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三十八》

    【这一年,老师可得悠闲?】

    四月春茶香,又到品茗时。

    四方亭中,赵怀遐朝老师穆兆青笑一笑,他抬手倒了一盏新上来的信阳毛尖,茶汤鲜绿飘香。放下壶,指尖推着瓷杯,往老师那儿移了移,见他一言不语,问道,【学生的话,难以答来?】

    穆兆青漫不经心侧目了学生一眼,挽了衣袖,端起茶来,悠悠道,【忙碌谈不上,这悠闲嘛,也谈不上..】

    他先闻了一息,待尝过后,放下茶盏,眉上颇沾轻愁。

    赵怀遐一听这话,心里见了明白,极配合地顺着往下问,只装着自己好奇,【怎么谈不上悠闲?】

    穆兆青的性子,以赵宗全来说,他搞不定。性情跳脱外又极富有横趣,是以常常二人虽谈论同一话题,若不能令他尽兴,他便开始不安分地跳脱,从一说二,由二说三,直令人接不上;而他不想再论时,怪性情,令他极不愿失礼对方,只糊弄些诙谐幽默的话。这些话,细理之下,也能察得出几分浪漫,但往往让人口塞语拙。

    这让缺乏机变,贯以事论实,又略显正经忠厚的赵宗全难以招架。

    但其实,这也是穆兆青的老实处,同时又是他的不老实处。他不愿意直白地面对一件事,又不愿自己失礼,便惯用无之所谓的态度,又爱叫别人迁就他的脾气。

    【我是养崽又觅食..】他唇上流了些调侃的笑意,指了指对岸蹲着玩石头就高兴的娃,【还时不时和你的鸽子相伴,你来问老师悠闲否?几年不见,你也学着藏着掖着和老师说话?】

    穆兆青笑过后,将茶一饮而尽,眼神十分清明。

    这就是埋怨了。

    赵怀遐拎起壶,将缺水了的茶盏,又再度斟满杯,徐缓地说出来意,【老师屈就在此,是大材小用。学生想问的是,老师如今,为何不应父亲所请,有一官半职在身,您所学可不是正应用武之地?】

    果然是这样的话。

    穆兆青把长眉一挑,脸上这时来了几分认真,【按讲,书文与写奏折,同是以笔沾墨写字,可二者为何大不相同?唯一的共处,都在这颗脑袋上。】

    他慢声而道,拿手往后拍了拍颈子。说的是这颗,脆弱不过的脑袋。

    穆兆青又笑,【你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老师一身才干进去朝堂,就一定做得出名堂来吧?】

    这天下多得是怀才不遇的人。这天下也多得是有才干的人,在这是非场里折戟沉沙,尸骨不存。

    缥缈的茶香散在亭子里,越来越淡。

    赵怀遐一时默然,没否认他的话。可并不认同老师对自身的低看,穆兆青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才被父亲请到家中教了他七八年的书文。

    他斟酌了会儿,方道,【学生虽不至愚见,老师却也不可妄自菲薄。名堂二字,能不能出来且看得都是以后。南圃里,有您考察写的书志,胸怀锦绣,不正是能力之一?眼下您只是无心罢了,愿意山水逍遥..】赵怀遐打量了老师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估摸着话还没说到点子上。他收回目光,转悠着茶杯,青碧的茶汤里是一双他的眸子,见针而插,【如今之逃,是老师怕了么?】

    穆兆青眉头微跳。

    他早年间,也是官家子弟,诗文颂读,不离辞章。后来家中牵扯进是非,到了如今,三十好几,只余他一人。

    【你说你读了我的书?】穆兆青微敛神色,手搭在石桌上,伸出一个指头,玩儿似的弹在茶盏上。

    力道不大,茶汤晃晃悠悠,没有泼出杯沿。

    【是。】

    穆兆青听到回话,脸上淡淡的笑了,他望远了目光,似有声长叹,【你若真心读了我写的书,怎么还发来书函,问我江苏水段的钱税?难道你不知汉武的轺车钱,难道你想不明白武周的酷吏?】

    他说这番话,不是在骂赵怀遐痴傻,亦或是学生浅薄无知。事实上,赵怀遐并没有说错什么,钱为根本,敛财并无不妥之处,只要有‘数’即可。他的目光甚至是精准的冷酷,但仍然缺乏了洞察的素养。当穆兆青接到他的书信时,心里是陡然一寒,天下之财,不是取之于民,便是取之于商。

    【世间最多是钱,不是人..】他冲赵怀遐望去一眼,不急不慢地道,【钱从人丁来,君主治理爱护的,是这个人。一分钱可掰两瓣花,一个人字,却偏要两笔写来;而治理天下,断不能写出两笔的字。吞并六国而归秦,西晋分、北周让,南朝灭,此后方是隋,自古以来,天下就是个‘一’。】

    学生的冷酷犀利,在一人之身上。他失去了,无论在哪儿,天上地下都罢,都应该有的仁善宽念-----这才是他的心寒之处。

    这一冷情秉性,大约是和他长年生病,躺着在家与外界隔离有关,养成了只分亲疏、不分公私的冷性。

    赵怀遐受教,听完老师一席话,心里忽展了眉目,停驻了喝茶的手,他放下杯盏,想得出神,缓缓道,【一个人字....两笔才可写,一笔写出来的,不是人字。】

    那一笔写出来的是什么呢?

    赵怀遐不禁思问,静了一刻,他转而望着自己的老师,在老师微笑期许的目光中,唇边不由笑了一下,有些不信,【您难道想说....】

    看样子,他是明白了。

    【这二者,原就是自相矛盾。】穆兆青接过话头,笑笑,其实他要不想掺和朝政,又何必谈这么多。移开视线后的穆兆青,自去看绿柳垂下,仿佛那里才有一丝人间清明,【若想以人为基本,必要下放手中之权到地方自治,但这样一来,又极容易藏污纳垢,频生乱子;一旦乱了,造成蔽听,势得将其从坡下滚收回坡上。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话音落完,一时默然下来,那绿柳条上飞窜出双燕,它们远远飞走,树下捡着石头玩耍的孩子,正仰着脑袋看。

    很清的鸣声,在园子的上空回荡。

    穆兆青饮完一杯香茶后,自石墩上站起来,伸着脖子张,望起对岸的男孩在干什么,生怕他跑远了去玩水。

    赵怀遐稍稍低了头,他知道,老师说的话是存在的理,这条令人绝望的理,它又活生生存在每代更替的王朝中,包括他没有说出的部分,也一样在其中深埋。是它们的筋、是它们的脉,直到它们行将就木,划一而分,又化无数而为一,这条理,又渐渐开始透芽生长。

    【圣人以史为鉴.....以学生看待,每一段历史,都是‘崭新无二’的。可惜可悲之处,在于往往以‘崭新’的状态行万里路,它仍然重复在‘历史’之中。】赵怀遐慢慢抬头,右手执着杯子转悠,他冷静而克制地吐露自己的一番想法,话音掷地有声,【天下之大,五湖四海,臣民之多,百万巨数。若往前种种,皆以‘历史’囊括为题,只说它周而往复,岂不是掩盖了其中真相,有辱老师多年学识?】

    千百多年,沧桑山海,历史由人的脚一步一步走出,日月轮换,星河移转,没有哪一步是真正的踏在‘历史’上,人们走在的,脚下踩着的,是历史的身骨----这里,躺下、死过、无数的英杰灵魂。

    他们探索、他们追求,他们热忱的理念,无一不纷纷凋落、也无一不明亮灼灼。

    【说得好!】穆兆青回身就给他合手击了一掌,他满意地笑起来,为学生没被自己的思路牵住鼻子而感到喜悦,忍不住赞道,【历史在当下,当下却非‘历史’,你能有此见解,可见我走后,你仍有用功。】

    赵怀遐给老师弄得一愣,他两眼茫然,看着老师的笑脸,似乎才有些反应过来。合着他不是认真地在谈这个事?只是借此来试探自己有没有不思进取,偷懒怠读?

    忍不住摇摇头,失笑。

    【您真是个有心人,这时候还来试探我?】他的眼角有了一抹浅灰的影子引起了注意,便将眼睛放远了些看,是魏易正在那头和孩子说话,时不时朝亭子里抬头张望。赵怀遐扬了手,魏易安抚地摸摸孩子的脑袋,身影没入到柳枝下,【真的是半点儿不想?】

    若半点不想,大约只在欺人。

    穆兆青顿了顿,又是一笑,【文人之愿----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我也不免俗,唯政治清明,藏富于民......但,这终究是水中花。】

    他何尝不能明白。

    春风吹过来,任由人的一腔热血转冷,由冷转热。

    【疆土辽阔,小小的一个南圃,是您扫理出的清净地;庙堂高远,若这世间,有一日万马齐喑,老师,您不能是陛下需要的那一盏灯么------拨乱反正,明辨是非,让陛下从坡上,看到坡下的人...】

    穆兆青的目色中,顿时波澜渐起,他好似心中点燃了久藏的火,浑身热了。只是一会儿后,穆兆青斜眼看学生,很是怀疑,【你是你爹生的?】

    赵怀遐却是笑,揶揄道,【想来这张脸,您肯定生不出来?】

    魏易赶着话尾走进亭内,一双笑眼规矩地落在穆兆青身上,朝人欠安,然后往赵怀遐一侧近了两步,【公子,文书已拿给南城兵马司的梁副指挥,小的走时,他正点兵前往盛家。】

    魏易回禀完,照路退下。

    【干什么?】穆兆青饶有兴趣地问,【回来就摆威风?】

    昨天刚回来,今天就把兵派到岳丈家门口?

    作为被调侃的对象,赵怀遐反倒气定神闲地摆起了派头,低声地一劝,【人不能太好奇,太好奇了可是件坏事儿。】

    这一说,还真勾得人想一探究竟。

    看他嘴紧的这样子,似真有事般。穆兆青的胡子留了有一段时间,现在稍微长出来了一些,他打理着蓄了点美须,此刻一抚,颇有儒家大师的风范。

    他迟疑地摸了摸美须,忽然笑了。这学生媳妇不在园里,那学生媳妇的娘又远在外庄,看模样,应该是拍兵逞威接人去了...

    于是穆兆青坐到另一只石凳上,目光落到赵怀遐身上,隐隐含有几分深重,【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为皇子,目前仍未被封册?】

    按照本朝礼制,新帝继位,所生成年皇子,当授予国公之位。

    这个中疑问,赵怀遐也曾想过,不过他只有模糊的猜想。此刻听老师说来,似乎别有内情,【您知道?】

    望了眼亭子外伺候的人,赵怀遐淡声吩咐,让人一齐退到对岸。

    等下人退到远了,穆兆青方才开口。

    【你大哥,自然是要做太子的,但是你父亲,不想循从礼制,只册你国公之位。】他声音偏低,只可俩人听闻。在赵怀遐神色诧异时,又轻松地补了句,【但意不在你..】

    赵怀遐偏过头,虚心听解。

    穆兆青看他没明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一旁的托盘来说。他将托盘里其余的空杯统统拿下,又把茶壶拿了过来,举着对赵怀遐说了一句,【这是你爹。】

    然后放到茶盘中间,继而又拿起那一个个空杯,在茶壶四周围了一圈。指着这一整个托盘,及所载之物道,【看见了?这是宗室...】

    赵怀遐懂了,抬起黑眸,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他主动伸手,拿起自己这杯和老师那杯动过的茶盏,放进去。【是五叔,和七叔。】

    两杯沾了茶的杯盏落入进去,和白底的空杯格格不入,便是异数。

    【孺子可教。】穆兆青微微一笑,他动着手,将两杯带茶的盏推放到了茶壶身边,自然有两盏空杯被挤出了茶壶身边,如此一来,茶壶的地盘便大了。【此乃博弈,尚等时机。】

    赵怀遐听闻老师分析后,他看在茶盘的眸光,多了几分幽暗的深色,【我不能掺和进去。】

    这个时机,应该选在大哥被立为太子时,在朝野之中,借助‘太子’名位,打一拨人,拉一拨人,方好成事;而一旦事成,同母弟的自己,势必也要落入他们的争权夺利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自古来,太子早立者多,而善终者少。

    这其中危险,不能赘言。

    【侥天之幸,我羸弱多病...】赵怀遐浅笑半声,清嗓中,略有萧索之感,【赏心悦事,乐得逍遥。】

    【真这么想?】

    对着老师,他倒也可吐露心迹一二。

    【...那倒不尽然,但终归,我本心也不愿繁杂锁事扰身.....如今有人相伴,读书论画,共同进益,更是美事。】赵怀遐自一番话中,想到墨兰,脸上温色如同一朵柔软的花浮上来,展开花瓣向着天上的太阳。他略顿了下,又和老师说起前面的话,【今日同老师说一番劝慰之言,一来老师身具才学、心向黎民,二来父亲确实需要人,这才活动了心思来向老师进言。】

    要说赵怀遐从前那副冷淡寡欢,能少说一个字,他绝不会多一个字,天天那是‘生死由命’的模样。穆兆青从前看了有多讨厌,今日见他啰啰嗦嗦、唇上讲个不停,又和笑温言,就有多天崩地裂之感..

    难免诧异,是换了个人回来??

    【成了亲,果真是不同以往了。怨不得人说,成家立室。】

    对岸的柳条飘着光亮的绿意,点点闪闪,春风皱了池面,将穆兆青最后的四个字,吹得很远。

    一直吹到屋角,远远地,把‘成家立室’从他身边带走。

    时已近长,晚风渐起。在等候墨兰归家的时间里,赵怀遐与穆长青手谈了一局。穆兆青在此上造诣极高,作为学生的赵怀遐,自不敌他。盘如乾坤,星罗宿列,黑子被白子逼进缘角,气数殆尽...

    穆兆青看他举棋思索,便坐在一旁等着了。等了一会儿,从窗边看到枝叶的他起身走开,跑了屋外的树下,碧绿的枝叶里开着一朵硕大的广玉兰,洁白如玉。

    穆兆青的手指碰在绿叶枝上,柔软的枝碎了,春花被采。

    他重新回到屋里,长榻上,本是赵怀遐坐着的位置,此时再无他的身影,空余一盘没下完的棋,廖廖落落。天边火红的霞光渐暗渐淡,一个孩子坐在白棋的位置,他弯着身子,下颚抵在小几上,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棋子排兵布阵的空隙处,划来划去。

    穆兆青看着一盘没下完、又被扰乱的棋,脸上浮起一丝不知是不是无奈的笑。他将花交给进来点灯的女婢,吩咐她,用清水养在屋里。

    他喊了一声缘来,孩子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只看着自己一句话不说,撇撇嘴又去玩他的排兵布阵。穆兆青坐到孩子身后,一会儿,他转头望向了窗外,天边没了云霞。

    日落了。

    丫鬟点了两盏云纹灯,豆大的火苗颤颤巍巍,差点没亮起来。

    林噙霜望着房里的一切布置,只走过去一一相看,她从水晶珠帘下,来到小几边,那上面放置着个小香炉,缕缕青烟缥缈。林噙霜抬了抬手,微曲的手指放在烟的上方,熏得指腹感到了烫,接着,她拾抬起手指,将其放在鼻尖处,闭上了眼睛。

    里头有檀香木、广藿香、茉莉花..

    这一缕微浓的幽香,让林噙霜清醒了过来。

    没想到,她还能再有这一日。

    墨兰自余光中瞄了一眼门边等候的赵怀遐,见他朝自己点点头,便轻着脚步声儿走到屋里,她看着母亲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影单削。她久违地又趴在母亲的肩上,柔声道,【您安心。】

    拉下母亲的手,轻轻握住,她说,【日后,这香事、花艺、琴音,您想如何便是如何,没有人会说您,没有人让您不痛快...】

    听见女儿一番话,林噙霜心如暖流,她睁开眼睛,笑得温柔,【娘知道你贴心...】面对女儿的认真说辞,林噙霜很是感动,她拍了拍女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出去了,这倒是又长了些,就是有点儿瘦,你可不能想着苗条,就不吃补呀?】

    墨兰头一低,听这口吻,颇有催娃娃的语气,她唇边漾起甜笑,哄着人道,【女儿想娘呀,日夜挂念,可不就瘦了?】

    一壁说话,一壁牵着人往外间来。

    【鬼话。】林噙霜笑着薄嗔一句,对她的‘日夜挂念’半点不信,从小到大,只要念叨让她多吃,必定是顾左右而言它。

    外间几个丫鬟进出收拾,有条不紊地整摆物件儿。赵怀遐长身玉立,就站在那儿,他先是背对着这边,看了看四处。待听见那头珠帘微动,母女俩的说话声越近,便有所准备的转过身。

    初在盛家见林噙霜时,二人照面的功夫只在一刹,他那会儿倒是心头平静,游刃有余。本次是真刀枪地见岳母,赵怀遐紧张许多,生怕自己这一身病躯惹得她不高兴,又恐自己失礼于人,得罪了,令她不喜。

    于是他抬了下眼,看他妻子依偎在母亲身边,像一只小乳燕扑入怀中,脸上的笑甜如花蜜。察觉到林噙霜即将转头来的目光,赵怀遐旋即匆匆垂下眼睑。

    目光躲开后,赵怀遐顿时后悔了,这一错开,他该寻哪个时机上前拜见?若是晚了,不是显得自己木讷不堪;若是早了,又该是没有眼色...

    他忽然犯难起来。

    林噙霜一笑,冲着女儿努了下嘴,墨兰一愣,当即会意。她莲步微移,牵着赵怀遐上前,回眸一望,瞳仁里莹莹的光,正对着赵怀遐笑。

    那端林噙霜已坐到了凳子上。

    赵怀遐合手深揖,【小婿怀遐,拜见母亲。】

    墨兰越过赵怀遐,挑着坐在林噙霜身边,一边依在林噙霜的肩头,一边回头瞧赵怀遐,发髻上的流苏来来回回的忙碌,【娘您看,您女婿是不是比齐衡还好看?】

    她的手悄悄一指。

    赵怀遐随话而笑,知道她说话看起轻佻不着调,却是心细如发,帮衬着缓和场面上的陌生。

    他身穿月白衣袍,仅有袖口绣了几片零落青竹叶,发髻疏得庄重,自耳后辫了三股发辫,由一顶白玉冠紧扎起来,立在桌旁,由衣看人,清爽雅致。

    林噙霜也看了。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女儿,一举一动,她哪有不晓得心思?当下转过脸,在女儿的手上一拍,【怎么?怕娘为难他?】

    被拍得手一缩,见小心思被戳得破破的,墨兰当即红着脸,她哎呀一声,从肩头起来,坐得端端正正,低着头,拿帕子就在手上绕啊绕,还要嘟嚷着不认。

    桌上摆了新茶,赵怀遐见墨兰窘在当场,便有怜惜,他忙去斟来一杯清茶,恭敬地送到林噙霜手边,【请娘用茶】待林噙霜接过后,他又添着话说,【这一下午奔波,势必都饿了,不如先吩咐摆了饭?】

    林噙霜笑着点点头,她又打量了赵怀遐几眼。从样貌看,属实清俊出尘,自谈吐接待上,礼貌周全,倒真真是个好温和俊俏的少年郎君..

    只是他那身体...

    不知世间是不是无法十全十美,教他万般好了,却添了百般弱病。

    林噙霜如常笑了道,【我虽是墨儿生母,却当不得一声娘,你愿意唤我母亲,是你的好。】她深深明白,自礼法来讲,赵家该尊敬的,唯有盛家那一个嫡母,就算他不把自己作正经亲戚对待,那也无可指摘之处。反倒如今他恭敬有礼,又妥帖安排,实为难得。她眼中温和,又说道,【不要怪我多问,看你气色,比上回要好不少,现下可都好全了?】

    女儿扯扯她的衣袖,林噙霜拂过手不理会,只盯着女婿问一句实话。她幼时就逢家破人亡,这双眼睛,看过世态炎凉、看过人的无情冷薄;人的尊严、人的体面、风光,全在一个‘势’字上,今时今刻,赵家就在。

    赵怀遐微微一凝,他并没有准备好林噙霜想要的答案,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满意。但是他心思敏慧,倘若人有所求,那么就要从他的话里,好好想想他藏住的东西,乃至于他想要的东西。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欲望期盼,藏得无痕无迹。

    【小婿若说实话,还能否再唤得一声娘?】

    墨兰奇怪地眨眨眼。

    林噙霜笑了笑,点点头。

    赵怀遐这才有些如释重负,【小婿的命,有人批过,不得二十期。】

    墨兰听得眉头一皱,闷闷不语。

    【如今病体以黄大夫的话来说,是底子弱在先,积病在后,是以抽丝慢调为主,医药为辅,强身筑基。】赵怀遐默了默,续言,【小婿自不敢说全好了,但好了五成...约是有的。】

    外头正有人来寻他,魏易上了台阶,朝里头一探眼,看在赵怀遐身上,迟疑一瞬,又退到台阶下。林噙霜的眼尾扫见了身影,她脸上露了笑,为他的没有欺瞒,【你有这份实诚就很好,你且有事去吧。】

    她看了眼屋外,魏易候在那儿,不住地望向屋里。赵怀遐遵言,离去前与墨兰互看一眼,他唇边泅起一泓笑意,即离去了。

    这场接人的好戏,后尾还需扫得干干净净才是。

    一日过去,那外庄的管事依言来盛家回禀。门下将人领到海氏处。海朝云是个聪明人,一听墨兰接走了林噙霜,吃惊之余,心知事可大可小,当即吩咐管事的打住。

    她不愿掺和进旋涡纷争中,只将人送到盛竑那处。

    盛竑正在书屋品赏新得来的字画,兴致正高,猛地被儿媳海氏扔来一个人,他还恍惚愣着呢。

    他怔在书案前,眼睛微微睁凸,一副不敢信的失态样子。

    这不过短短一天。

    从昨日离席,至这午后,才短短一日的光阴..

    她竟如此依权仗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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