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三十七》

    【表妹怎么不吃?】

    海氏看康允儿执箸心不在焉,想着,难道菜色不对人眼?关切地对着手边人一问。康允儿回过神,忙露了一记局促的浅笑,【不瞒嫂子,今日起得晚,尚不知饿在。】

    海氏听她说得小声,道,【看你,一家人还有怕的不成?以后记得来这边多走动走动。】

    康允儿见她如此和善温柔,不由一笑应下。原本她今日不打算来盛家凑这个热闹,但一听娘要去,心里生怕她惹什么事,放心不下,遂也跟着来了。

    谁能想到,六妹妹一个庶出的女儿,竟有了这般的好姻缘。

    今日四妹妹也去做了那一桌。

    康允儿想到她娘活络的心思,更是坐立不安,她的目光,渐渐担忧地投相隔的帘上。

    那厢康姨母见她姐姐与庶女母女情深,又眼红明兰如今的侯夫人位置,油然羡慕地说了以后家里指望着你的地方不好呢、别忘记你母亲对你的好云云。

    这番话里不乏康姨母自己的算计,她家里头有几个花朵般的小庶女,王若弗又是她嫡亲妹妹,好哄的话说一说,王若弗便听了自己的。顾家如今是搭上了青云梯子,届时她哄哄妹妹,让王若弗替她塞一个两个康家的庶女到顾廷烨身边,美名其曰帮明兰固宠,嫡母之名,明兰总不好拒绝吧..

    盛明兰对此微微一笑,默不作声,这算盘拨在康姨妈心里,她隔了几个位子都听得哗哗响。

    一霎。

    墨兰眸光乍亮,可巧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

    她婉婉侧过一身,附和康姨母的话,柔声道,【姨妈说得话极好,母亲对女儿的好自不可忘...】明兰顿时心一提,杯子捏在手上,眸光朝四姐姐望去,那张小脸又如从前弱弱可怜,无不是伤心状,【父亲,眼见一家子热闹,我想小娘..】

    她轻轻的伤心话扔到桌上,震得菜碟子碰在一块儿七挤八拥的。

    一堆人哑巴了。

    康姨母稍圆的眼睛眯了眯,转着眼珠子向自己的妹妹王若弗看了过去。早年不帮妹妹出主意收拾林噙霜,只因自己在康家也不痛快,她当然不希望王若弗能痛快;可是后来林噙霜去了庄子上,她自己宅上又发卖了一批姬妾,长柏又见出息,她一番思虑下终是给王若弗出了主意,教妹妹让人吩咐庄子上只许给林噙霜吃猪油拌饭,并且勒令人少动。至今一年了,想必林噙霜已养得肥大如猪,美貌不在,回来盛家又能如何?

    但王若弗是个一听名字就炸毛的!

    她本拿娟子擦拭适才湿润的眼角,墨兰的柔嗓一开,原是高兴感动的神色从脸上消失得荡然无存。

    【住口!还敢再提那人。】王若弗沉不住气,狠是剜了墨兰一眼,让她识趣点噤声。

    【是,我本不该提。只是我离开一年多,格外地想。】墨兰幽幽地睇了盛竑一眸,清声如泣般诉说,【那庄子上又是荒凉地,吃不好睡不好,小娘不知怎样瘦了..】

    墨兰像滴下了珍珠泪,真想得伤了心,丝绣的帕子捏拭在眼角。

    明兰拿着眼角打量做戏似的四姐姐,将心比心,有这么一位想着林噙霜的女儿,也不枉林噙霜疼爱这个女儿一场。只是踩了她娘的尸身,让林噙霜度逍遥,她可是不能依的。

    【父亲,您与小娘夫妻一场,关了小娘快四百多天,您、您原谅了她,让小娘回家吧?】

    墨兰拿两只红了的眼睛,期盼地瞧向上首。

    但盛竑无动于衷,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般,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吃菜,这全桌就他一个吃的欢心实意。

    王若弗瞄了眼丈夫后,想起那句自己才是墨兰嫡母的话来,脸色旋即沉沉地与墨兰怼了过去,【说什么回不回家,真不怕脏污了我盛家的门楣。】

    明兰心里偷偷一笑,为大娘子这张不饶人的嘴暗暗喝彩,四姐姐这样的人,便配的大娘子直性的去骂。可惜了,如兰没坐这座,她嫌和四姐姐在一块受气,便眼不见心不烦地避去另一桌坐了。

    只是今日,自己注定了要和四姐姐打擂台。

    明兰心念一动,任由大娘子先在前头打,她则夹了一筷子的鱼,放到了盛竑的碗里。

    盛竑停下了筷子。

    【我知太太看我小娘不顺眼,可到底......也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谁知道会不会风水轮流转?墨兰幽然凝睇,一丝伤心的泪影划在眼底,垂着面首,她只差轻轻啜泣。【父亲,看在往日情分上,您便允小娘归家吧?】

    顾廷烨一旁蹙眉,默不作声地瞧了两眼四姨姐的状相,他心头一时嫌恶,仿佛从这张娇美的面孔上,看见了几分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影子。他瞄了眼坐定如钟的小妻子,却见她脸上一丝一毫不见慌乱,甚至在这一场争端里,喜盈盈地吃着菜。

    过于正常,反而异常。

    顾廷烨眸色深蕴,四姨姐的丫鬟来过澄园,管家告知了他,明兰也私下询问了赵怀遐夫妇的行踪。只是余下的事情,明兰什么也没告诉过自己,他知道是自己强求使计娶了她,教她一心向往的安稳日子破碎了,现下里让明兰交心于他确实颇有难度。

    顾廷烨瞅着明兰,在桌下拍了拍明兰戴了三四个宝石戒指的小胖手,安慰着、支撑着。明兰诧异,回首见顾廷烨笑意温温的面庞,她也报之一笑,虽然不知他发什么神经就是了。

    那端盛竑不为所动,他倒没再夹着菜吃,碗里放着一筷子多刺的鱼。他似乎记起来,墨兰儿时极其喜欢吃鱼肉,自己剔下鱼刺,白白的鱼肉喂到小丫头嘴里,那会儿她小小的,趴在他膝盖上,仰着白玉的软脸,总是把小嘴扁来扁去,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

    终于,盛竑搁下筷子,【你想她回盛家?】出言问了一句女儿,深深看着她。

    墨兰心口猛地一颤,父亲射来的冷峻目光,让她本能地产生畏怯的心----她当然不想娘再入盛家,白天黑夜的,只和这一大家子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勾心斗角;她当然不愿娘的腰板,再如蒲柳丝荚般,对着王若弗等人柔顺伏低。

    【是。】墨兰突然答到。

    她稳住心神,让自己不再那么惧怕,放下帕子搁在膝盖上,认真回答了盛竑,【眼下两个妹妹都嫁了出去,家里空屋多起来,不免空落落,接了小娘回来,一家人也是热闹。】

    这么说的时候,不忘故意去扫一眼明兰,挑衅的翘了翘嘴角,她眉宇间,隐晦地闪过志在必得的神色

    盛竑心里微闷,避过眼,他早已低过脸,对女儿的话没应声,他动起筷子装着菜,吃的津津有味。只是碗里仍躺着一块带刺的鱼肉,这恰如明兰如今在盛家说话的重量。盛竑为官最擅左右逢源,他处理家事也不例外。不过常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边照常吃着酒菜,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把两边衡量。

    若论实心,他与林噙霜撕破脸,恩爱已是烟消云散,何况那女子从未说过一个爱字,她自己也讲得明明白白,所言情话皆是媚上讨好罢了。

    冲这一层,他也不愿接回林噙霜。可若再往‘以后’想呢?四女儿嫁给新帝儿子是不争的事实,眼跟前是未有封册,但新帝不会三年五年不颁旨恩赐,一旦循了分封,她甫一便是国公夫人,那时再来闹,可就更让盛家难堪了..

    一双双眼睛都看到,他忽然停了筷头。

    【你说的话...】

    【爹爹吃菜。】

    明兰盈盈含笑,一筷子菜又布到盛竑的碗里,打断了他的话。盛竑眼角扫了一瞬,他打理的精致胡须在下颚上动了动,其他人未闻听见一声。

    明兰布完菜后,扭过脸,睁着一双大眼睛真诚地看向墨兰,【四姐姐,家里真的有许多空屋么?许是四姐姐久不在家中,有所不知情,大嫂生了娃娃,这也要有屋子分住呀。】她好言好语为墨兰解惑一句,生怕她‘不知情’,觉得家中有人能容忍得了林噙霜。

    闻言后,墨兰的脸色并不好看,与明兰的笑脸迎人来比,她的脸色无疑显得她落了下风。王若弗淡淡瞥了眼,同姐姐对视一笑,王若弗看墨兰吃瘪,更是幸灾乐祸多些;康姨妈因心里的盘算,略有顾忌,脸上含蓄得多。

    【我小娘只占一席之地罢了,又没有说占它个三间四间的..】墨兰并不多示弱,她旋即轻轻笑起来,将即要吐露的话,打磨成一根根尖亮的刺,扎在盛明兰的心上。她要扎的盛明兰跳起来,那戏..才算好唱的。【倒是六妹妹多管闲事,我同父亲说接回小娘碍着你什么了?也是...一幅《舔犊情深图》都不能教得你明白母女二字,自然不会懂我这做女儿挂念小娘的心意..】

    顾廷烨的脸色沉沉如夜,他抬起幽深的眸子,也在这一刻,同样经历了丧母之痛。

    此话无疑是讽刺盛明兰早年丧母,不能承欢膝下的痛;其中又不乏暗指,前年腊月她报杀母之仇的失败,满盘皆输、满盘皆输..

    盛明兰咬住牙龈,捏紧了长筷。

    耳边忽听一声利落的噼啪,响亮地摔在木板上。众人俱是一愣,举目一看,盛明兰冷冷一张俏脸,她扔下手中的筷子清清脆脆。

    【林噙霜不配!她是杀人凶手。】

    【胡说些什么!?】盛竑筷子一放,眉头打皱,不悦地训斥起来,【这就是你学的规矩?竟当着父母面摔筷砸碗起来了?你小娘的那些事不是翻过篇?如今还拿出来提?杀人凶手杀人凶手,还真是长了脾气...】

    盛竑端着身架责骂了几句,中间和着稀泥就是不愿再扯出卫小娘的事,他抬起眼睛一扫桌面的各色人马,压着余怒渐渐消平,到了末尾话里已是重拿轻放的意思。

    听逢父亲这么轻描淡写小娘的死,明兰在心里是更多的伤感。她甚至觉得,人命可真轻贱,一个陪伴他多年又生儿育女的女子,到了父亲主君身份的跟前,半文不值;这里头暗含的冤屈,砸上权势竟碰碎得如齑粉般掉进尘土里。

    可见权势高位,真是个好东西..

    所幸,她今日二者皆有。

    【从没有什么翻过篇..】明兰慢慢说道,她亮如星子的眼定定地放在父亲的侧脸上,【我小娘的死,实实在在。】

    王若弗的耳朵仿佛被寒风吹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颤栗。

    【爹爹..】明兰唤一声盛竑,说道,【女儿成亲前,曾在马球会上,得过一枝皇后娘娘所赠的朱钗。】

    嘴角压着淡淡的笑纹,平静的嗓音落到桌面,已成了不大不小的施压。

    她歪过头,摸到那只朱钗,取了下来,置于众人眼跟前,【这枝朱钗我一直插戴在髻,女儿想不会有用到这朱钗的一日,料不到,我还有用到它的一日。我小娘是否有冤屈,林噙霜是否为凶手,不如改日我击鼓去问问?】

    明兰侧首,看向她坐在门边的四姐姐,眼底生寒地道,【姐姐,别怪六妹妹狠心。你若想林小娘再进盛家门,除非我死了!】

    墨兰听了这话,心想,那你真是死不了了..

    【明丫头,你在威胁你爹呢?】没能激起墨兰的脾气,倒是惹得盛竑生了气,一根手指指着那枚朱钗,两眼圆瞪,【这个家轮得到你做主!?】

    面对父亲指责,明兰硬是没应声。

    那头被明兰狠话仿若吓住的墨兰,脸上闪过一丝有目共睹的惶然,她好像有些真的怕明兰去击鼓查案,两条描好的细眉露水沾秋衣似的愁,趁机捏着帕子轻轻啜泣,【六妹妹好狠的心,自己没了娘,却要拿姐姐的娘去填命。你如今是得了势,有了诰命的人,姐姐拼不过你..】她脸一扭过来,玉脸上,双眸湿润微红,细声细气地道,【常言孝悌之道,你怎好借势,凌驾于父亲之上?】

    她黑眸中流过一丝难过,便楚楚可怜地拭起眼泪,一边还火上浇油地继续刺激,【别说皇后娘娘的一根朱钗,今日你拿十根来,也改不了我娘仍是盛家的人,她可是记在族谱上的,日后就是死了,还是要进盛家的地。可不像你小娘,多少年了,至今牌位还在那个玉清观...】

    顾廷烨冷着一张脸,盯着这位娇滴滴又弱弱无依的四姨姐,一只绣帕不住地在这边擦一下,在那边抹一下,不见几滴泪,倒生生拭红了眼角。

    这话越说越是难听,一字一句划在明兰心上,她睁着一双含泪的眼,霍然站了起来。

    盛竑立马望向那头,狠狠瞪了墨兰,【你也一并住嘴!】

    喝斥得墨兰噤声不言。

    几个子女中,他深深知道,便是维护他的话,墨兰几言几言,摆明是冲着刺激六女儿去的,为了林噙霜,这个女儿确实豁得出去。

    【岳丈说得极是。】顾廷烨黑眸一瞥,冷声接上。

    萧杀之声入耳,盛竑募地神色微僵,唇角瘪了下去,想要吞吐些话来说,却一个字也刮不出来转圜。只因顾廷烨一身冷气抖擞,四月的屋内无端冷了几度,又听闻他宫变时一箭射死敌方城门大将,此等杀伐狠辣,他一个文人哪抵得上;如今顾廷烨坐在身侧,对明兰公然维护,一个岳丈身份的他又能阻拦得什么?

    林噙霜回盛家的事,他之所以有能耐不松口,凭借的是礼法与规矩,它们有时,大过天。

    顾廷烨从容地站起身,保持了一份世家子弟该有的仪容,他先按了按明兰的双肩,安慰起小妻子,等明兰匀息了伤心。他方冷扫了眼捏着小帕子还在花小心思的墨兰,心中不由微嗤,此等惺惺作态,只令人低看。【岳丈,四姨姐的小娘,实实在在背着人命。】

    墨兰扣着手指,粉唇微抿,她倒要听听,顾廷烨要说出什么话来。

    【您不但不该接人回盛家,甚至...】顾廷烨沉下冷嗓,施压道,【连族谱上也该一并抹去。】

    墨兰的瞳仁募地惊大。

    【顾廷烨!!】

    此份侮辱,盛竑尚未来得及动怒,那边墨兰阒然起身,一竖细眉,凌厉似刀,【你可真是好!!】

    一声清丽的娇叱堵住他的双耳,将他喉咙里接下来的话给截断了。他感到了被冒犯的别扭。顾廷烨想不到会被四姨姐当堂连名带姓的点明,颇有些异样。在这一刹的走神中,忘记了应该说的话。

    那双眼睛的清光亮得宛如一柄雪色刀剑,仿佛每一个欺辱她的人,合该受一击冷刺。

    墨兰目光失去了温度,厉睨着人。

    她遣云栽送一枚描金兰花的剪纸,其意不仅在刺激挑衅盛明兰。她更是要用这一枚剪花嘲弄盛明兰----既然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过了十几年被老太太相护的日子,她便借此逼六妹妹亲自走下台阶,来这条路上争一争。

    唯有逼得盛明兰相争,她才可以以进为退,来一招釜底抽薪,将一出‘锋芒避让’迫不得已接回小娘的戏唱得更好。

    不想将顾廷烨逼出来护着她,却也是正好,顾廷烨所提的正合她心意,别说是盛家的族谱,就连盛家的门,她都不愿她母亲往里踏一步,在这屋里再留有丝毫痕迹。她会从将这里,扫得干干净净,让盛家只归盛家人。

    这一个牢笼,总有一天,她会彻彻底底,从身体里砍去它,毁掉它。如果这里没有根、没有家,那它能是自己的什么呢?它什么都不会是了...

    唯一会有的残留,仅剩她对父亲的念想...

    小巧的流苏颤颤地闪着光芒,细碎一片在发髻间如点寒星。她撑着双手在桌上,双边的袖子滑到手背,丝丝的蕴凉。这一张抬起的白玉似的脸,胭脂薄染,水眸灼灼发亮。【凭什么不让我娘进族谱?凭你一个侯爷夫人的威风嘛!?】

    相隔的帘子被人挑了开来,钻过来几个不明所以的人。华兰最大,站在前头,一眼望去,六妹妹安安静静地在顾廷烨身侧。她暗自瞥了眼望着两方而焦急的丈夫,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越前一步。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顾廷烨眉头上挑,随即淡然一笑,从容不迫地道来,【岳丈,这一大家子刚是起步时,长柏兄弟入了给事中,正是渐起发迹;剩下长枫兄弟尚未中举,长栋兄弟连考都未考,真的一定要为了个妾室..】他重重地咬着两个字,宛如鄙薄得很,稍弯下身子,轻轻反问,【令盛家从此万劫不复?】

    海氏心头一跳,这妾室...只怕说得是林噙霜了。又看那与顾廷烨对峙的墨兰,心中微烦,怎么刚回来,就来挑拨是非,闹得家宅不宁?她下意识地瞄了眼,同样蹙眉的柳氏。

    此一句,比什么都好使。明兰澜了心波,眼睛睇在完全被顾廷烨压制住的父亲身上-------盛家的‘未来’,怎能是一个妾室所能比拟的?

    墨兰发了慌,她急急地唤一声父亲,所有的期盼压在了这一声里。

    明兰掩起帕子,悠悠别过脸,她都不忍心听四姐姐这一声,这是多么悲切呀?只差一脚便可救出林噙霜出外庄,却硬生生被他人所毁。只将心比心,明兰也觉得此刻她的四姐姐该是多么绝望,明明她捡的高枝已是够高了,回来满心以为能救得了母亲脱离苦海,可仍然斗不过她视如仇敌的妹妹!

    一枚描金兰花剪纸..

    现在看看,自己如临大敌以待,实在太高看了四姐姐。本以为她出去一趟,懂得了隐忍与图谋,不想仍是自命清高,一个绣糠枕头。

    【你小娘....】盛竑缓缓道,【不一定要回盛家...】

    飘若熏烟的话,落到地上,好似天地间下起了噼噼啪啪的大雨。

    她不想娘回盛家,是真心的;听到父亲真的不许她娘回盛家,这份涌上来的悲痛伤心,也一样是真的..

    她想念的泉州时光,像一层灰污腐败的泡沫,那样的爹爹、那样的娘亲,统统破了碎了、也没了..

    众人只听桌上一阵响,定睛再看时,一抹湖蓝衣袖翻飞起来,墨兰抓着白瓷做成的筷架在手,紧紧攥握住。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握的是什么?是伤心、是快意、还是曾经泉州的自己?

    日光穿帘,筷架雪亮的一角明光刺眼,炫花了顾廷烨的黑眸。

    砰地一声。

    她狠狠地、狠狠地掷下。

    砸在地上,以头抢地,比明兰那声更响更脆,清哨一般,四分五裂的瓷片,有一块如流星飞撞到长枫的脚边。

    一时间,坐着的、站着的、观戏的,将她如众星拱月般的望。

    柳氏生生吓了一跳,她注意到长枫弯下了腰,定睛一瞧,长枫竟是要去捡飞来脚边的瓷片,似刀般锋利的瓷片,他竟是要去捡..不由细想,柳氏拉住他的衣袖。

    长枫的手停到瓷片上方,在微寸的半空,被妻子拉住的袖子,让他的手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神色无动于衷,胳膊一用力,拽脱了束缚着他的手。这一枚瓷片,他用手指碰到,捡了起来。

    窗纸上日光轻移,墨兰微仰着头,流苏依然颤颤摇摇。过了会儿,她用纤细的手指抚顺衣襟,文雅从容得,她的头顶似乎不是盛家的屋梁,只停着一片澄净的天宇。没有一个人在砸下筷架后,窸窣一个字,他们哑巴了,盛家主君的声音都在消失。

    她的耳边安安静静,恍惚中,感觉自己置身在盛家受宠的岁月之中,没有一个人敢奚落讥讽;又恍惚地,盛家仍是那个没有立锥之地的盛家,她一砸,是多年来拼命挣扎,划在身上的痛,便如哥哥握在手心的瓷片,曾是她流过的不甘心的泪、是她仰望濡慕父亲的泪。

    【六妹妹...】她背对着他们,轻轻一唤被顾廷烨护着的明兰,明兰一愣,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她,从软玉的耳根处,见到她微红的唇角,那儿至多一缕淡淡的笑,她说,【姐姐告诫你一句,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

    屋外的树影婆娑,绿意穠纤滴翠,从窗子里拂进一道四月春风。

    门外站着墨兰带来的几个丫鬟,话音未落之际,她们踩着余音越过盛家的女婢站了进来,步履沉缓,来到墨兰身侧。

    曾黎也恭敬地阔步入屋,他眉梢不动,只斜睨了眼盛家小厮,长手一伸,挡在冬荣的身前,把人从门边逼得往后一退。

    门已经打开,她眼前的路无比清晰。

    眼角一丛众的模糊身影,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像花荫下栖息的鸟儿,依偎在一块儿私语切切。

    父亲宛如一座木胎泥像,他的身影也渐渐在融化..

    蝶羽的睫如旭日东升,玻璃般澄澈,迎接了白光,薄薄的一层,却在她眼里照出绝无仅有的淡红。

    【女儿走了。】

    她搭着云栽递来的手,柔声淡淡地丢下一句,直至路过站在一侧的长枫,她的绣鞋也不过略是微顿。一双眼睛看着他,最终半字不言,走得头也不回。

    风卷残云,江烟洗尽。

    空落落的屋门,缺一处的桌角,女儿好似来了,女儿好似也没来般。

    盛竑愣在凳子上,一双筷子半空不落。

    很久以后,等上了年纪的盛竑开始回想往事时,才注意到他这个女儿,从此一走再也没来过,直到成为王妃,才带着女婿外孙女来过一趟。

    那已是多年以后。

    仅仅是一趟,也是回来,让盛家归盛家,她归她。

    自葳蕤轩出来,墨兰一路走到盛家的正厅地方才停下。她不知为何回了一眼,这个地方挂着一块盛竑最为重视的匾----家和万兴。她驻足而望,上午的日光是一层白金淡色,温暖地落在浅灰的台阶上,匾额挂在檐上,暗暗淡淡,犹如藏起了盛竑的所有期盼。

    【奶奶。】曾黎躬身在后头唤一声,提醒道,【公子借调来的兵,眼下侯在宅子外头。】

    他怕外头那群卫兵待得越久,惹得盛家众多人起疑,尤其是新上任都督的顾廷烨,若是起疑了,可不方便他们顺利行事。

    原先还觉得眼前灰蒙蒙的墨兰,此刻顿感阳光自清空倾泻而下的舒朗明亮。

    她收起一切幽微的感伤,含了一分欣喜的笑,握紧云栽的手,一步做两步,【走,咱们去外庄接母亲她们。】

    盛家外庄。

    一身旧衣的林噙霜不知变故即临,她正坐在窗台边,素手按在绣棚上,穿过的绿线,走完叶的最后一针。放下棚子,她安静地将头抬了抬,从小屋窗口向外而望,日光和熏地照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宛如粉雪一抹。

    灰旧墙角的边上,有一株盛开渐凋谢的梨花,时不时飘落下白色的花瓣,偶起一阵风,那倒是纷纷扬扬如坠冬雪。

    趁着她发呆时,两片淘气的小花瓣打着璇儿飞到绣棚上,她望见了,拿着绣棚一抖,好让它们入了尘埃去;恰逢周雪娘匆色地撞进门,带进暖风,霎时它们腾飞起来,更朝里屋秀帘扑去。

    林噙霜无奈,看着周雪娘。

    【作什么?这般急色惊慌。】她一开口,懒懒地竟伴着宠辱不惊的态度,她放下绣棚,让了一个身位,【你也不怕脚痛,走得这么急..】

    周雪娘在盛家受过一场杖打,生生将腿脚打坏了,又没及时得到医治,人被送到外庄时,那脚已经无法得治了。现在她走路一瘸一跛,走得太快伤脚,甚至阴天下雨,湿冷总教她下肢酸痛。

    周雪娘可来不及等坐下,捉着林噙霜的手就道,【外头来了一二十的官兵,奴婢只敢瞅一眼,这..这可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她其实好想说,是不是来抓她们的。听说这六姑娘如今嫁的极好,是个侯爷家,要是为她娘寻仇,报了官衙,可不得来抓她们嘛。

    她吓得仓皇跑进后院,后面的连声叫唤,一下都不敢停,急忙回来报于林噙霜。

    【官兵?】林噙霜狐疑地看了眼外面,秀美蹙起,又半开玩笑地道,【盛家犯事儿也不一定..】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算出去瞧瞧。周雪娘胆子小些,又拉不住她,只得叹一声,撩了帘子陪着去。

    二人过了半月门,尚未出小径,耳边便传来前头的沸沸扬扬,颇是嘈杂。

    这一下,让林噙霜警觉的心慌了一跳,很小的时候,她经历过家里抄查的情况,便也有这般嘈杂沸扬中,夹着清清楚楚,扣人心弦的金刀之鸣。

    眼前的这面墙,是内屋与外庄的分割,墙面留有一道石门,靠近里面的这一侧,除了种了树,也铺了一道石径。

    她站在这头,正犹豫要不要去时,石门那边已涌出几个平日里还尚熟悉的仆妇。她们似乎是被赶了过来,踉跄提着布裙往这边跑,仓惶的脚步,让看在眼里的周雪娘吓得贴在林噙霜的手臂上,她拽着手,盯着石门那个入口。

    一柄套着刀鞘的黑刀先入了眼,随之而来的是几个黑甲锁身的卫兵,他们显然比一般衙门穿号的小兵要精神抖擞许多。

    外庄好歹有位管事的,他跟在一位黑玄劲衣的年轻人身后,连声高呼不可,那位年轻人瘦长脸,面部白皙,眉宇间春风度化,自带一股风流浪气。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家六郎----梁晗。

    去年宫变时,他侥幸逞勇救了一些官眷家属,由此走运让人指到五城兵马司任副职。今日又十分凑巧,被上头派到那位扬园四奶奶身边,护送她来盛家外庄接母亲。

    他一概不理会跳脚了的主事人,握住跨刀,只反手一扬,喝道,【听令,列队。】

    肃整的卫兵募地一转身,分成两列,沿着小径而站,挡住闲杂人等。

    林噙霜跳了一下眼皮,她似乎心有所觉般,挣脱雪娘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石径上长着坚韧的野草,低垂着头,任由朴旧的裙角从身上拂过去。她的双眸不曾离开过石门那儿,白石灰涂砌起的甬道,里面黑黝黝的,天光进不去,她的心却情不自禁砰砰直跳,陡然亮了...

    周雪娘站在后方,紧紧攥着衣袖,捏地皱皱巴巴,凝着两只幽幽惊怕的眼睛,她望了一瞬小娘,从这身瘦弱的背影上望向石门。

    弹指间,一个酷似露种的小丫头从石门处蹦出来,她嬉笑盈脸,蜻蜓一般。周雪娘感觉自己的脸在抽动,她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在耳边放大..

    【姑娘,是小娘和周妈妈。】

    那是真正的露种站在那儿,跳脱的性子,又不稳重,年纪又小,一晃光阴,她稚气的脸庞仍然是在山月居时的天真。

    梁晗立在一旁,他将鞘尖抵在石径上,原本垂下的目光,忽然抬了起来。他虽已娶妻纳妾,却仍然不改对美丽之人多晙一眼的毛病。

    黑幽的石门内,扑出来一抹碧天蓝色。

    翻飞的衣裙,宛如天际边一团层叠的棉云,裹住了整个纤丽的人;云鬓之下,面若春花,一双水眸似愁非愁,似星似月。梁晗的眼睛陡然淬了辰光,他抵在石径上的刀鞘动了一隙,只瞧着她盛满水泪的眸,那般惹人怜爱,梁晗从身内心处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只站在石径外..

    一只脚,一只官府靴子的脚,不由自己地踩上了石径..

    【娘。】

    她一动,清柔的婉转声音,一缕缕思念的愁苦,夹着相见的喜悦------令梁晗如梦初醒,他猛然醒悟过来。

    虽至今还记得,寺庙内小丫鬟一句‘愿君候萝径’的神秘轻语,却不想,真正等到的一日,二人已天悬地隔。

    他鞋尖微退,放下那只险些越矩的官靴。

    沉闷的庄子一阵风吹来,把林噙霜素旧裙子吹得似鸟飞。周雪娘擦拭过泪意后,认真看起来,扑着翅膀如一只鸟冲破天际的,不是那身素旧发白的裙子,而是林噙霜自己。

    整整四百七十二天。

    林噙霜清泪泗流,一天一天,自分别那日起,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女儿、我的好姑娘。】她哭将起来,声音一度哑下去,抱住女儿紧紧搂住,不住啜泣,直哭得贴身丫鬟心酸;一晌后,她才又分开女儿好好端详细看,一寸寸地抚摸。【好孩子,真是把娘想狠了。】

    那么远的南方,她说去就去。

    林噙霜的泪,顺着眼角如线滴落。

    墨兰也眼眶通红,长睫濡湿,她轻轻柔柔地一笑,亲昵顿显,任由林噙霜替她梳理耳边的碎发。她面首半歪,发髻间的流苏坠坠光华,双手依附地攀上母亲的胳膊,摇一摇地道,【女儿来您回家。】

    林噙霜的泪眼闪过惊讶,她擦擦泪,略有不信,【你父亲愿意?】

    墨兰微笑不语,只牵着娘的手朝前走,她对身边几个丫鬟吩咐道,【你们去看看周妈妈,不必捡了带了,若碰着紧重要的,方收一收。】

    露种秋江几人福下身,齐声称是。

    眼见墨兰携着林噙霜将要出去,一旁的管事急得头上冒汗,他年纪大了,便也顾不得骨头硬或不硬,扑通一声跪在了墙角根。卫兵一闻声,当即旋身拔刀,一抽出鞘,抵在管事的脑袋上。

    那管事吓得颈子一缩,连声唉叫,口中直呼林娘子,【林娘子,小的得向老爷太太交代呀。】他苦了张老脸,这上上下下多少天,压根没听过主君太太传来消息,说要放了这位林小娘。此刻,让这蓝衣姑娘一带走,他如何能向上交代?【林娘子,您好歹念这一年小的为您挡灾挡难的份上...】

    墨兰停了下来,回首而望,见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于阶下跪着,便将纤细手指自袖中伸出,虚扶一道。

    那卫兵也极灵活,当下收刀不说,自己更是弯腰亲自搀起管事。

    墨兰含笑微微,【老人家,待我们一行走后,你差人回禀我父亲即可,今日六妹妹回门,不可扰了她的福,教父亲怪罪;你明日去,便说-----林娘子由盛家四姑娘接回。一切事况,今日种种,照实而禀就好。】

    说罢,携了林噙霜出了石门而去。

    只剩那一个老管事弓腰站在边上,他眼中尚是迷糊的很,怎么嚼留下的话,也没有明白。这好好地来接人,怎的要让他独自去盛家回话?

    他不知其故。

    【军爷..】管事拱起手,腼着脸来问一位留下来等丫鬟们的卫兵。【这四姑娘是什么人哩?】

    他看这些甲胄兵士,也不是什么寻常人,一个个黑面跨刀的..

    卫兵看了眼卑微赔笑的管事。

    【贵人。】他这般答道,看管事的还是一脸的不明白,添语道,【今时人人见她,皆奉称一声....】

    【一声什么?】管事的心一跳,急着问,他脸上的皱纹都如水浪抖起。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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