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二十六》

    【让你跟来禾城,实是屈就了你。】

    田埂上青青草,长杆儿的狗尾巴花点头哈腰,弯得甸甸的。若逢歉收的年份,人们为了填饱肚子,今日见了它,绝不会让它看到第二日的太阳。

    这里头有一朵粉色的角篙,赵怀遐瞥见了,拨开一丛狗尾巴,长手一折即摘去了它。一句意料之外的话,正是对身后陪着他的李老五说的。

    七月的晚风微微热,吹在田埂两侧的稻田里,正值稻苗生长,一路到山脚下,柔软的稻叶细浪翻涌。

    这样的风拂在李承鄞冷峻的脸上,暑热融化了他不动的神色。他的腰间别着刀,转过身时理所当然地铛铛响。

    【四公子何意?】闻言的李承鄞颇为戒备,于他来讲,赵怀遐不是一般地难以相处。自来此做了护卫,除了发放例钱,这人旁事皆不过问,任他自由。但忽然地,又将他调入身边随侍,似乎很随意又很随心,并不在乎他人怎么想怎么看。

    他望着赵怀遐沿着田埂边儿走走停停,一路上弯腰折背,低下头找找寻寻、寻寻觅觅,为了手上拿着的一团摘来的花儿。忽然又看到一处,满丛青草,冒着一枝纤细的杆儿,尖角的小叶子里一颗颗柔雅的紫色小花儿。赵怀遐轻易折下它,带着一丝小心,把它放到左手里。

    【南州冠冕的人物,待在我这一隅,不是屈才?】

    鞋底踩着不起眼的杂草,赵怀遐转了一身。冷灰色的衣裳套在他削长的身上,只衬得人清瘦而淡漠,他的脸色虽不再憔悴,但也因常年不照太阳的关系而依然玉白,说话时,黑眸似有似无地望在李承鄞的身上。

    李承鄞沉默不语,压下眉头。

    一朵紫色的小花夹在他的手上,趁着沉默的片刻,则低下头游刃有余地挑翻了枝条,任它转了一圈儿再搁进另一只手里。

    这才再次望向李承鄞。

    虽是惜才之言,可不论是他的话音、亦或是他略带漫不经心的神色,全无惋惜之意。

    李承鄞不悦,冷目锐利,对着赵怀遐那幅温温淡淡的神态嗤笑一声,【四公子严重,李某一介武人,既无才,也成不了南州冠冕的人物,谈何屈就。】

    【你为何在这儿,你知,我也知。】李承鄞语窒,赵怀遐说得明白,更知他这等心高气傲的人不易说服,需得挑着软肋来,【是不是屈就,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有那一日回去,也让你的心上人屈就你?】

    李承鄞神色未动,唯独眨了下眼睑,他将手放在刀柄上。

    雪帽兜着她温婉的秀面,说话时,总是先恬静地一笑。

    玉碎纷扬的雪夜,她在自己心里头皎皎如月。

    【你想干什么?】

    【我啊.....我想知道点事儿。】他抬头看起天,简直像是在谈谈天气如何,【譬如这杭州知府与禾城知县,是不是个好人,仅此而已..】

    赵怀遐回到南浦后,径直来书屋里找墨兰。墙角的黄杨木枝叶茂密,浓浓的一片深绿贴着粉白的墙。

    一团野花放到桌案,柔软的花瓣贴在她书写的纸上,轻轻地压着,还带着七月晚风的余热。

    【那个孩子送你的..】赵怀遐温温然地说,他毫不避开墨兰的眼睛,理所当然得好像她做的糕那个孩子真的吃了一般。

    【真的么?】墨兰搁下云毫,转而拿起一团摘的参差不齐的野花,嗅在鼻前。

    她抬起的眼睛里满是惊喜,又是那么认真。嗅着花香时,脸上澹澹的温柔令赵怀遐不后悔他的决定。

    【她说谢谢你做的甜糕,托我把这束花送你。】

    【怎么了?她和半绣回家了吗?】

    【嗯,走了,病也治好了。】

    【那是真好。】

    七夕是个乞巧节。文城的这一天,大多数都是雨天。没人知道为什么七月七它总是下雨。老人们会说,是织女流的眼泪太多,天上放不下,要放到地上来。

    【娘,咱们村外的那条河里死了一个女人!】

    窗口传进来的声音高而清,小孩子的声线尖细,昂扬起来很容易吓了人一跳。话音尚未落地,吴家大郎已一脚踩在门槛进来。早上从方大夫处往家赶,一入篱栏便把这听来的消息迫不及待告诉他娘。

    他睁着和吴氏很像的眼睛,薄薄的眼膜里轻易地撇露出好奇而兴奋的光芒。小孩子对这样的事,总抱着‘不一般’的想象来看,他们爱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虽然会害怕,但总孜孜不倦地想象着其中的‘玄秘’。

    吴氏坐在竹席上,咬着衣上逢结的线头。线断了,她绕着余下的线,将针卡进线团里,篾罗放在她腿上。她见孩子进来,把篾罗挪去一边,拿起缝好的衣服抖了一抖,唤着大郎过来。衣服量着孩子的两肩,她按着大郎,自己站起来看看是不是合适。

    【娘,你听到我说的了么?】孩子转过一身,见娘不答应自己,又问了一声。

    吴氏正给他看衣服,给他闹着搡了两把,不高兴道,【路上听的事也能当真?站好了,这衣服还算新,再改改也能穿上一年。】

    【是真的!河里真的死了个女人!】

    生怕娘不信他的话,吴家大郎顿时急了,他仰着一颗头时肩自然歪到一边,眼睛没看到他娘的脸,倒是有一把掌落了下来,拍在他背上。

    【余一,你可是跟着穆先生认过字的,要眼见为实。】

    【可是...它是真的嘛...】

    【就算它是真的,你也不能说,嘴巴要图个吉利。什么死呀死的,你好好和方大夫学本事才是正经。】

    吴氏责过儿子,只叫他好好学上本事,那有的没的过过耳就算了。衣裳量完后,自己又转去灶台,端出温下的汤叫他喝了。这一会儿功夫,外头的雨忽地又大了起来。

    吴余一不敢多顶嘴,坐在桌头一勺一勺喝汤。汤是热的,将勺子也暖了。他静静地啜饮,往吴氏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的母亲坐着走神----抱着手中的衣服,望着地上的某一处。

    雨天是淅淅沥沥的安静,它分明是热闹的,却让人觉得被囚禁在一个没有生机的地方。

    【吴家嫂子。】

    那声音柔柔地含笑,和乡野山村的女孩儿们不一样,纤细美好得宛如梦里软滑的绸缎。一朵茉莉花似的,携了轻软的雨丝自窗口飘至人的心上。

    吴余一认得这道声音的主人。

    她从门口进来,粉裙边角露出一只绣鞋,缎面光亮,窄窄的鞋头精致地绣着花,软软地踩到地上。吴氏放下篾罗就走了过去。墨兰自身后丫鬟的手中拿起三两件物什,【有回你说穆先生教过俩孩子认字,我想着认字书写不可荒废,遂拿了笔墨纸张过来。】

    吴氏惊讶地望着她,看着墨兰温婉的柔面又去望望她手上的笔墨,脸上不知笑好还是感激得好,双手接下了。这些东西,可不是简简单单拿钱供着的事儿。

    吴余一放下勺子,回头的瞬间,母亲道谢而弯下的腰背落在他眼里。他不适地移开眼睛,朝下看。精致绣面的鞋与一双粗布制成的鞋踩在同一地上,触目惊心,残酷地一剪子扎进他的命里。

    【学一门手艺才是正经,学读书写字有的什么用!?】吴余一扭过头,不仅学着吴氏说话的口吻,还添上一丝小孩子家特有的赌气之态。

    【大郎!】吴氏竖起眉,斥道,【你太不知规矩了!】

    墨兰听了本有一丝恼意,自己好意送来笔墨却要遭一个孩子冷嘲热讽,可等吴氏一骂,骂得吴余一蔫哒哒的。墨兰不免想到被父亲训斥的自己,刹那间心又软了,把吴氏拦了下来。

    送完东西后,墨兰就走了。外头的雨仍滴滴答答,飘摇着山中的竹子,片片叶如玉滴翠,雨落到微黄的油纸伞面上,溅出一朵朵微小的绿花。

    那一只柔白的素手探出来,纤细地指头贴到伞沿,微微上扬,拂走一点杜玉撑起的伞。露出她的一整张脸,与淋在雨中的碧竹面面相看。

    她想到一件事,在她也是吴余一这么大的时候,她喜欢的,仅仅是显摆穿一件鲜艳的衣裳。

    这是一个清早,薄雾尚未散去。街上半个人没有,茶肆关着门,上头的招布静静竖立,与对面酒家的牌匾相互对望。一枝嫣红的紫薇花从墙里探出头,灰色的枝条横躺在瓦片上,盛开的花朵一点也不安分,在自由里尽情美丽。

    它被一阵骑马的风刮到,摇摇晃晃掉落几片花瓣,猛地一卷,马鞭甩来,嫣红的花瓣卷入空中。

    一朵硕大的紫薇花落在马蹄下。

    顾廷烨骑马至赵家宅邸停下,脚踏上台阶便入了门。守卫认得他,知是大公子结交的好友,近期老爷也很是欣赏的年轻人,对他的出入并未拦住。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来得时辰太早,赵英策兴许还不曾起身,那内院可不是由他出入的地方。这一思量,脚下便不好再往前,他背过手准备往回走到抱厦等一等,却见赵宅管家在一射之地的引廊上。

    他忙扬声唤了人。

    赵家管家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一声没有唤停他。直到顾廷烨追上去,才叫住了人。

    【老管家,请问大公子起身了吗?】

    【原来是顾少爷。】老管家看清了眼前深衣青年,笑了笑,【大公子起身了,这个时辰,他已经在练武场。】

    顾廷烨有了去处,道了一声多谢。

    老管家一路转进内院,廊下候着五六个奴婢,有两个孩子回过头,是来请父母安的玉明和津元。

    【二姑娘,五公子。】

    老管家满面笑容地欠了欠身,他拿着手上的信上了台阶,先与赵夫人身边的贴身女婢问过话,知道老爷他们起身也只在片刻中,便也立在一侧等着。

    廊下里玉明扯来一朵花嗅在鼻前,她笑着把花给了默默无声的津元。

    岳州的早点以面食居多,但赵宗全与赵沈氏皆是京城人,吃得不是很惯。二十多年来,桌上总是先摆豆粥,再是几样面点。两个小的与父母同一桌吃早饭的机会不多,尤其是难碰到父亲。这样难得的机会,两个都端正坐了下来,表现得格外懂事。

    【蕴安寄信来了!】赵宗全拆完信件,见是儿子的笔迹,当下筷子一放,对着夫人高兴得很。好像儿子寄信给他没给母亲,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赵夫人一撇眼,瞧不上傻气似的快乐,她从袖中也掏出一份信,晃了晃赵宗全的眼,挑着眉笑了道,【不巧,我这有一封儿媳妇的信。】

    赵宗全一愣。他看了看自己的信面,写了父亲亲启的字样。心里大疑,合着信是一人寄一方?

    赵沈氏见丈夫模样,不禁低头一笑,她只朝自己身侧的女婢使去眼色,丈夫手里的信已从他的手到了自己手上。

    展信一览,瞧过三两行,让赵沈氏越看越有趣,再一想墨兰寄来的信,她越发觉得这对孩子有趣。一个来信报平安外,旁敲侧击着打听蕴安爱吃什么?另一个更是好,下笔第一字便是问父亲‘何为夫妻’之道的话,叨叨絮絮,问之不尽,与万事不管的赵怀遐可谓判若两人。两封信上字字拙劣的少年人心意,直叫赵沈氏连连发笑。

    赵宗全不乐意夫人一个人开心,他起身一抽,如孩童读书时期般,逗乐地抢过儿子的信件。起初他也是乐着,边说‘这孩子..’边是摇头笑。等读到下一张时,赵宗全不笑了,一张显黑的脸微微凝重,眉毛凑得紧,他看完几行字,露出思量的神情。

    赵沈氏又在那看墨兰的信,最外边的封纸搁落到手肘的后面,她看信时注意到丈夫变化的表情,【怎么了?】

    玉明离赵沈氏坐得最近,见桌边放着封纸,上面又写了几个字,好奇下悄悄拿了,在那纸上看。【你瞧,是四嫂的字..】她挨到赵津元的耳朵旁,小声地说,将那封纸从桌上拿到桌下,【挺好看呢。】

    桌面挡住了门口的光,阴影映在了‘启’字最上方的一点上。赵津元看着字迹,一会儿后才对姐姐的话点点头,他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又全神贯注地伸手在封纸的字上摸了一下...

    只有一下..

    什么都不会有..

    【蕴安警觉,他在想后路。】赵宗全想起儿子,顿生怜惜之感。这怜惜之情除了对他病弱身体外,亦有赵怀遐身为次子却有深慧的惋惜之意。他收起第二张信笺,又给赵沈氏嘱咐道,【虽为时已晚,但你也别从驿站回信了。】

    赵沈氏尚没听明白意思,待说到回信的事儿,她也转圜过来,【这不能吧?这孩子是不是过于远虑了些?】赵沈氏担心着问,【竟然想退路,他问的什么?】

    【如今有了小家,蕴安自比从前懂得未雨绸缪。】赵宗全笑笑,【他问我们若真.....,他可往哪儿退,保一身平安。】

    【你可有预备?】

    赵宗全默了半会儿,未下决定,心中虽已模糊有了人选,但此事涉及孩子安全,不免慎重为先。【且等等,我也要想想。】

    【要我说啊,穆先生就不该离开禾城,他若在蕴安身边,哪里需要问保身之处..】

    赵沈氏一双描好的眉皱了皱,温婉的面目轻轻犯愁,叹了口气。赵宗全起身到妻子身边,习惯拿刀拿剑的手,捏在妻子肩上的力道也正好合适。

    【别担心。】赵宗全安慰道,又笑着说,【穆老弟那人,向来率性超逸,是走是归就他一个说了算,你就是劝住了也管不了穆老弟的腿。何况,他在京城也不坏。】

    那当然不坏。

    八月初的京城,艳阳光照,赵宗全口中的穆老弟在盛家外庄的马车里小憩。

    秋江自大门出来,挎着竹篮走下石头做的台阶。自林噙霜住到这外庄,秋江谨遵姑娘的话时不时来外庄送些银钱吃食,看看是否一切安好。这一日也因此而来。

    【穆先生..】秋江撩起车帘,往马车里合眼休息的男人唤着,微笑道,【可以回扬园了。】

    扬园的车夫这段日子病了,秋江正愁无人驾车来外庄,可巧了,住在扬园的穆兆青自荐来做车夫。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他倒是很愿意干,无怪嬷嬷们说他行事不正经。

    【是么?】睡意朦胧让人迷蒙,穆兆青睁开眼晃了晃头,从车里拘着背出来。日光如刺,他眯着眼睛抬手挡了挡,唇上蓄着青须,再看一身散袍,颇有道家不问世事只修仙的天然。

    回去之前,穆兆青观望了须臾的盛家庄子,心中对秋江来此很是好奇。他坐到小凳子上,将宽袖一甩卷上手,右手拉起缰绳,左手拿着长鞭,随口一问,【秋江姑娘,你到这儿看的谁呀?】

    【我们姑娘的生母。】秋江答得简单,不愿说得多。

    哦...那是他学生今年娶的妻子的母亲啊..穆兆青咂摸了一下其中关系,【那怎么到庄子上来了?】

    他好奇追了一问,从此是泥牛入海,什么庄子不庄子,就是北冥有鲲化鹏,翼若垂天云也再回不了这岸。

    轻轻一呦呵马,车轮嘎吱嘎吱地动起来。秋江坐在车里,她抓住车帘,觉得穆兆青的好奇越了规矩,怎么能随意打探一个外人家的妾室呢?决计吓吓这人,好让他尊口不再开,【奴婢若说这位小娘杀了人,先生怎么看?】

    【了不得。】穆兆青听罢笑了一声,扬手打了一记鞭子,他顺着秋江话不作多说,只满脸清笑不已,【这天下敢杀人的女子可不多见,穆某有缘。】

    倒教秋江气在心里,摔下车帘,再无别话。

章节目录

知否殊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阿*******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猫并收藏知否殊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