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十九》

    临近端午这一日,早上的时候下了一场薄雨,洼田里锄草的人,刚匆匆躲去一阵,跑到家,天倒放晴了。

    真是五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春末夏初际,绿意占去半壁江山。屋后山前,那一座山,杂树层碧,浓翠如翡玉。风暖吹皱水面,树梢头上闹春意。若站在屋头,举目远望,鸦树垂青,野花盈满小径,径上几只家养的黑绿毛鸭摇摇摆摆。

    这个时候,再望远些,田间忙碌的人是一颗颗不抬头的芝麻。

    归农之乐,约是在人间田园上,这其中之美,令人向往的自由自乐,大多又只在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中。

    倘若大胆地将此四字拆开看-----人间,是一人未必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那中间的田字,只占皇天后土的一亩三分,早出晚归,三百多天在田地里捉瞎忙,到头来,兴许吃不饱这一年;唯独剩下一个园字,摸惯锄头铁斧的人,谁去摸了摸它,谁都把头摇一摇,说它光有口,道不出一个苦。

    而到了墨兰这儿,她恰恰认识、也只知道这最后一字,园字里有锦绣风光、有亭台水榭,若得意趣,茅屋数间碧埂洼地也尽不缺。她从园中识得‘人间’。

    园字一分为二,口元合一,元为首,是一口一颗人头的字,是血淋淋吃人的字。此时此刻,却尚未真正被她所知。

    她正在灶房,与一个锅灶柴火较量上了,拿出她做了十几年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外加吃过的精致美食,再赌上她读过十多年的书,在灶房,学着如何做一个‘贤妻’。

    黄立青直言不讳,理直气壮胡诌道,所谓贤妻,根本之源在于妻不得‘闲’上,家里家外,诸事妥帖料理,这一忙得停不下来,自然赢得众人称赞。

    是天塌下来的事儿落到她头上。

    【为什么?】赵怀遐治病与她是不是‘贤妻’有何关系?她听得眉头发皱,月眉险些折弯,分外不服气,【敢问先生,我为何一定要做饭?】

    她往前踏一步,逼得药庐那一株桃花抖落半身残红。

    黄立青不退,从容淡定,【我师徒二人,一个采药,一个治病,总不能治好你夫君,饿死我师徒俩,难道你要我吃下人做的饭?】

    他说最后一句时,眼睛微微一瞪,冰冷无情,大有大公无私之面。阿每听见了,在后头把头摇一摇。

    【我...】墨兰脸上浮起颜色,没有办法,已滑下泥潭。

    阿每笑,她挎着一篮药草,补上一剑,【难道你嫁得不是他?】

    泥潭是深不知底的一塘泥浆,咕咚一声,盖过头顶,一败涂地。桃花落得残红数片,原来都吹贴在她的脸上,朵朵奇艳无比。

    逢遭师徒俩的歪理,逼得墨兰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双纤细玉手----为赵怀遐备齐一日三餐。

    可怜她一官家女,半生不沾阳春水,半世不识糖盐酱醋与荤素,眼下却要与他人洗手做羹汤。

    从面到五谷,自糖盐酱醋,到地里长出的蔬菜,开始将学起来。

    赵家是厨子做饭,盛家也不例外。墨兰身边的一二三四五,问一个摇头一个,兜转来去,问过南圃的两位婆婆。婆婆们犹犹豫豫,生怕唐突逾矩惹人讨嫌,不敢往蒸煮煎炒上说。被三个丫鬟齐齐围住,给这刚上任,年纪小的女主子说下面条。

    面是街上买来的挂面,煮开了水,往里面放就是,等滚了,再添小半勺冷水,再滚一回,调上盐与油;酸的放醋,香的放细葱,一碗是一餐。

    她像头一回学会习字般,翼翼小心拿给父亲看,父亲满目赞赏夸奖她;她捧着那一碗素面,柔目迷惘,忽而又摇摇头,驱走诅咒一样存在的盛家;眼前这几个为她高兴的人,不是和父亲一样的人,好比这儿,也不是盛家,如敌人环伺。

    就是这般,墨兰高兴地同时,赵怀遐整整吃了三天的清汤寡面。

    有煮糊的,有过咸的,有外烂里没熟的,一块团子盛放在碗里,上面一条条麻布似的线,走直道走弯道,黏黏糊糊地缠,不肯路归路桥归桥。

    太阳即将落山,半边天逢火烧了般的艳丽,暗淡的鼠灰色慢慢地侵吞上来。

    赵怀遐觉得这一切,只是在折磨他自己。看看这面前一团发胀的面条,他觉得额侧突突地跳,甚至不用到嘴边尝,光闻着味儿,腹中便有酸水上涌。

    他是得罪了黄立青,不然,为何要受此折磨?除了药难喝之外,忍受黄立青古怪而刁难的规矩-----每日走着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无言无怨接下,每早一趟,晚上马车而归,眼看渐渐习惯下来;黄立青的规矩又改了,直说端午过后,回去的路也只许一步一脚的。

    如今端午未至,黄立青又让她一个大家小姐,做起一日三餐的饭来。

    手指按着额角,来来回回摩挲,碰到额角的发丝,赵怀遐无比烦躁,他冷压着内里火燎似的恨怨-----只觉不是自己这一身病,她也不必遭人拿捏,受这份罪。余光中瞄见墨兰,她就站在身畔,纠结又羞窘地叠着手站着,如同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碗面。

    他身体里埋着毒,插在一块地上,是腐烂的一滩。如果一只碗只能盛一碗面团,他的身体里兴许有数百只碗,每只碗都是黑色的,青黑、灰黑。如果他不如意,就在碗沿割开一个裂口------东风平地起,不解桃花事。

    这皮囊之下,肋骨盖着的种种青黑之物,自私与冷漠,他全神贯注地、努力地维持,不叫她窥得一丝一毫。

    生怕吓着她...

    【你....】赵怀遐转过头,坐在躺椅上,他一回望,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素雅的衣裙沾染上的黑灰,叠在一块儿的手缠了粉色的娟儿,尖尖一角,戳到人身上,剧烈地震荡。他失去力气,重新回望到面条上,口不由己,【...你做的,不能入口.....】

    浮萍无根、柳絮飘落,大抵是如此的虚软无力..

    天空亮着最后一丝明光,渐渐被暮光吞尽,焰火的云霞暗淡,沉默的阴黑开始铺天盖地。

    杜玉她们僵立而住

    屋子里静得唯有魏易斟倒汤药的声儿,滴滴兜兜。

    墨兰窘状的脸霎地一白,略沾沾自喜的心瞬间被击倒,顿时酸楚难言。细秀的眉折弯了,快有大半年不曾盈过泪的眼,此刻涌上水雾,朦朦胧胧。赵怀遐望见了,长长的睫毛如柔软的蝶羽轻盈,那里头有明珠闪烁。

    墨兰被他一看,更恼更急,硬生生憋回一缸的泪。此刻心情昏乱,想自己辛苦煮面,放下小姐架子,去听一个大夫的话,为他学着一日三餐的做法,到头来,却要被如此羞辱。

    可杀而不可辱也。

    胸内起伏,她毫不犹豫,忘了赵怀遐一个病人身,指着魏易手上那碗汤药,【那也是我熬的!】

    说时迟那时快。

    墨兰立马夺过手,云栽不由倒吸一口气,情况急转,那只手摔向地面,如碰金玉,汤药四溅。一只新买的碗,粉身碎骨,只能死而后已了。

    火焰云霞一丝不剩,天昏地暗,黑夜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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