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二十》

    山里的夜格外深沉。

    不似京中,便是沉沉暗夜,廊下灯火也可照得人心里少一丝怯怕。

    墨兰摔过药碗,蒙头从屋里跑出来,脚下流淌奔涌的河水一路向前,忽见四下里幽幽的黑,犹如鬼魅扑来,细细的喉咙停歇呼吸,一番惊悸上身。

    她黏住脚,想退。可一肚的不服,令人不想往回走。心中的气鼓鼓囊囊,她得往前走。

    云栽追得快,一过转角,四下寻望,好不容易看见她家姑娘隐绰的身影,云栽喊道,【姑娘。】便急急忙忙跑跑过去。【您可吓死奴婢了】

    她转过头,望见云栽一脸焦急神色,想是自己一时冲动的脾气又吓到她了,拿娟子的手在云栽的手背上一搭,心中一气泄下,轻笑道,【看这黑黑漆漆的,我也被吓呆了。】

    丝毫不提刚刚摔了药碗的事儿,云栽踌躇间想要开口,却被她拉着往前走,云栽大惑,【姑娘,您这是去哪儿?黑灯瞎火的,要走,也等奴婢先寻只灯笼来才是?】

    拉住的袖子阻挡了前路,墨兰拗不过,只得回首与她说明。这头扭过去,恰见云栽身后一团莹莹的火,心儿差点吓停。墨兰吓得脸一白,再往上看,原来是杜玉与月芷二人,她二人道,【奴婢们拿了灯笼来,奶奶要去哪儿?】

    本以为刚刚摔了药汤,她二人会留在赵怀遐那边侍奉,谁知,也和云栽一道儿追了出来。莹莹的光照在四人的脸上,墨兰的心柔贴了一半。

    她说,【我想去穆先生的书屋..】

    何止赵怀遐看不上那一碗面,其实她自己也看不上..

    书屋在大堂后边儿,折向西面那一所。这屋子并不大,墙角载植一颗黄杨树。杜玉她们推开门,先去点了蜡烛,屋子里亮堂起来。里面不大,却用一整面的墙作了书架,除了椅子只有一张长案。墨兰头一回打开这屋门时,险些被吓到------她从没见过,谁家的书架是能有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套书,东头一本,西头夹一册,像那《穆天子传》分为六卷,愣是没有两卷是挨一块儿的。

    往常在家习惯了它们的整整齐齐,如今遇上穆先生这样散乱,墨兰大有不适之感。

    【你们认识这个穆先生么?】墨兰把目光投在书里,看这书架上既有史书经典,又有杂谈怪志,像《庄子注》、王充的《论衡》,《盐铁论》竟都是有的。墨兰对此人很是好奇,起初听‘南浦’之名以为是一介隐士,后来知道教学于赵怀遐,收了吴家孩子为学生,又以为他是个以教书为乐的夫子。

    月芷掌来一盏灯,【奴婢们认识,但要说了解,肯定是不知。】她喏着嘴,回头望了一眼杜玉,杜玉朝她奴了下嘴,月芷只好又小心地笑着答说,【穆先生...是公子的先生,奶奶问奴婢们,不如问公子去..】

    灯火芯儿应景地颤了两下,墨兰不为所动,只作了没听见般,让月芷将灯火照得更近些。这有意搭桥设梁的话过于生硬了些。她刚刚才发过一场的火,哪有这么容易好的。

    话音落地后,一晌儿的沉静,唯有灯芯滋呀一声。

    云栽暗暗摇摇头,心里道月芷她们不知姑娘性子,实在急了,但也难怪她们,自姑娘嫁来赵家,性情上极收敛,哪还有一点骄纵脾气给她们知晓了。今日这一砸,指不定吓她们一跳。

    【姑娘找什么呢?】云栽知趣地开了话茬,丝毫不凑着前事提,【您教过奴婢俩字,奴婢跟您一起找吧?】

    姑娘这脾气呀,只得顺着她捋才行,捋顺了,她缓和下来,几句话哄一哄,她也就能好了。

    杜玉二人在这事上,自然不如云栽做得顺手。

    墨兰望了她一眼,也看去月芷杜玉二人,问她俩道,【你们也识字么?我是想找找看,穆先生这儿有没有食谱类的书籍,瞧了也好照着书做...】一瞬间,她受到三道惊讶的目光,浑身不自在。纤白的手指拂上额角的碎发,细腰微扭,转过去面向书架。她仍然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我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答应了黄大夫...】

    云栽她们仨听完,一个也没笑,都在嘴角忍住了,连声是个不停。

    杜玉道,【奶奶,奴婢和月芷是不识字的。不过说到做菜,奴婢想有一个现成的人,可以请教。】

    【谁?】

    那人就是山下的吴氏。

    这个人是真的合适。且不说吴氏为人如何,只说家中的几个,杜玉她们是没一个会的,茶点上,倒有一两样拿手活,可这又不能做主食;再说剩下的两位婆婆,她们只管担差,让她们教主子做事,再没一个肯的,便说这面条,煮得稠了坏了,奶奶一问,她们只会含糊过去。

    墨兰低首略一想,是个好主意,凡是皆赖于师傅先教的好,次之才从书中旁处自学来。她将手上的书又送回书架上,想到吴氏那只鸡,是一番纠结,她犹犹豫豫,在杜玉的复声询问中,打定下主意,转身便命二人同自己上门拜访。

    月芷一见如此,不好行阻拦之事,便说,【奶奶等一等,奴婢寻一个掌灯的护院来。】

    夜路暗黑,又临近山边,如今逢立初夏,最是那些虫呀蛇呀现身的时候。她们几个陪着奶奶去,都是姑娘,碰上虫蛇也是脚软手软,自己吓了咬了倒罢,主子可不能跟着遭罪。

    吴氏家围在一个栅栏里,矮墙小院,松窗柴门。她家正门与田野连在一块儿,有一条笔直的小径通往青绿的栅栏。

    竹叶沙沙作响,两只灯笼左右对晃,灯火在黑夜中,宛如小小的星子。

    几人在院外站着,墨兰点点头,月芷方上前叩门,咚咚三响,里头响过一声犬吠,然后是吴氏的声音。她答了一声来了。

    墨兰有一瞬的迟疑,她下意识在那只扎了娟子的手上摸了摸-----那是她头一回听到的事,书中不曾说,夫子没有教,连听也没听过的,另外一个人间的事------关于钱。

    一只鸡会卖一百五十文钱。

    她生在富庶人家,自小不愁吃穿,马球会、赏花宴,大家闺秀莫不是锦衣华服,金钗银环,谁谈起钱来,那一定是个俗物。

    他们吃了一只吴氏的鸡,赵怀遐说到钱。他说,一两银子是八百六十文,一石米是七百五十文,一个挣全家食用的长工,他一天吃米不到两升,而十升为一斗。彼时她尚不明白,一只鸡,和米有什么关系?

    一百五十文的鸡,它只有两斗米的钱。它放到钱串上是九牛一毛,它只是几个张口的数字,甚至不带喘气报完。然而它却可以让一个长工吃上整整十天,不用挨饿,实打实的粮。

    什么是鹅毛重于泰山?

    有一口吃的有一条命在。

    掰开了的话惊醒了她,脸目在一瞬失色。曾经的荣家姑娘遭遇不测,她听了都倍觉伤心。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一家生计摆在面前,几个人的生生死死,她焉能无动于衷。

    墨兰心中压着一口气,喘不上。

    原来天下不止有她这样的人,还是不同她一样的人,在一个‘天底下’活着。

    她欠吴氏一个真心的谢字。

    小篆书之,谢字从言射声,有张弓放箭之形,《说文》一章中谢字为辞也去也之意。圣人怀德至善,她不如古人风度,亦做不到君子有仁有义,只能借这一把藏着的良弓,一点一点射去她保存完好的自视甚高、不肯折首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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