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

    三个月前。

    四川总署的衙门前,亲兵卫队正在戒严。除了坐落的两只森严石狮子外,规制一向严格的总署大门前,数顶青呢轿子并齐排停在门前的旷地上。轿夫刚停下,便见几个官员下轿来,他们整整衣帽,步伐迈得一个比一个匆忙,急急往官衙去。

    此前,四川官场因多场讨伐山蛮的行动失败,而遭到皇帝赵英策的严厉训斥。

    这里本是四川最高级别的官宦总署,几个地方官平日里无甚要紧事,是不会来此会见。他们也顾不得赶来的疲乏,匆匆穿过大门,赶往厅堂。到了后一见,果真是一省的高官俱在,其中最醒目的人,莫过于林元復。

    在一众年纪老迈、胡须灰白的官员中,清俊斯文的他,作为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端然坐在高位上,一枝独秀不说,真乃比万绿丛中一点红,耀眼夺目。

    状元出身、在先帝朝先后历任翰林院检讨、内阁学士,多次主持湖南两广等乡试后,一路平步青云,被先帝放任四川巡抚位,成为封疆大吏。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也。加上他原是傅家人,外甥女又是昌王王妃,这一姻亲关系,如何能叫他不是风光无限的红人儿?

    旁人纵是羡慕红眼、也是无济于事;林元復不仅有独厚的天资,援笔成章的才气,更因幼时贫苦的经历而养成坚韧谦逊的性子,颇是能体恤百民的情由。他出任四川巡抚来,可谓兢兢业业,虽不能使一省上下折服,但地方下属却是交赞颇多,也因此,上峰常对御下宽厚的他略有微词之意。

    几位小官晙了眼坐在右下角的林元復,各个是心生羡慕他的官运亨通,在目睹了其人风采后,两眼黯然,皆按着顺序,站到大官的位后。这总署衙门,还没他们的座。

    很快,大厅堂上响起盖碗的碎响,他们朝声源盯望,最上首的是四川总督李称义,他先是习惯性地揽视一番众人,和气一笑,皱纹生在两边,【人都来齐了?】

    底下有人回道,【来齐了。】

    李称义满意嗯上一声,【都来齐了,话也得说开,今次陛下派亲王来四川,用意也是在山蛮这一事上。】

    他把手放在扶椅上,因为上了年纪,脊背一弯起来,圈在椅子里,宛如一团皱巴巴的旧褥子。

    几个末端的官员听闻此言,心中霎时一凛。几个不清楚情况的,不由面面相看。陛下派了昌亲王来处理此事,其间不过耳闻罢了,自先帝登基以来,这位四皇子便体弱多病,但得宠甚隆,先帝逾越规矩,破例封嫡次子郡王之位,一年之后,加封亲王爵,赐新邸,礼秩逾矩,可谓百般宠爱。

    正因如此,昌亲王比起他的兄长堂叔来说,一直以一个‘闲散王爷’的称谓而广为人知。先帝在位其间,他从未染指过政事,亦不曾涉足朝堂。

    陛下却偏偏派了这位嫡亲弟弟来四川..

    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朝野上下,对这位昌亲王的‘病弱’是多有耳闻,至于先帝提过的聪慧二字,却从未有过领教。

    虽是皇帝亲自指派,但大多数人心里,对这位京里来的富贵王爷已存了轻看之意。

    【各自手上什么事,要汇报清楚,也要明白职责所在。昌亲王自京里来,不同于我们这群粗人,对本地必然不能了解全貌,这点诸位一定要细之又细,所谓不践迹、亦不入于室,无论是为人或为官,这其中之道,也是自身之善啊。】李称义自觉言浅意深,说了一通做官几十载的经验之谈,这上头来的人,多是过场一遍,他们哪里真懂地方治事?即便有真本事的,也要在小细节多替这群人尽善尽美。他几十年的安然无恙,便是靠的这‘体察入微’的细心。【各地知府以下的官也来了,我再啰嗦一句,便是王爷到了地方上去,你们的事还是一样要做的。】

    【是。】

    李称义看着众人顺服,满意地脸上爬上褶子,于是,他转着视线望起左手下方的林元復,【林大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林元復丝毫不意外他会问到自己,闻言后,他微微一动,一双桃花眼笑着,【下官没什么话。只是前不久军兵骚乱,总兵跑了,总不能一直等抓到人再来处理这事儿?】

    谈到此事的决断,李称义有些犹豫,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接待那位京爷,至于骚乱一事,他有些暂缓之意。他道,【这事也得调查清楚为先,若不鉴查清楚,贸然定下职位任命,我恐有不妥...】

    【下官只觉得,或可由副官暂代,若王爷前来过问军兵骚乱一事,需得有个人回话才好。】

    李称义想了一想,认为他说得有些在理,于是道,【依你所言,由副官暂代其职。】

    一个卫兵踩着话音进来。

    他道,【回大人,王爷车驾在城门五里外。】

    李称义道了声好,领着这一二十号人,一齐朝城门外出发。一群官服加身的大员们齐聚城门,也可算一道不大不小的惹眼景观。可不等人们驻足相看,前方远坡露出对旗的旗头,大员们不禁攒起精神,眺望着那十二对在风中猎猎的旗帜,一行甲胄流光的长队,渐渐朝城门越逼越近。

    直到马车停下。

    他们行礼参拜,却不想膝盖跪地,只见一个侍从的人从马上下来,几步快走前来-----正是曾黎,他静声道,【各位大人请起,让各位大人久侯,只是王爷他一早骑马进城去了,此刻不在车驾上。】

    【这.....】李称义愣了,不知是不是年纪大,还是被赵怀遐不合常理的行事吓到了,他几乎没张嘴,光愣住了。

    还是林元復站出来,问了些关于护卫的安全问题。曾黎曾在王府见过很多回林元復,面上笑道,【林大人不必担忧,王爷身边带着护卫,李队长也贴身跟着。】

    【各位大人请回吧,殿下吩咐,明日总署衙门见。】

    赵怀遐不是头一回出远门,却是第一次到地方上办差。自父亲过世,大哥总有意无意想锻炼他,给他个一官半职,他一直躲得很,不大愿意在公事上花心思,有些事一旦沾上手,不是简简单单的说退就能退的。可这一回,大哥根本不容他推脱,下了旨意让他领办。

    天子之命,作臣子的,唯有遵从。

    堂堂一个亲王,被皇帝派到四川来处理事务,赵怀遐早料到此次下巡会被大肆迎接,所以一早单驾马匹,撇下隆重仪仗直接先入城。

    当官员们齐聚城外时,他已经在城内的茶棚坐着了。

    茶棚主人身材硬瘦,给这位锦衣华服的俊公子奉上茶,小心翼翼地避开边上的护卫。

    茶碗存在一个豁口,四处晃荡的茶汤里留着不少茶叶的碎屑。

    这样的茶,赵怀遐断然不会喝。他从茶汤上移过目光,望到站到棚外的主人,锅里烧着的热水沸腾起大量的白雾,他笑着与客人打招呼,黝黑的脸隐藏在白雾后头。赵怀遐望着他、望着坐在茶棚里的人,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带着碎草一样的皱纹,细小的、黑色的、褶皱的,在额面,又在眼角。

    一碗茶饮下,他们笑着说话,前倾身体时,脊背也依然弯在田地里。

    他们的脸沐浴着太阳的光,连褶皱的缝隙也一样是太阳的光泽。

    只听一人道。

    【最近呐,要小心点,我听人说南边儿剿山蛮没成,不少往这边跑的。】

    【别瞎说,城门那儿照旧出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真往我们这儿跑了,老爷们不得派兵在那儿守一守?】

    三三两两的说起山蛮的话,一转头,有人唉声叹气。

    【嗐,喝茶就喝茶,聊老爷们的事做什么?那些天高皇帝远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要论操心,下半年的粮税才是重要,我正愁呢,老爷们可不管这死活,要交不上,我还不知道去哪家能借粮交...】

    【这话就对了,交不上老爷可也不管你是死是活,下面有几张口吃饭,他们呐,吃得好、睡得好,出个门就有人抬轿子,哪像我们的两条腿,他们是不用废了,我们是用得废了。】男人从嘴里嗤起不屑,说着说着,脸上竟流露出一丝高兴,【要我说,山蛮闹得他头疼我乐都来不及。】

    【你们呐,山蛮来了,那到时候可不讲道理的,这地里的庄稼、家里的老小,我有点怕都保不住...】

    一字片言,茶棚安静了瞬间。

    这两样,哪一样都是命根子。媳妇孩子是自己的命,交粮是老爷的命,若没了粮交,老爷可是会要了自己的命。

    【添茶咯】

    几人一时木呆愣住。

    茶棚主人笑着黝黑的脸,被晒出一层油亮的手臂,拎着壶给他们几个又倒了一碗,【送的,看你们一个个脸呆,也让你们醒醒神。以前有山蛮的日子,咱们不也过来了?如今没了山蛮,咱们的日子还能过不下去?喝茶,不喝我这茶棚的顶梁税还不知从何处凑来交,我比你们还发着愁嘞。】

    几人被说笑了,大约人皆如此,自己愁了,见有人比自己更愁,一对比下,自己还算好的,也就不那么愁了。

    他们再度举杯饮茶起来。

    【结账,店家。】

    李春年捏着五枚铜钱,轻轻放在那盏分毫未动的茶碗边,里头的镜面无波,映得出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第二日

    总署衙门的卫兵先是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惊动。

    甲胄的寒光射进眼中,卫兵眯起眼睛的瞬间,他们已由远而近矗立在衙门门口。

    【来者何人?】卫兵队长一喝。

    【昌亲王仪轿。】

    卫兵队长一愣,脚停在台阶上不敢再下,目光越过骑在马上的李春年等人,直到望见轿夫们抬着的一顶轿。

    四人八抬大轿,落轿的年轻男子一身玄色常服,玉白肤色,一双点漆的黑眸,薄红的唇边淡淡微笑,发带青玉冠,一柄象牙扇,端得俊逸温雅。

    似乎是日照得光烈,他眯了眯眼睛,轻轻一展象牙扇,在头顶遮起一片余荫。

    卫兵队长对这一眼看呆住,谁也没说过这位亲王殿下是个美男子呀。直到李春年低声一咳,方唤醒他神志,仓促间跪下。

    门口的动静儿,书吏马不停蹄地赶着报给李称义。等李称义出来跪迎时,赵怀遐已‘驾轻就熟’到了大公堂,他也不挑位置,直接在案头坐下。

    【四川总督李称义,跪请王爷安。】

    【给李大人看座。】

    赵怀遐声音微淡,听得人心里轻轻颤颤攥了一股冷气,李称义躬着身子再次谢过,这时其他在官署等候的官员也齐来了。

    众人皆坐下,双手搭在膝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地砖。他不说话,没人敢先开口。一堂人的静默,多数人心中惴惴不安,又不敢瞎张望。等上完茶,堂上的凝重又逼紧了一分。

    只是,下一瞬,他们的心又激烈地跳起来,一路蹦到嗓子眼。

    【李大人。】

    【下官在。】

    【本王问你,四川一年所上缴的赋税额是多少?】

    一口气堵在李称义嗓子眼,硬是没吐纳上来。

    他问得漫不经心,可李称义瞪大眼睛,生生被这一句击碎心脏,砰砰直跳,似一条上暗的鱼被迫呼吸。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坐在案头上方的年轻亲王,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糊弄。

    他只用一句话,便完成了对他们的施压。

    李称义立马谨慎起来,【回王爷,全年赋税九十八万两白银左右。】

    【征科色目有几?】

    李称义又被噎住声,迟疑地道,【除去地丁钱粮外,四川有盐课、茶税、牙税、牛骡税、芦课、当税契税...】

    众人只听见一声轻淡的应答,似乎是满意了,但下一瞬,折扇展开的锋利划过耳际,啪嗒,敲在每个人受不住的心上。

    赵怀遐声音淡淡,反问,【没有屋梁税?】

    李称义目垂在地,一把年纪来往官场的人,被他压得额上冒了一层虚汗,没想到他初初来便询问的如此刁钻。一个省份征收色目,自来并不统一,因为各地情形物料不同,只拿盐课漕运来说,便有省份无可征收,这也只是说省,若去细论到县,又是各有各的不同。

    李称义到底还是老成的,面对赵怀遐的反问,他仅拱手一垂,【王爷提醒得极是,还有屋梁税。王爷,请恕下臣多嘴,省内山蛮一事还靠您调度,不如先议了这件,也免得众位地方官员再堆积公文;若您对赋税有兴趣,等办完了山蛮,下臣领您瞧瞧账册。】

    落下话音后,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赵怀遐的黑眸扫过众人一眼,几分悠然,几分冷淡,他心里明白,这群人里除了林元復,也是一个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以为他不过下来走走过场,摆摆威风便罢了。

    也是,他是个‘富贵人’嘛。

    他站起身来,身后的人为他挪开官椅,官案不到他半个高,腰间垂挂的一枚雕龙白玉长佩,随着他往外走,而润盈点点光泽。

    一只手扶在案沿,慢慢向前,直到碰见签令筒,【既然李大人如此提议,那本王问几个关乎山蛮的题,山蛮是不是人?】

    【自然是。】

    【民也是人,山蛮是人,那是不是也是民?】

    李称义回道,【王爷,山蛮是人非是民,当他们弃逃山林,不纳课税,已为匪类,可视为贼,不好再以民论之。】

    被软软一回击,赵怀遐不动声色,他稍稍往前注视,轻扯起唇,【那真是好一个蠢货,为什么不愿当民,非得去做贼?做贼之前,他们又是不是民?一朝疆土,所居所住之人,莫不是民也,李大人,你是官,不是民了是不是?】

    【下臣...】不想一番论理却被反将一军,李称义暗想棘手,立时要为措辞不严的错跪下请罪。

    赵怀遐眼微眯,他最讨厌口头上的虚词,带着一丝不耐烦抬起手,让李称义直接住口,一刹那,让李称义无法自辩而尴尬万分,【山蛮是贼也好、是民也罢,作为地方父母官,你们处理这事,不是要杀光这群以山林为居的人,需得明白,他们始终不是我们的敌人。】

    【是】

    【听说下面军兵正闹着,粮饷欠积尚未发放?】

    【是如此,总兵也因此逃了。昨日林大人提议,由副使先顶上,下臣亦准了。现下里一时搜寻他,也分不出多余的兵力,所以尚未找到。】

    【既如此,分头办两件事。前一件,是先找他,找到人也别拘枷锁,直接带来见我;后一件关于粮饷,军兵无粮迟早生事...】赵怀遐略一思索,扬首朝外一唤,曾黎躬身进来,【找几个人随你去粮行买米,然后和林大人一道去发粮饷。】

    赵怀遐的目光随之停在‘一枝独秀’的林元復身上,顿了一顿,眼中才泛起些许笑意。被点到名的林元復也再不好拿自己当个透明人,他偏面而笑,迎上目光,起身站起来,对着赵怀遐合手一揖,广袖带起清风。

    用了两日时间,林元復办妥了粮饷一事,本是劳累的他,拖着疲乏的身体在这天晚间,赶到赵怀遐暂住的园子。

    几盏烛火同时照在书案上,一角放了几页翻过的书,案头的笔洗润过墨液,赵怀遐正垂首在案上写信。

    门上响起两声,随即下人传话,【殿下,林大人到了。】

    【请他进来。】

    屋内烛光一晃,林元復已入屋走到右间来。那端赵怀遐自推门声起,便搁下笔,身出案几,率先打揖,【舅舅。】

    林元復是傅家这一辈最小的,家逢巨变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所以论起年龄,不过大赵怀遐约是十岁的模样。林元復俊俏长相,一双桃花眼,肤色白净,虽着官服,却是瞧起来丝毫不显老气,他心态偏年轻,每逢被家里的长枫唤着,总一股别扭,赵怀遐又是亲王爵位,更是不适。

    林元復一应,他规矩一向不错丝毫,又执手朝赵怀遐一礼。

    这时有下人进来,问道晚膳摆在哪儿?

    【王爷还没吃?】

    赵怀遐手一请,让林元復坐上桌,【晚饭摆到书房来,正等舅舅来呢,一个人吃饭可没意思。】

    说罢,自己也随之坐下。

    林元復接过他斟来的香茶,浅笑调侃,【想是王妃没陪在身边的缘故?】

    赵怀遐倒也不否认,【四川路途遥远,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没让她跟。】斟完茶,顺着林元復的话道,【说来,我和九畹自成亲,还没这么分开过...】

    这教他自己也惊讶了。

    赵怀遐放下壶,端起茶汤时,微微晃动的光纹,倒映进他泛柔的黑眸中,他在心中想,不知她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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