得这一趟晦气,【那位娘子身子尚好,见红也是诊脉前头的事,月份也不算太大,并不需要这位小娘往精细了养;我身为大夫,诊脉也是有依有据才说。】

    林噙霜紧着心口道,【依大夫所言,我请她清淡饮食,多走动,若她有个万一,流产伤身了怎么办?我在六姑娘眼里亦是死罪一等是不是?】

    明兰没想到林噙霜除了一哭二闹的示弱手段,到了如斯地步,竟生出了负隅顽抗的心来,一时既诧又惊。转瞬冷静后,眸光落到墨兰身上,方有些明白过来.

    ------怕也是为母则刚了。

    盛紘思量一番,心中觉得林噙霜说得不无道理... 指头摩挲着杯沿,神色无动,杯里的茶水漾起细小的纹路,盛紘抬起眼睛,在卫姨妈身上留过一隙..

    【六姑娘也别忘了,我接手管家,兹事依例,不曾改过家中规矩。你小娘在太太手上如何,在我手上也如何;如今怪我多派了丫鬟,管住你母亲要她静养,又说我增添她佳肴珍馐,是害她难产;这种种事情难道是没来由的?主君,您莫不记得因卫小娘清贫度日,来将我问责一事?试问,我有几个胆儿,敢在这眼皮子底下,不多予卫小娘照顾,精细了养她,让小丫头们细心伺候?】

    随着林噙霜渐渐深入细辩,倒叫这桩事瞧起来像是一场‘意外’。墨兰似乎记起是有过这样的事儿,那会儿太太不掌家,母亲在家里威风,如兰不知在哪儿学舌了小妇养的话,时常怼在她耳边... 她有些微印象,出事时,太太与父亲二人皆不在..

    很难说...这里头王若弗毫不相干..

    【不提我还有些忘了..】林噙霜续道,【那时家中盛言卫小娘怀的男胎,连大夫也说过类似的话。自来是男胎迟长,而女胎早长,我若不备着卫小娘的饮食,那男胎后几月长不成,生下来不康健,又有几成可活?届时还不都是我的罪过?!】林噙霜抚着胸口,楚楚地一笑,柔软的脸色,忽地现了一丝嘲讽,【别嫌话难听,倘若真如此,今日来指认的罪词便是换了说法--------是我苛待你小娘,不拨丫鬟伺候,不备珍馐饮食;呵-------横竖六姑娘认了我是你小娘死亡的罪魁祸首。】

    那张大夫一旁已听得十分糊涂,原本坚定的内心,给林噙霜一来二绕,晃得微微动摇。他想对方说得也并非没有理的,大户人家本身事多繁杂,况且又系妾室初初掌家,难免会小心翼翼对孕妇看顾得严密了点。

    【姨娘所言差矣。】明兰对林噙霜的驳辩之词不为所动,甚至对林噙霜以为这些话能糊弄过她去而感到好笑。她静静地道,【查案断案皆讲究个明证,姨娘通篇的‘倘若’,拿既未发生、又没个证据的话来驳,可不正对着虚;而我小娘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兼有张大夫的证言,字字句句可为实。说我荒唐,我道姨娘更荒唐。】

    辩驳之词再多也是无用,明兰心中冷笑,从本身上,并不能证明林噙霜与卫小娘的难产无关。何况,林氏如今在盛紘心底再无信任二字.

    杜玉随侍墨兰身侧,听言后,低眉暗忖。这六姑娘好生伶俐的口齿,换做常人叫林姨娘那么话一绕,脑子早该糊涂了,偏生她不仅没被绕进去,反从中又点出了生机。

    少顷,身侧的墨兰动起身,她稍稍隔开些杜玉,与明兰对面而站。光洁的玉面上,因二人早年积压的诸多嫌隙,而微露冷薄的笑意。她说话一向骄矜,如今对着明兰,更是不懂何为谦逊,【我二人虽住同一屋檐下,也并为家中庶女,却生的如仇敌一般。】她一双淬了锋意的柔眸直盯盯地望着盛明兰,说话间,怫然往前一踏逼迫过去,指了盛明兰狠声叱道,【今日你敢动我娘,除非我走不出盛家,不然----顺天府的官道我也敢走一走。】

    妙目如剑,脸似寒霜,她陡然往前一站,身姿秀逸挺立,像个巾帼,那一身无人可挡的气势,衬得身边一个个讨说公道的,反成了心虚的奸佞之主..

    这屋里摆的诗书..

    出身教养好的大家闺秀..

    在她跟前,都作了土...

    林噙霜不知何故,喉头紧绷,双目盈泪,望着她的女儿,一滚就是一行热泪..

    甫话一出,王若弗是吓得张了嘴,她那上不得台面的神态,惹得盛紘瞪来一眼,王若弗悻悻然。海氏到底比她婆婆镇定得多,至多是话音落地,心里一惊,面上不曾显出一丝一毫的忧虑------这要两败俱伤,家翁为着顾虑,怕不会狠下心坚决地处置了林噙霜...

    海氏把眉头微皱,越发不是很明白,这去顺天府告状,四妹妹不怕林姨娘的事一经宣开,赵家人越发对她的出身瞧不上么?

    那一根葱管似的指,像一柄被磨得锋利的宝剑,直点在盛明兰跟前。

    小桃向来护主心切,突见四姑娘怒言而向,即刻一个跳身挡在明兰身前。她昂扬起头颅,抬起架势,分外不给脸面,【四姑娘,您只管上前。自上回您划了咱们姑娘的脸,老太太可吩咐了,以后四姑娘再敢动手,奴婢们也只管招呼您的脸蛋儿。

    她仗着自身壮硕,有别于其他手无寸劲的斯文婢子,谅四姑娘的人也动不了她;加上又是老太太的意思,老爷也说不得什么,这段话在她脸上是见不到半点该有的规矩,一副横然的傲态自然摆了出来。

    杜玉一皱冷眉,骤然斜伸出手,臂腕又高又直..

    小桃尚且得意,像是为自家姑娘出了一口怨气。只待把眼睛从墨兰身上转走,眼前闪来一道花影,她不及有所反应,圆润润的脸上,啪地被甩了一巴掌。

    这一耳光打得又快又狠,脆生生的,不注意的人,还当屋里崩了一件玉器。

    目睹到的海氏,情不自禁啊了一声,细细的,轻轻的,没能克制住,她惊觉失态,忙用手帕掩住嘴。

    墨兰也是惊后而愣,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得懵了,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变来变去,脸上也描不出一个喜,看着杜玉越过她的肩,站到她的身前.

    小桃被打得身子一晃,连带着脸都打歪了,好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有一阵晕眩,又觉得耳际嗡鸣,那被打的地方又觉不出疼-----她被打了么?是一个错觉吧?嘴边麻木,她舔了舔,  一瞬,屈辱的泪水头一回在眼眶渐浮渐现。

    云栽靠在里屋内边儿,见那高举的手臂一巴掌甩在小桃脸上时,她几乎吓得用双手蒙住了眼睛,胆怯怯的从指缝中偷偷瞧------杜玉面带冷光,一直温和带笑的脸,乍然一变,像一块削立整齐的冰块,正正好地将姑娘护在身后。云栽看着她,没由来地眼睛一热...

    好似...好似又看见了死去的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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