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二十七》

    隆安二十四年的十月,京城人经历了一场从未设想过的王权之争。他们中有人因此丢了性命;有人丢了官位富贵;有人甚至引来了灭族之灾,百年世家毁于朝夕。

    朝野新旧交替,天下终要易主。

    君王的心是一块冰铁,毫无仁慈与悲悯。

    那是秋天最后一个白昼。

    风掠在树叶尖的声儿都能听见,萧条而干枯的沙沙,藏于其中的悲凉与压抑即将要破裂而出。

    偏殿的暖阁里没有太多人,四角垂遮下的阴暗倾塌在老内侍与皇后的心上,他们的脸像埋进了冬日的冰雪里般哀伤。宫灯的光照在皇帝苍白憔悴的脸上,即便烧了炭火取热,他身上仍裹着厚绒的黑毯。

    笔杆的杆影在长案上游弋,老皇帝逐字写完,自己又重新在上面看了许久,已是黑白混浊的眼流露出无子可继的凄楚。盖上天子之宝,定下大局,托付江山万里。

    【送去岳州。】他对老内侍这么说。

    皇后泪光闪烁,一颗明珠亮亮地滚落下,她低泣一声,呼唤着陛下。

    最角落的御医早已颤颤伏跪。

    临死之际,老皇帝还是笑了,凝望着这张他用了几十年的紫檀长案,像怀念一个老朋友一般。他静静地说,【皇后..只得青山在。】扭转过头时,烛光的闪烁令这张脸看起来更加深沉,【朕给你的口谕,是你一族的生机,不要糊涂。】

    他咬重最后二字的肃穆,濒死的双目仍然冷峻而威严。

    皇帝的命令,唯有谨遵一条路。

    至今日,她才算是懂了,重压下只能点点头。作为皇后,皇帝的正妻,到最后也只是他下在棋盘的一颗棋子而已。人君他有心么?一朝皇后又再度泛起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富宁侯家作为后族之人,早在年初之际已卷入王权之争中,如今皇帝让她这颗棋子背叛家族,另站岳州,岂不可悲又可笑?

    借刀杀人,借她富宁候的后族之势搅动刀刃滴血的储位风波,冬郊祭祀高高抬起邕王,年初又再度放任兖王聚势,同室操戈他一手两棋,早早地不闷不响属意起岳州的养子。

    为其铺路。

    【妾身遵旨。】她像朝中的臣子,向自己的丈夫盈盈下蹲。

    浸淫后宫多年,她不是不能明白树大而盘根节错的道理,朝堂党营如树,她的家族也早成了一棵招风的外戚大树,在新朝代换的没落前,剪枝修整也不失一机遇。

    留下一道迎新帝的旨意,是在保她,也保她的家族。

    只是一句话下来,砸到她身上,真真惨色的痛。

    君王的心如此狠,像冰雪一样,可拨去冷冷的冰雪,下面冒出一层柔软而鲜活的绿意,等真正去触碰靠近时,尖叶是一片片铁制的刀子。

    你碰它,滴下红色的血,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去过问。

    【陛下所托,妾亦不相负】

    老皇帝等到回答,从宝座上起身了,她见状上去搀扶,一头低下,插在发髻里的金珠步摇碰到老皇帝的发上,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老皇帝走得很慢,像怀着什么心事,陈旧的、紧紧埋藏的。他停了下来,仰起头长长一叹,遥遥远远地淡淡声音。

    指着那一前方说。

    【朕还记得,她小时候来这儿玩过。】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像某种隐秘的痛苦,【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朕当年做得太错....才要带走我的儿子们..】

    【陛下...】

    【二十多年了... 朕再错最后一次。】

    宫变那一日的血腥味,平宁郡主或许至死不会忘。老皇帝命在垂危,兖王已带兵围了邕王,他们杀了太多人,直将邕王一家杀尽,她的儿媳自然也倒在了血泊中。

    一刹那,平宁面对刀,惊悚地疯了一瞬,她尖叫着跪倒在地。

    优雅端庄从何谈起?

    而即便到了如此紧要此刻,兖王仍然没有得到可令他名正言顺的遗诏。

    局势倾倒,他成了大逆不道的反贼,外边儿,才是忠臣良将的真主。

    黑夜渐渐临。

    禾城南圃的这一晚,被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彻底打破了平静。

    天下的弦月一如昨日挂在夜宇上,薄薄的辉光撒下来,落到这院子里头,地上躺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人。

    风穿过树梢间,隐隐带着压迫的啸声吹袭进堂屋,覆了灯罩的烛光如水波荡漾,飘忽不定,拉长了跪在地上颤抖的影子。

    他们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却是跑进猎坑的兔子,生死由人。

    领头的男人心底发颤,他双手撑在地面,佝下去的头脸在这夜晚发冷的天里冒出一阵阵虚汗。

    一双惊恐的眼珠子吓得乱飞,寂静中,他的呼吸仿佛碰到刀刃上,哼哧哼哧,短促而沉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那蹦得像山一样恐慌。

    【抬起头。】

    他的眉毛处,停留了一只银白的锦靴,尘埃不沾。

    短暂的耳鸣,少年公子的话令他不由惧怕地闭起眼睛,一颗汗珠顺着鼻尖滚滴下去,啪的一声叫人心颤。男人从锦靴一寸寸上移,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发抖的目光只敢停留在赵怀遐的上半身。半旧的米灰色云纹圆领长袍穿在身上,温儒而雅致,身后放着灯烛,光芒落在半肩,长袍的褶皱处自然而然如阴黑的冷夜,恰如护卫握在手中的刀柄。

    【说说,堂堂官衙的捕役,怎么巡察到了我的小院?】

    赵怀遐放低了目光,垂下的面孔静宁而淡然,像极了寺庙里望着众生的佛像。他的手支撑起来,将身子往左侧的椅边靠了过去。

    男人舔了唇,因害怕过度而不受控制地往上抬了一眼,与赵怀遐微冷的目光碰触在一起,他缩了一肩赶紧垂下。

    【小的、小的们...】

    男人的讷讷碎碎令赵怀遐皱起长眉,他脸上安宁的神色极快地消失,一转冷眸,便望到护院腰中的佩刀。

    这时他反手一抓,掐握住刀柄,海浪扑到岸上一样快。

    所有人都听到刀片划在鞘内刺耳的声音,‘锃’地一声清响,利落干脆,杀颤了人心。躲在屏风后的墨兰不由自主捏紧了帕子,这把刀不仅刺破了前堂敌人的恐惧,也一把将她的心削破,只觉天地变样。

    -----他不能杀人。

    墨兰红唇泛白,在一番怯弱的纠结中,紧紧抱着这番心愿。

    李承鄞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持刀的赵怀遐,雪白的刀子划过光,寒意凛凛,就那么干净利落地搁到对方的颈子处。

    【不如你先试试我的刀?】赵怀遐如此说。

    刀尖抵在跪下的人颈后,一点雪意的冰凉,自肌肤蹿至全身,令男人的脊梁抖耸跪下,彻底散了架。

    【是、是堂官要拿您!】

    【拿我作什么?】赵怀遐像不知般。

    【您...您是赵团练心爱的儿子...】

    那背后的关系不言而喻,禾城之地直通京城。

    【哦....】赵怀遐恍然大悟,似乎是明白了,【想也是抓了我好去做人质..】他说下此语后,不过默了几秒,冷淡的面上一双点漆的眸子,在跪下的人身上如看蝼蚁般嘲讽。刀子劈了风声,他收走了搁在男人颈上的刀,男人屏住的呼吸不由自主松了下来,大大地喘上。

    他眼里的那只银白锦靴落回地面,轻飘飘如浮云。

    【杀了。】

    一须臾的命令,顷刻间就要人头落地。

    灯烛忽然暗了一下,男人无声而挣扎地抬起扭曲的脸,望到赵怀遐的面庞时,心里的祈求忽然坠落了。眼前的少年公子,犹如高山上堆积的皑皑白雪,万年不化,刺骨寒冷的风刮出他无与伦比而美丽的峰线,凌厉而薄情,薄情而寡性;他微淡垂下眼眸的姿态在孤山之巅,没有世人之爱。

    阴暗中充斥着萧风压扁的轻哨声,嘶哑极细的锐利,人的耳朵失鸣了。一只只刀子抵在羔羊的命上,银光闪过。

    【等等..】

    脆弱的声音令一点火光颤了颤,屋内又亮了许多。

    屏风上映出一道纤细影子,不见面目,却也瞧得出清水出芙蓉的柔婉美丽。

    赵怀遐忽然坐直了身子,扭头的同时,放在扶椅上的手紧了紧。

    墨兰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她深知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便是面对六妹妹的圈套,一样只想得出拙计。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

    【...父为王君.....】她的声音柔和,从屏风穿出,又隔着朦胧的坚韧。像那晚风中的蒲草,生生地扎根在泥地里,迎着轻柔的风,顺着暴烈的风,她的身姿摇摇摆摆,仍在风中。【天下人皆为陛下子,同根在先,何故相害手足?】

    手足?

    李承鄞锐眸一眯,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刚才还挥刀相向的男人们。这样的人能是手足!?

    太愚蠢了..

    李春年等人持着刀,等待赵怀遐的发话。

    即使这个十月过去,他的父亲平安称帝了,赵怀遐再回过头来想想这一天晚上所做的决定,也依然觉得自己是有些疯了...

    不过须臾。

    赵怀遐静静地转过头,【是曹植七步成诗的心痛....】男人不敢置信,他在这张精致的冷面上看到了不该有的温情,仿佛他的杀意只是迫于无奈之举。【起来吧...也怪我被你们吓得够呛,想着父亲已为帝,便起了乱用私权的心。】他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笑意,侧了一许的脸,斜着去看屏风上的人影,【如今一语点醒,怎好兄弟相杀,令君父伤心..】

    男人呆呆跪在那儿,许久,才听明白了话里何意,他抖着手,情不自禁在脖子上摸了摸,摸着还在的脑袋,晕晕乎乎,恍然笑了一声。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还在别人的地盘上,额头的皱纹一层层水波涟漪,再度望到赵怀遐的眼睛,黑黑的瞳仁在烛火下深邃得诡异,它只是带了一点笑,俯视他人的时候,那略淡的笑意已成了威压的点缀之物。

    他的杀意货真价实。

    只在顷刻间便决定了别人生死的年轻公子,堂官竟说他不过仅仅一个快死的病弱之人,可笑,荒唐... 不准堂官没命了,这年轻公子仍好好活在世上。

    【想想清楚我的话,脑袋兴许在的还久点儿..】

    赵怀遐扬了手,命李春年押他们下去放一条生路。

    离去的闯入者留给这间屋子一片深沉的凝重,温暖的烛火都去不掉一分。李承鄞望着被放掉的敌人,紧紧皱起的眉,表达了对赵怀遐处置的不赞同,他的脸色很冷,眸子里掀翻了一种嘲讽,在屏风的影子上扫过后,觉得赵怀遐犯下大忌,妇人之仁。

    赵怀遐仿佛知道李承鄞的如何看待,他抬起头时丝毫不在意,从袖口里抽出一封早准备好的信,递给他。

    【你拿上,送给我父亲。】赵怀遐说,【让他知道我平安。】

    只是一瞬,李承鄞愣了下,他在递来的信封上落下一眼,再回望起赵怀遐,审视而认真地道,【..我走了,你可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些人会杀一次,也会杀第二次。

    【不用顾虑。】

    话一出,李承鄞毫不迟疑地接过这封信,对赵怀遐抱了一拳。黑色的佩刀别在他的腰间,与山水柔情的禾城格格不入,也与闲暇安逸的南圃分明泾渭,他的刀应该是一个方向,在战场上指向一个地方。

    【李承鄞。】灯火微晃中,赵怀遐忽然叫住要走的人,扶住椅子站了起来,半旧灰白的衣裳穿在身上算得上风流倜傥,他与在门口回过头的李老五两两对望,说了一句不算欺心的话,【南州冠冕的人物,你配得上。】

    灯烛爆了一朵花,这句话,也在黑夜中炸了开来。

    他说的是几月前的傍晚,二人在田埂上未完的对话。

    李承鄞心神不由一震,但是他薄唇抿了抿,默然片刻,对出于善识他的赵怀遐说了一句真切的实话。他的声音依然冷调子,【你不应该有弱点。】

    赵怀遐不以为意,甚至有一丝难说的快乐,目光落在李承鄞的手腕处,微微一笑,【我想你很能明白...】

    那世间有一个人,总让你牵肠挂肚,萦怀不去,让你甘心甘愿为她写一个‘情’字。

    这个情字,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情’;这个情字,是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这个情字,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它就写得缠绵悱恻而神魂相失。

    他渐渐回过头,一缕风迎着侧脸吹过去,蜡烛的焰芯经不住地瑟瑟,整个屋子抖动起来。他的眼里焰火在跳,金光闪烁。屏风上的纤细缓缓游弋,一抹嫣红的裙角像涟漪般,漾呀漾,漾到人心上。

    一步一步,自屏风上走下来,在金光中步入他的眼。

    【我们要逃了。】

    他好像只是说我们回家吧..

    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却从这一天开始,天翻地覆。

    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死去的老皇帝、缄守口谕的当朝皇后、疯人般的平宁郡主,还是岳州与兖王这对阵的两派人马,他们因等待而煎熬、他们因争夺而等待,他们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看到。

    那高高在上的盛老太太、那太师之女的王若弗、还是这个夜晚为父兄祈祷平安的两个兰,她们对着灯火,望着天上的星子,她们托付神明保佑,她们都忘了另一个盛家的女儿。

    此地此时,谁都不能想到,注意到、禾城这一隅准备逃命的小夫妻,会在十几年后的未来开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登八荒之尊而御宇内,掌万里山河而制天下。

    无人知晓,他们会是这片大地临万姓之上的君;无人知晓,他们会是百万臣民的王。

    但后来人们知道了,他们仅仅是一对彼此很相爱的帝后。

    史册载之。

    传颂不绝。

章节目录

知否殊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阿*******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猫并收藏知否殊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