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三十四》

    【一斜秋风,两阵横雨,鸟雀声低转,垂杨添金缕。】

    墨兰轻语诵来。

    午后的日影狭长,小窗剪了几缕光阴抛进书屋,流光照在书案腿上,划出一条陈旧的短横。

    【这是他写的?】

    墨兰起来时,日当中午。那会儿,赵怀遐已去了药庐约两个时辰。等接回杜玉与护院等人,一番安排洒扫,不知不觉日头偏西。

    她捧着纸笺,略带好奇地问月芷。右手下方,案角堆放在一叠的纸,是她往日练字的废笔。

    这可把月芷难住了,她今早连公子的面尚未见过,真不知道是不是公子的手笔,便把头摇摇,【依奴婢想,书屋奴婢们不进来,这若不是奶奶写的,便是公子所作。】

    墨兰笑了一下,目光再度放在纸笺上,她重头又读了一遍,【一个转字,好生秋意凉。】

    其实她也知道这乃赵怀遐所写,但是这家伙和她在一块将近一个春秋,竟什么也暗藏不露,这藏得好一手叫她略有不爽。问月芷,也不过是她想确认一下是不是。

    一页笺纸放下,她望了外头,沉思片刻,便挽袖自笔架上,擎来一枝羊毛小楷。

    笔尖浸润入墨,舔舔砚台,她有意填下下阙。落完最后一字,再三过遍,她有些摇摇头,这下阙堆砌生硬,不如他的词清丽自然。

    再说赵怀遐一早去了药庐,黄立青见到他的第一眼,先是被这突然消失又突然冒出的小子吓一跳,再是被这小子不知哪副药吃错了的温和笑意惹得眉头直皱,然后黄立青黑了脸,重重地哼起一声,让人滚。

    他脾气大,最见不惯半路跑掉的病人,尤其是富贵家的病人,仗着有钱有势爱开染坊。他黑下脸,袖子竖甩,进去屋再不来搭理。

    魏易直接愣了,他家公子如今是什么人了,还要遭他摆脸色?可心里纵有微词,嘴上却一句不能嘟嚷。来时公子已然就此事吩咐过他,万不可多言再开罪黄立青。

    赵怀遐早知是这样结果,倒是不怒不恼,这次也是他们不对在先。所以黄立青的冷脸,对他倒没多大所谓。

    何况,是人都会有弱点..

    黄立青也只是个固执的怪人而已。

    每一日的上午,阿每都会在中庭晒草药,有时候木架过高,她需要踩一个小梯子送上去。今天也没有不同,筛子上切好的果片蔫哒哒地躺着,这些再不晒好,等到年底,小贺大夫送腊药的药材来,便要不好收拾。

    【阿每姑娘。】

    一回头,赵怀遐带着魏易在梯子下方。半月有余未见,人走得无影无踪,一点消息没有。这会再见,阿每好像老友回来似的神情。

    【是你呀。】她懒洋洋地拖长了音,知道师父是什么脾气,铁定是把人赶出来了。扔下指尖半干的小果片,笑了笑,【碰见他老人家了?】

    【是,刚刚碰见了。】赵怀遐虽是有用意来寻她,此刻却对黄立青的态度避而不谈。他暗暗一瞥,魏易得到示意,便拿出了一个木制的盒子,恭敬递上前去。赵怀遐说明来意,【来之前,你兰妹妹让我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魏易打开木匣,里面是几根簪钗,阿每好奇地张了眼。她站在梯子上,拿起一根放到太阳底下,翠绿的珠子像极了夏日沾过雨的竹叶。她摇了一摇,丁玲丁玲,还怪好看的。

    她再往盒子里看了看,剩下的几根样式简单又寻常。她唇上的笑再浅不过,望向赵怀遐的目光颇有意味。赵怀遐倒也不退地迎着她的目光,这几根簪钗,其实是他从墨兰妆柩盒里抓来的而已,称不上‘心意’一词,也没有‘转交’一词,此时退了,难免有心虚之意。

    阿每拿着那根簪子,她没有搁进去,而是放在了半空,只听叮地一下掉进了木盒里。那双盯着赵怀遐看的眼睛,浮出点点看穿的笑意。她站在小梯上,看人时要低下来点,但半点也温顺,反而令眼角上扬,充满了清丽的妩媚。

    她对赵怀遐说了一句话。

    【你长得很招女人喜欢,但你不喜欢招惹女人...】阿每的眸光落在那木盒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赵怀遐顺着她未完的话说,末了,合手解释道,【在下有事所求,算不得献殷勤,自然也不会是奸盗之贼。】

    阿每清笑一声,走下小梯,【我看兰妹妹在你手里,怕是嘴上便宜沾不到,一生都挣脱不去。】赵怀遐没说话,眼睛在那桃花后的屋房扫上一眼,一丝暖色的春意躺徉在心底。阿每爽利地收下了木盒,她拿这个可有别的打算,【你只站在这儿。】

    她去了前院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赵怀遐所托的事便办好了。

    此谓人生万物,一物克一物。

    黄立青不情不愿替人切脉,因赵怀遐在外病了一场尚未见全好,之前配齐的药不好再用,他只得又重新抓药配。

    从药庐未回去时,赵怀遐让魏易先到南圃牵一匹马出来,他有一件早想去做的事。

    【您不用小的跟,您得叫小的知道您去哪儿呀】

    望着公子骑上马,又不让人跟,魏易顿时着急了。这一走,要是摔了或怎么了,他怎么跟老爷太太和奶奶交代?连脑袋能不能好都是个未知..

    赵怀遐拽着缰绳,看着魏易一脸着急相,总算又记住了墨兰曾训过他要体谅别人的话,别有事没事地就冷脾气吓着杜玉她们。当下耐着性子道,【我慢着走,不多远,去趟镇上。】

    不待魏易再问,他轻轻夹着马腹,慢慢地将跑起来。

    枯草渐深的田埂,有人拿着火把烧起来,那样的火嘭地一下燎得焰高如炽。劈劈啪啪,火一过,田埂上烧出大大小小的黑块。

    十月份栽下的油菜长了些青叶,年底就到了。

    晚上的风总刮得呜呜直叫,南圃背靠着山,那么多的树凑在一块哗啦,风绕在南圃的屋角,听得小丫头们心头渗得慌,生怕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云栽的手发凉,她看了一会儿还没关的门,又看了眼为姑爷还没回来而生气的姑娘。她想了想,不出声地上前去关门,以防风吹进来冻坏了人。

    这手拉着门侧,准备合上时,凭空遭一阵猛力推开,冷风扑了云栽一脸,她傻了,差点被突然出现的白影吓得喊救命。

    烛光遭冷风急扑,差点熄灭,它弱小地摇摇曳曳,过了须臾,才又照得屋内亮堂。

    墨兰等在榻上的身影一顿,听见动静,本迫切地要抬起头,可转而想他一日无影踪,半点消息不告,更是至晚才归。她抓了抓小拳头,不由气闷地侧过身子。那脚步声远而渐近,像略风一样到了榻侧。

    【你生气了?】

    那双锦靴落在她的眼梢里,从后往前转了半周,靴子也无措地抵在脚踏处。看着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令她偷笑。

    忽然脸颊贴上一片冰凉的物,她蹙眉,纳闷什么东西,脸颊轻扫了过去,一根宽剑的绿叶子从鼻尖处冒了出来,犹如虚影缭过她的眼前。

    墨兰往后靠了几分,远一点看,真的是笑了。

    一丛青碧绿意,缀点几朵墨红的兰花,张开的每一瓣花,艳丽如宝石之深,柔雅似屏风之仕女。

    墨兰笑意深甜,将秀面微扬,一脉柔情地望住赵怀遐,只是笑,也没说话。

    【本该十月送你的花。】赵怀遐先开了口,他拿着这盆兰花,思及后头要说的话,忽然觉得手上有些重,【.....十月二十六是你的生辰,这是生辰礼...】

    他也是头一回这么忐忑。

    墨兰神色一愣,在他手中的兰花上看了又看,静静地,再凝睇起赵怀遐。十月二十六日,他们在逃命的路上。生辰这回事,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却记得...

    【这是不是墨兰花?】她漾出春意的笑,好奇地问,听闻冬三月开的兰花唯有墨兰而已。她捧到自己的手中,盈然有几分娇态,【竟拿墨兰花来送墨兰。】

    从没有听过这种事,她捧着小小一盆兰花,可把她欢喜得不行。

    赵怀遐也被她的娇嗔神态逗得温然,见她不再因晚归一事生气,便转身坐到另一侧,故意提起某桩旧事。【去年的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墨兰扭过头,疑疑惑惑..

    赵怀遐看她不明白,只好‘贴心’地点解她,【十一月,和玉明她们出去逛街那次------你回来时,不是抱着...嗯?你明白了?】

    他看着墨兰的脸颊飞起一阵红云,娇艳无匹。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大大地震惊。

    她手上抱着的那盆花正无辜地晃了晃叶子。

    【那也是墨兰花!?】她一时扬了声,难以置信,那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她抱了自己送给赵怀遐!!天呐---到了今天才知道的事实,叫墨兰的心口猛然砸来一捶,四分五裂的碎石漾了整片心湖的涟漪。

    她又惊又羞又是恼。

    当时嫂嫂让她买来哄赵怀遐开心,她哪有想那么多是什么花,只想着一盘花讨他欢喜..... 那盆像是兰花么?仔细回想时,她都快忘了模样..

    她顿时恼羞上,【好哇,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你什么都不说!】

    这是被她诬赖上了。

    这让不提防地赵怀遐一愣,须臾后,才一本正经地整理起了下摆衣裳,他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想起当时的事,他不免泛起淡淡笑,特意而认真地凝望起墨兰的双眼,【何况,你也没说把自己送给我是不是?】

    送给他?

    什么叫倒打一耙,她算是见识了。

    【好个非奸即盗...】送他一盆花,愣是整出个贼子来。输人不能输阵,她倒要问问,他是什么给偷了?手上的这盆兰花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影音晕晕,朦朦胧胧,墨兰气得似笑非笑起来,【小女子我盗你什么了?】

    此话一开,她已经是掉入挖好的坑。

    赵怀遐的眸光因她的话而泛起柔色,笑了出来。他伸出手去,拿下送她的兰花,搁置到一旁。

    他怕等会儿说了,眼前人怕不是要含羞砸了好不容易置办来的礼物。

    【你到底在笑什么呀?】墨兰见他拿走那盆花,却一直不说话,薄嗔地捶了下他的肩。

    袖子起落之际,给赵怀遐勾住了细白葱指。

    他温缓的声音徐徐响起,伴随着清湛的欢,【我笑有个贼子盗走了一个人,却非要追问个明白。】

    人的情意,一团浓烈的感情笼困在骨血中,它要靠天地造字,千锤百炼,自唇舌上来到世间。这是一句不该在夜晚说的话,因为鬼神趴在窗户边听了听,也羞得只能遁走。

    听到这样的情字,墨兰总会在心里一阵地动山摇,夷庄的一句‘独一无二’也是。她知道什么是虚情假意,她还知道如若别人虚情假意,她也可以奉承两句甜言蜜语来作戏,只演得郎情妾意全是真。

    可赵怀遐的话全然不是,他词词句句里,甚至没有一个爱字,没有一个喜欢,却教她浑身发烫,手足无措,无处可逃。

    她好像一个刚来世间的娃娃。

    【你、你..】她乍然抽回手,一下离了榻,好好一张白净的脸,让他一张‘胡说瞎话’的嘴,弄得全是胭脂描得红光。她又喜又羞,情不自禁地跺跺脚,心里骂了他无数遍讨厌。【我看看你是不是狐狸变的?】

    她红透了一张玉脸,既嗔既笑,转身给他动上手,手指按在他脸上的眼角,向上抻一抻。

    膝盖碰了他的腿,衣裙上的绣花在榻上安然躺下。赵怀遐不防备,遭她逼迫的一退,双手无奈撑在榻上,防止二人摔倒。她的指尖有些凉,沾了兰花的想起,碰在眼角处如一滴冰露。

    【...真有些像狐狸呢..】

    她端详起赵怀遐的狐狸眼,连带着眉毛也给抻了上去,一霎,她噗嗤一笑。

    自从那夜的山上后,这入了冬的日子,寒风烈烈,再未听过赵怀遐一个冷淡字。他宛如从春风里来,笑语淡然,温和而透露着亲昵的眷恋。

    一幕幕自眼前浮现,墨兰的心反倒如水波飘荡般微伤..

    【啊..!】

    她神思迷惘的瞬间,皆被赵怀遐摄住看在眼里。他手上一松,两人叠加的重量,自然而来往后倒去。这般倒去的同时,一切景物在眼中仿佛日光回收的余影,她能感觉到赵怀遐在这一刹圈住她的双手。

    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狼狈不堪,而他不像尘世人。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珠子,冷冰冰的盯着她。

    小径鹅卵石坚硬的触感,至今仍隐隐藏留在绣鞋底。

    那张被她放下的婚榜书,是前尘茫茫的她蒙了灰的自尊,而这个人百疑不问地替她拾了起来,完璧归赵。

    那一红盆兰花静静地矗立。

    墨兰跌落在他身上,她的眼睛里,正倒映着这件送来的生辰礼,定定瞅着这盆兰花,她开口道,【我有两件事,一件瞒了你,一件要你帮忙。】

    声嗓落在烛光中,柔和而安静。

    赵怀遐嗯了一声,他也不曾有过忘记,当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件是婚嫁的事,一件是你母亲..】

    他说得丝毫不差,这样心思敏锐的人,自己也瞒不了他多久,何况他待自己是坦诚真心。墨兰从他身上起来,鬓角的发丝微微乱了,她抬手去拂贴,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你没有上京贴榜,这一辈子...我都嫁不了你..】

    这是她心底的一句实话,从上粮船的那确切体会的一刻开始,她无时不在想这个事。

    赵怀遐却听得眸光一动,没有言语。

    墨兰背过身,特意不去看身后的人,她娓娓说,【去年,父亲替我看中一个举子,我不喜欢,我更中意梁家的六郎...大约在五月,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如前生今世,我如愿嫁给了梁六郎,他却是个浪荡人;我生的个个是女儿,也朵朵是低嫁。父亲生分我、姐妹们步步青云,只落下我一个困顿失势,跌在青云之下。】

    明烛高亮中,是她淡淡低低的嗓音;眉上闪过一丝凌厉伤色,似刮过屋角的冷风,钻入深山老林。

    【那戏台的唱本......便犹如我糊涂落魄的一生,写足了愚昧自私。不多时,我走出梦门,有一条金龙飞在云上。那句话,我告诉过嫂嫂----岳州赵大人,今日登龙门。】她掉过脸,垂视着聚精会神在听的赵怀遐,【这便是我嫁你的起始,一件瞒了你的事。】

    她嫁过来,并不是真心,她想要借此平步青云,搏出一条路,救自己,更救母亲。

    她不知道赵怀遐会如何看待她,她也不知道赵怀遐会不会生气。总没有一个人,愿意喜欢一个算计他的人吧?

    可她仍然希望,得到一个别人谁都不会有的偏爱。

    【如果...】赵怀遐开口道,【这也算瞒了的事话,那我也瞒了你..】

    【嗯?】

    【你和嫂嫂说的这话,我知道。】不仅他知道,父亲他们都知道。赵怀遐为她因这件事的纠结而笑了笑。他扭过头,二人目光交汇,【或许你传这话是别有目的,但在争位的事上,对于父亲来说,你的谶言仅是锦上添花,而非倒果为因。】

    赵宗全早年被接入宫中抚养,因圣意又被遣送回家。一个没有上玉牒的‘养子’,经过一二十年的隐忍蛰伏,足够令他的野心更大----他的举事之心,岂成在朝夕间?

    可无论这梦是墨兰认为的因,抑或是赵宗全他们听说了这句谶言,认为是一些正变化的事实才导致了她的预支梦,都不能改变一点------她嫁入赵家,仿佛是一场真正的天命所归。

    这一切全然出乎墨兰的意外之外,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沾沾自喜的谶言,竟只是赵家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所以,她对自己一直瞒着赵怀遐的苦闷忧虑,纯属是自作多情?她自以为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也不过是一朵艳丽的鲜花罢了?

    赵怀遐的一番话,不仅没安慰到她的心灵,反倒令她大受打击..

    【....没劲..】墨兰索然失落地甩了下帕子,【亏我觉得自己好了不得,做了一个未来的梦..】

    赵怀遐的眼里笑意流转,爬起了身,【不能这么说,也正因你锦上添花的一句,才令父亲更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这话墨兰听得勉强算得舒坦,只是舒坦了一会儿,她忽然从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一双柔眸顿时眯起来,【稳操胜券?怎么去东明县的路上,你一直在赶我走....赵公子,你这心里打什么主意?】

    一瞬间,赵怀遐有些头大,他比窦娥还冤,他哪有打什么主意?是真的想护住她罢了。确实,他说父亲稳操胜券,自己一路又赶她走,如此矛盾,不怪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当时...后有追兵不也是事实...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一骨碌从榻上站起来,【魏易呢?吩咐他摆饭,人哪儿去了?】

    屋外顿时响起一阵高声,敲了敲门进来,【这儿呢公子。】魏易笑嘻嘻进来,招了招手,后面跟着杜玉她们,【您唤着才敢进。】

    一样一样菜摆着,又放了两幅碗筷。

    墨兰哪有不知他不想答的心,这一答得不好,她非得揪住缠问不可。只是他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有别于从前应付她的游刃有余,着实好玩了些。

    她又重新端详来那盆墨兰花,刚刚只注意瞧花,这会儿仔细再看,它这兰花用的漆红圆柱盆,颜色偏朱红又掺着亮眼的橘,沉稳大气不乏娇艳,霎是好看。等她从那头又转来,端端正正的小楷字落入眼中,她瞧在字上,愣了会儿,缓缓地,脸上噙了花儿一样的笑。

    这件生辰礼,他何止是用心啊。

    不仅字是他亲自写的,词也是那日小笺上合写的一阙。这南方小城,又哪里来的精贵兰花,无非也是从外头托买而来。

    费尽心思,只给她过个生日。

    那边布好了菜,趁着空档,魏易又赶紧问了一事的处置,【公子,眼下快到年底,今日县衙遣人送了鸡鸭羊肉,又送了好些衣裳锦装来,说是备下的年节礼,您看是怎么着?】

    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去药庐时不在家送的,家里的婆子护院,不知如何处置,这才叫留了下来。

    【何必事事来问我。】他回身一看榻边,墨兰正低头轻把兰花嗅。

    言下之意,当家做主的不止他一人。魏易一点就透,回他道,【那就依奶奶的意思,都送回县衙。年货的事,咱们自己来办。】

    杜玉往桌上摆了一碗羊肉人参汤,赵怀遐在坐下的一瞬挑了眉,他向来不爱吃半点腥味之物。拾起筷子,抬首看了一眼往这边来的墨兰,心下苦楚难言。

    民俗有言一句:冬日补一补,来年少病苦。

    这碗羊肉人参汤,墨兰可是特意吩咐厨下做的,又因赵怀遐不喜腥,更是用了各种香料法子来除味,只是仍不能祛得彻底。

    墨兰依着凳子坐下,眸里闪着亮亮的柔光,她起手就是盛了一碗羊肉汤,笑着放到他手边,【用些好不好?】

    她最是能撒娇的人,软言蜜语哄得别人开心。从前对赵怀遐的捉摸不定略有些怕,不是很敢放肆。如今他引自己是唯一,她又是得了好颜色便更进一寸的,何况她又一心许他。

    撒娇这事儿嘛,即是手到擒来,又是熟能生巧。

    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端到他手边,他瞟去一眼,羊肉混着切成片的人参,汤面的油倒映了烛光而闪闪发亮。这碗里没有祛干净的腥,即使他没入口也已经闻到了..

    叹一口气..

    他不喝,大概今晚是下不了这桌。

    也是奇了怪,分明她说过怕自己,可仔细想想往日,她哪有怕的半分在?敢怒、敢管、又敢摔,总搞得他束手无策、服软在先。这段时日又不知开了什么窍,学得这等撒娇手段,当真对他‘毒辣’至极。

    她擎着玉腮,眸光闪烁地望着赵怀遐一口一口吃起羊肉汤。虽然他连连皱眉,【下回还做好不好?】

    墨兰笑嫣嫣的语出惊人,直令他的筷子僵在碗里一动不动,不好说不出,好也说不出。

    进退两难,丢城失地。

    【前面谈话时..】一碗羊肉汤下肚,他赶紧拈了一颗雕花梅果入口,靠着甜酸去去腥腻之味。赵怀遐也捻了一颗放到墨兰的碟上,让她吃,墨兰放到唇中,却不知他开口要说得是什么,【你说...若非上京贴榜,你这辈子都嫁不了我。这话,它说错了...】

    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到底是因什么而把命运交织在一起了呢?

    他们自出生在世间,就天南地北相隔,仅仅是凭一张贴出去的婚榜么?涓流而成湖海,没有‘若非’这两个轻易的字。

    【你可以嫁给别人、或者我;但是我,只能娶你。】不管有没有上京贴榜,赵怀遐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不在于他娶或不娶,不在于天下有多少女子,也不在于有多少姑娘青睐他的长相。

    只在于墨兰的嫁,或者不嫁。这个地方,是她的,若来的不是她,那至死也不会有别人。

    唯一、独一无二,他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可不是信手拈来,自万千言语中随便挑出一词半句----它们全是小心翼翼、百般苦凿、千锤百炼,只从一颗心底来。

    年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无论贫家或富家,这一日都会起一个大早,屋里屋外地忙着打扫干净、贴对联,挂金彩。

    赵怀遐从药庐准备回去时,与阿每碰了个面对面。

    她发髻里插着一枚碧青的玉簪,赵怀遐特意留看一眼。那样式颜色,压根不是他在墨兰妆台里抓的几根中的一支。他系着斗篷的绳子,笑笑与她合手一礼。

    回去的路上,风吹得特别紧,冷飕飕地往衣服里钻。目光远眺,山峰顶上积压着冷灰的云,厚厚的一层。他闻到了爆烧竹节的气味,裹在严寒的冬天里,温暖的烟火气,让人有股立刻想回到家的迫念。

    近到南圃,累累五黑瓦檐下,金彩条条悬挂;再进园内,一些孤零零的枝丫上,缠着红绸扎起的花。路过廊下,高挂着一盏盏红纱灯笼,像极了冬日里枝头上的橘柿。

    墨兰站在屋外,巡目之处,园子里皆焕然一新,看得她开心不已。此刻她正指挥着曾黎的灯笼挂在哪儿。她穿着一身锦上添花绛红色的长袄,下着黑金绣花百褶裙,头上挽着漆黑的宝髻,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一根步摇叮叮当当,粉光娇艳。

    【雪?】不知哪个丫鬟说了声。

    果真,话一落完,天上飘着粉末的雪就下来。

    赵怀遐到后院的时候,他们还在挂灯笼,只是换了一人挂。他渐渐走上前,雪花飘飘扬扬,那道红色的纤影藏在飞舞的粉雪中,一根长长的竹杈顶在廊下,上头挂着一只红灯笼不停地飘摇。

    几个丫鬟笑语不断,围着她挂。

    雪花落到她的鼻尖,冰凉的痒意她顾不得腾开手去拂。这只红灯笼在竹头摇摇摆摆,漂泊无依,挂不上廊。就在她焦急气恼时,忽然一只手横了出来,从她的身后握住青绿长篙。

    她一愣,稍稍侧脸而望,便瞧到他越过肩头的脸,面如美玉,温柔俊逸,他含了一缕笑在唇边,清风明月相让。

    赵怀遐稳住那只长篙,将篙头抬得更高,与她一块将那只飘摇不定的红灯笼挂上廊。

    他垂眸低望,不可言说的情意,正如高空飘下的雪,坠落到她的心上。

    【我回来了。】

    寒风打着旋儿。

    白玉晶莹的雪花是无根之物,天涯漂泊,作尽轻模样。迎着大开的窗户,扑入屋中。

    不远处放着盆架,兰花昂翘起柔软的红瓣,它顶着冷风开在那儿,苍然可爱。

    花叶沾了片片雪,唯有一片,执着地贴在了瓶身,它倔强地融化在一首词旁------

    一斜秋风,两阵横雨,鸟雀声低转,垂杨添金缕。

    半壁孤峦、几片闲云,山色水烟处,是冷雁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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