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

    夜宇薰蓝,星子数点,闪烁的银光却不及王府点亮的宫灯,赤彤彤的夹纱灯面,宛如入秋后的枫叶,流金飞霞。

    这一抹赤红的光影,照在曲折的复廊上,隔着一道粉墙,海棠样式的木雕漏窗可看得见另一头的绿影,二者交辉相映。不一会儿,随着晚风吹动枝叶,光影在廊下摇曳如水,浅绛赤红浮浮掠掠,一对追逐的小小身影自粉墙上飞拂而去,嬉嬉闹闹,她们踏碎宫灯的幻影,留下一连串甜蜜的笑声。

    四明院入门是一道爬墙的凌霄花,往里深入,是开阔的石子甬路。

    自此处需入一小门,进深宽长的后方,方是墨兰所住的主屋。曲径石灯矗立,有一大株海棠花,在它另一侧,松柏高高耸立的云叶不容忽视,黄绿的芭蕉叶也越来越高大,但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铜鹤也显目的不遑多让,低矮的蓝绣球花,姿态优雅地开在它的羽翼下。

    【姐姐、等等我嘛。】

    被万桉糯糯地一唤,旋过水红裙子的宜福回身看过妹妹,不大的人儿靠在石灯柱上,还肥肥嫩嫩的脸蛋露出跑快了的晕红,她喘着,撅着嘴,看着比自己高的姐姐,然后伸出自己的手。

    撒娇地等着姐姐来拉她。

    【过来。】

    宜福是六岁的宜福,小小年纪板起雪白小脸,精致的眉眼亮晶晶,虽不大,但十足十地端严了身为长姐应该要有的威信。她深知二妹妹懒,打小便是爱睡,能躺着绝不坐着,合眼一闭就睡了,这种偷懒耍滑的毛病绝不能惯着她,不然,日后谁有空愿意天天宠着她?

    憨憨肥肥的芭蕉叶顺风摆了一摆。

    一看姐姐不迁就自己,万桉咬了咬唇,小脸垂下来,她扭扭捏捏扒着石灯柱上不愿走,把小手又重新招了招,看姐姐仍然不为所动,只好妥协地自己往前挪去一步,又再把手伸去一次,等姐姐来牵她。

    这只小手终于没落空,被宜福长得大一点的手掌握住,万桉翘翘唇,开心地看起姐姐,满面笑容的万桉被牵着走了两步,贴上去抱着宜福的胳膊,【姐姐,等会儿娘亲看到我们,会吓一跳么?  】

    还没等她口中的娘亲吓一跳,先把杜玉秋江等人吓了好一跳,直喊俩个小祖宗,怎么连个贴身人也不带的,又斥责起那群看护不利的奶姆女婢们。

    口中虽这样骂,却也知道,这俩小祖宗可是有脾气的,哪能轻易让她们劝得住,兴许现下像石头人似的,一一跪在阁中当个物件呢。

    宜福牵着妹妹,见状后,招招手让杜玉蹲下来,她附耳轻声说了来此的目的后,杜玉眸中闪过讶异,旋即又觉得好笑,望了眼不知解的秋江后,无奈替她们轻轻开了屋门,放了人进去。

    两小只蹑手蹑脚地钻溜进屋。

    【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屋外,秋江不免好奇一问。

    杜玉含笑,小声儿,【说是奉了王爷之命,特来探查。】

    屋里点着三盏蜡灯,青瓷小炉中燃着清馥的花果香。万桉跟着姐姐,她一会儿看看地上的软毯,短小的腿迈得轻轻吞吞,一会儿悄悄望望姐姐,双手紧紧扒着姐姐的衣袖。

    她们越靠越近,只剩眼前一道花梨木藤萝样式天然栏杆罩,烟蓝色帐帘由莲花银勾勾别在花罩两侧,清雅有致。小炉里静静吐着丝烟,一缕一渺。宜福拉着妹妹,终于贴近了花罩,可隔着一道蓝帐,仍然看不见里间床榻,眉头微皱,于是她大胆地伸过脑袋,发上的小蝴蝶动着翅膀,先比她探过花罩。

    两只眼睛看见了博古架,还是没有望见床榻的影儿,大眼睛眨了一眨,一鼓作气地朝里又伸长了脖颈,这回看见了,是荷叶一样青绿的裙衣。

    【两个小贼。】

    她们一抬头,愣住,是从帐帘里出来的娘亲,披着青绿绸衣,笑着一张脸。

    【晚上摸到母亲房里,准备偷什么好宝贝了?】

    万桉一瞅被发现行踪,不管不顾地先捂起自己的眼睛,蒙起来看不见娘亲,那就不算被发现了。宜福窘迫的捏着裙衣,转首见妹妹在掩耳盗铃,小嘴上噗嗤一声,拿下她的手,【笨丫头,你还会藏起来不成?】

    诶?

    她蒙住眼睛愣住,转一转脑袋,才想起来她这么大一只,可搁哪儿藏呀?眼中的娘亲笑笑地望着她,万桉毫无顾忌地跑过去抱住娘亲的一边,立马依偎起来,【娘、快抱抱万桉,万桉跑了好多好多好多路。】

    温柔的夜晚,熏香流淌,墨兰眸中含笑,渐渐俯下身抱住这个紧紧贴着她的小可爱,烛焰跃动,黑色灯芯燃烧着暖意的火。

    带着俩小的,墨兰她三个人躺到架子床上,柔软的锦被盖到万桉宜福的颈下,不一会儿,万桉便入睡了,从小到大,这真是她顶顶的优点,睡觉从不要哄,说睡就睡了。宜福翻侧过身来,半条手臂揽过万桉,和母亲面对面的她,忽然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娘。

    【嗯?】墨兰一手支撑在枕头上,抬起眼。

    【这么晚没睡,是不是在想爹爹?】

    被女儿一语道破心中所思,墨兰眸中微微闪过讶异,断然没有料到这话会从宜福口中说出来。手上随意地抚一抚被子,她笑一笑,【鬼灵精怪的,你爹有什么好惦记。】

    她似乎半点不放在心上。

    【可女儿听说,四姑娘姑娘格外水灵亮丽,您一点儿也不惦记?】

    墨兰笑意微扬的面上开始哭笑不得,不知她是从哪儿瞎打听来这些闲话,但是一转念,好好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对她爹外出的事这么担忧了呢?思忖道,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入宫,受了宫里那边的影响,引发了她对父亲的担心?

    墨兰说,【别担心,倘若你爹爹带了一个两个回来,我让他睡大街上去。】

    宜福眼睛一亮,爬起来一点,【那我是不是可以和妹妹天天睡这儿了?】语气欣然。

    【自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宜福扬着唇角躺进被窝里,她看了一眼睡熟了的二妹妹,想着因为太小没有带来的三妹妹,嗅一嗅弥漫的淡淡花香,安心地闭上长长的睫羽。

    小孩子简单纯粹,得了母亲的答允,刹那间,四川水灵灵的姑娘与远赴外地的父亲已经毫不重要了,只有和母亲腻腻歪歪的快乐才是最紧要的宝物。

    孩子睡着后,屋内安静下来,四周微微的风声飘飘荡荡。墨兰听了会儿,烛火炸开一朵灯花,在安静的夜晚,强烈而清晰的碎响,仿佛是比寂寥还要冷情上百倍千倍。她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两个人分开,即使有孩子陪伴在身边,留在熟悉的地方,也是非常、非常地会想念他。

    墨兰拢了一拢被子,目光落在两个睡在一块的孩子,心里柔软的思念-----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起我来?

    电光火石。

    远在蜀地的赵怀遐,在烛火滋呀的一声中,忽然抬起头,他人虽在屋内,却心有触动地朝天际的北方望去一眼。

    朦朦胧胧,仿佛窗外的零星星光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思念。

    他只走神了一会儿,掉过头,仍面对着林元復,便听林元復道出此来的目的,他问道,【接下来,你当如何办?】

    今日公堂之上,他虽将一干大员震慑住了,却也不能保得住这群人心悦诚服愿听从他安排调遣。搪塞推脱---这群人的借口到时怕不是如琳琅满目的珍宝架子,有一个推挡一个;那时,难堪的恐怕是他,办事不力而生惹非议的也只会是他。

    赵怀遐对此,反倒没那么担心,大哥又不会骂他,其他人他又何必在意。

    于是闲略地问出一言,【舅舅如何看待山蛮一事?】比起公堂上的那群人,这群藏匿山林的才是重中之重处,【其实,我今日不查籍册,我也知省内县下的籍贯登记册该是错杂混乱的状态,那田土地产之典册怕更是‘珠玉在前’,人丁与土地是税收根本,而典籍混乱到了地方,地方会怎么去收缴课税?想必其中手段是擢发难数...】

    林元復听他一一道来,心生感慨,他任巡抚位之前,也曾到过地方干事。士子援笔书策论时,性情高涨一挥而就,写天下百姓是‘百万巨数’,殊不知,那沧海一栗,长在地上,得是多少载的岁月。....百万巨数,便是百钱之数,也能压得一个人今日生、明日死!

    他们便在此等境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辛勤。

    【天下人皆为民,山蛮是贼之前,自然也是陛下之子民,为何愿为贼不愿为民,这其中又牵涉到田地与钱财的关系。人生在世,为糊一口、一屋、一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求莫过于此。】林元復缓缓到来,更隐为叹息。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赵怀遐目光静静,念出杜甫的诗,【安居乐业...老子也如此说,民各甘其事、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读来朗朗上口,落到实处,却是蜀道之难。】

    林元復听罢,斟酌着开口道,【兴许王爷和我想得是一处。】他把人稍一打量。

    赵怀遐一笑,也不意外,林元復是父亲首届科举榜上的状元,他若不一点而透,那可真是人才白费了。【开垦新田,修建水利,重新造册变贼为民,其一解决山蛮,保地方安全;其二可增加人丁课税,添收岁赋。只是我这法子是相当坐而论道,恰似纸上谈兵。将其变现,也是个很大的工程,譬如新田开垦的地方需要勘测查探,这些人的居所等问题都需要一一解决,耗费的可不只是钱财..】

    【再难,还难得过上蜀山?】

    赵怀遐不想林元復会以此对答,笑意增添,【说得也是。】

    谈完这一项,下一问题又接踵而来。

    【军饷这边发放完了,暂时平息了下来,但后续的应对,我觉得还是需要上书,通过和其他省调粮解决。】林元復目光看在他身上,提出的建议较为谨慎。

    【这不急....】赵怀遐眸色变深,一侧唇角微上扬,【我还需要他们乱一次。】

    【为何....?是怀疑他们与山蛮勾连? 】

    【不。】赵怀遐先是摇摇头,继而站起身,略想过后,他才有些谨慎地下了判断,【是怀疑有人与山蛮勾连。大笮县县令的卷宗我看了,只有他此处有一小撮山蛮极为灵活,大笮县盛产盐,官盐也抢过,但这一小撮山蛮躲得过一次清剿,却接二连三都能躲得过去,纵是谁看了也得怀疑一二。】

    【那为何单单怀疑是军兵?】

    林元復如此问的时候,不曾想赵怀遐会突然转过身,还将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

    他说道。

    【我是信你。】他坦言相告,一字一句皆令人不可思议, 【你任四川巡抚,如果底下官员有勾结山蛮者,我不信舅舅会查不到,我也不信你从未怀疑过..】

    仅凭这一依据,赵怀遐便否决了会勾连的另一方,真不知该说他胆子太大,还是说他私情太过。

    林元復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听罢,仅仅在唇侧留有一丝笑,说道,【或许你还是这样想的,县里剿山蛮时单用衙役并不够,并且山蛮不是手无寸铁之徒,他们多数有组织有武器,所以县里一定是配合卫所那边来一次清剿,这个行动往往经过周密布置,而非临时起意。】

    赵怀遐以笑而对,他徐徐渡步至窗边,看那一轮天上月。

    再次接言而谈。

    【是如此,这每次参与的人并没有详细名单,便是有名单,清查排除也是一番功夫。大笮县的整件事,如果存在每次清缴而被山蛮逃脱的事实,那么我所考虑的,其一,山蛮之中有高人熟悉山地,且他是个人才,颇具谋略,才得以每次逃脱成功;其二,这份上陈的事实,是有人故意利用‘山蛮逃脱’一事来制造的一个假象。】

    这其一存在的可能性,是完全可被否决。兵匪伤亡数目的汇报,林元復皆仔细过了目。大笮县的那一撮山蛮,同其他县的相比,不仅极为狡猾能脱身,死亡的人数也是相当低。倘若真有这么一个高人,也不是能控制人员伤亡的比例,还是次次皆如此,那他就不仅仅是一个山林的‘高人’。

    说到其二...

    林元復笑,【所以,你才急着让人抓逃走的总兵…】

    赵怀遐嗯起一声,思量道,【是不是假象,此人作为总兵,负责剿灭山蛮一事,不管上不上到最前,报告上最基本、最直接的信息都来源于他呈上的材料。如果山蛮逃脱并不是一种假象,才可以证实我们的猜测,兵员与山蛮勾结。】

    【那---对于总兵逃走一事王爷又怎么看?】林元復对此不禁好奇,赵怀遐会是什么看法?

    【他兴许是被哗变吓到了,一路逃走了。】

    令林元復有些吃惊,料不到他的答案如此简单,【就这样?】

    赵怀遐略笑了笑,【具体的,得等抓到他才能知道。大笮县清缴山蛮不利,大哥又下旨意斥责省内官员,李称义作为省内最高级别官员,看到大哥发回的折子,也不会无动于衷吧?小小一个总兵,必然胆战心惊,若拿他去问罪,他也是死路一条,这时哗变顿起,他故作议政就逃了。】

    真就这么简单?

    真就这么简单。

    林元復看完被抓回来的杨大松证词,意外地挑起眉,陷入沉思之中。

    姐夫曾说过他这学生聪慧,作为科举状元出身的他,自然没有太把这句话当回事。但四川一行,赵怀遐在山蛮一事上的见微知著,大胆果断不免令他重新看待起来。

    蜡焰跃跳,光如水波涟漪不定,微光的暗芒凝在他锁起的眉上。

    虽如他所料,却不是他料事如神。

    林元復细细回想,赵怀遐自身的独特冷漠宛如霜刺突刺,一如他在大公堂上,眼睛虽对着众位官员,却不是一一放在眼里当做人来看待,只当个存在的物件来分析罢了,这反倒令他在一干狡猾的官员中占据上风。他又想起那晚赵怀遐对杨大松的推断神情,那也尽是透露出他的漫不经心。

    由此可见,他让人以礼相待杨大松,根本不是出于内心的尊重怜悯,而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有好处,是他可以利用此人达到自己目的的算计。

    这样的性子….是不是过于冷情刁钻了些?

    林元復放下证词,轻叹一声。那被释放而官复原职的杨大松,兴许此刻正对赵怀遐如再世恩人拜谢。咂摸出不一样意味的林元復,心想,若他不是自己外甥女婿,恐怕今日知晓他为人的冷性冷情,自己一定是从此避而远之,绝不会多打交道。

    【陛下真是个好人... 】

    一个月后,四川省内巨细无遗对山林推行搜剿的行动,得到了想要的成果,但大笮县的山蛮仍然躲避有路,两次的扑空而归,令县令一筹莫展。更叫他心慌的是,赵怀遐携巡抚林元復决定亲自来县里,安排下回的搜剿。

    大笮县屯外,设有一卫所,约是六七百人。按制来说,府县卫所的定员只在一千人上,但大笮县经历了几次清剿山蛮行动,人员伤亡有所牺牲,也未来得及补充生员。

    赵怀遐来了之后,并未立即着手处理事宜,反而在一处庄子上歇息了几日,才调整了行动的人员,略略安排了几次进山,没什么收获,却对参与行动的人员格外留意,甚至点人记名,每次都进行一定的调整轮换。

    卫所的人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莽夫,每人冷眼瞧着,心里大致都有数---这位京里的王爷在查些什么。

    很快到了发饷的日子,越是接近这节点,下面每个人都紧绷绷的,他们盼着发饷,但要是发不出来呢?一个个都是壮年男子,火气上天,身强力大,一呼而应便就闹了起来。

    赵怀遐留在这里,林元復生怕他出个什么意外,也舍命陪君子一并住下来,呆了个急死人的六七天。

    落日在山头挂出血色,西面的天际彤红

    正坐在葡萄架下的林元復,拿起今日送来的公函看起来,寥寥的风乍然吹进院子。

    他按住公函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人扑通地跪了来,林元復一看,是大笮县的县官。

    他急得脸色变了,【大人,闹起来了闹起来了!】

    虽然傍晚的天不热,不是跑一跑就出汗的温度,但是大笮县的县官仍满脸通红,一颗汗珠自他的眉梢挂下来,滴进衣领里。

    林元復示意随从扶起人,他则起身准备回屋告知赵怀遐

    一抬头,赵怀遐已自屋内出来,落日的金辉淡淡映在他玉面,镀下一层不可望视的金光。林元復微微眯起眼,一时忘记再往前。赵怀遐牵起薄唇,他的眼睛里在落日余晖中,闪烁着不可磨灭的红色,冷色的、也激昂得即将要冲破出去。

    【收网了。】林元復道。

    【嗯。】赵怀遐点点头,步下台阶,他手上拿着两份公函,又分别叫了李春年进来,其中一份交给李春年让他去找杨大秀;另外一封则是给林元復,让他加盖巡抚印章,好叫人去往隔壁县带些卫兵来大笮县支援。接下来他才对县官道,【悄悄地去抓几个闹事的人,别打草惊蛇。】

    【抓到之后呢?】县官还没明白所图为何。

    林元復回身以正色道,【不论手段,严加问供,一是哗变之事,二是山蛮干系。】

    【是。】

    能做到县官位置的,自然也不是傻子一类的人。大笮县的山蛮清缴一事分明极有蹊跷,地方盛产青盐,层层守卫护送,也‘巧合’地被山蛮抢劫过几次。若说这些山蛮和兵所之中的人无关,绝不令人信服。省内这几年来对发放粮饷拖拖欠欠,早有多人不满,今年更是无法按时发放,人一家老小都靠这吃,倘使这正路途径无法依靠,必然是要去寻其他活路。

    赵怀遐喊了一声慢,叫停住拔腿就走的县官。

    林元復回看一眼。

    县官胆颤颤,躬身问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赵怀遐缓步走至他身侧,【别把脸色挂在面上,寻常一些去做即可。】被说了一句,县官本就难看的脸色这时又变了变,过了会儿才称是。赵怀遐低眸看他一眼,深觉如此不行,又想他难道很可怕么?说一句都抖三抖?于是换了方式,声色温然些,【我知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只一句,县官以为自己错了耳朵..

    【县里的山蛮虽没清缴干净,却并非你的过错,反之,若无你认真负责,极尽能力去平衡那帮人、筹措粮饷,也不可能平安无事至今。】

    他声音缓缓,有一瞬间,县官觉得自己满肚的悲苦被这些话悉数涤荡而尽。他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一时没接话,直到赵怀遐转身而去的碎音,惊起他的回神,他才心怀感念的垂身一拜,再抬起脸时,两只眼闪着精光。

    县官走后,赵怀遐吩咐左右近侍,【今晚谨醒些,让厨房备好吃食。】

    【王爷通宵等消息?】

    赵怀遐回身笑笑,【舅舅打算去睡?】

    林元復默声儿,没说话。他只将眉头发皱,似乎不太赞同。虽说赵怀遐这几年身体一直不错,但早年羸弱多病可不是瞎传的谣言,守夜等消息,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要是这一夜忽然就病了,姐姐宝贝她女儿女婿,指不定会责怪到他身上。他可不想一下得罪皇帝、姐姐、姐夫这三方人。

    赵怀遐注意到林元復的深思。他本往回走的脚停住,侧过身来。

    【有一问,我很早就想弄个明白。】他抬了眉目,清清朗朗,自台阶上步下数阶,【四川山蛮之事,分明你看得清、理得明、既知症侯所在,又知事情本质,为何要拖延等大哥发函训斥省内官员的地步?】

    赵怀遐这一趟不来,林元復照样能解决这些事。端看他送来的材料公函、抑或是县衙邸报,今日赵怀遐所做的一切推测与指示,皆来自于此。如若他不是有意为之,那些案上的文书又怎么如此凑巧,刚刚好整理得出一段有头有尾的‘公案’。

    无论是第一晚见面的会谈、还是后续安排,他有十足十地把握,林元復并不是没有能力解决此事的人,他只是‘没有’去解决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去解决,赵怀遐想的不是很明白。

    被审视着的林元復一愣,他没想到赵怀遐会公然,挑在今天这个时候,来问这个问题。

    林元復略有沉吟,葡萄架下的葡萄尚是青色模样,【为何要等陛下训斥.....王爷了不了解权力?如果王爷了解权力,那----知不知道人对权力的恐惧?】他的神情仿佛这只是简单一问,赵怀遐没答,等他后面未完的话,【我和王爷谈一件事,你第一天来总署,安排人拿钱去粮行购粮,于你看来,这不过是一桩拿钱的小事罢了;但如若我来办呢?首要问题,钱从哪里来?】

    一枚铜钱,也不会是‘无中生有’。

    赵怀遐透过他的话语,大约有些想到了,【继续说。】

    【它不是一笔十两银子,即便我拿上借款加盖巡抚章印朝粮行借粮,这一笔借款连带利息是一起要还,或许缓一缓,可以从省内不多的财政中匀出一笔,但考虑到来年可能的干旱洪涝,或许地震救灾,兴许我一借,它只会变成一个省内的小窟窿。】

    这个窟窿要去怎么填,要用什么来填,都是未知之处。而未知之处带来的可怕,是你不知它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发生一段你最后无法控制住的‘深渊天壑’。

    【你或许说我优柔寡断,不该考虑这许多。但我在这个位置,我更明白,省内课税的盈余支出,它根本无法负担。】

    傍晚的风,忽然添了无数凉意,林元復宽大的袖袍在风中微迎。

    赵怀遐眸色黑亮,【你是担心,那一笔借出的款,迟早会加倍自百姓头上收上来…】他声音淡淡。

    【不错。我本意是想顺着这道批折,请求陛下拨款解困,不想陛下直接把你派下来了。】

    赵怀遐笑得闲适,【没关系,大哥一心想抓我干活,没有这件,也有下件。何况九畹也总念叨我,说我不知世上疮痍之苦。】

    想起墨兰,他的目光柔和多了。

    【陛下做得是对的。】林元復的桃花眼露出点点认真神色,他交复双手在身前,直视而言,【单看王爷初来乍到便震得住一众官员,可见你对此道极为擅长;适才的县官,你生怕他一心惶惶破坏计划,又特意温言夸了他,几句言辞便令人重振信心,这等察人又善用的手段,虽微不足道,却也并非人人能用的得心应手。作为舅舅,我也认为你不应该闲居府中。】

    然而,听完了的赵怀遐,说了一句令人心肝胆颤的话。

    他温和地牵了牵唇角。

    不该闲于府中..

    这些话,不止一个人同他说过,父亲提过、母亲提过、老师提过、连大哥他们都提过。但为什么他一直不为所动呢?天下的皇位只有一个,需要认的君主也只可以有一个。权力可大可小,欲望也可涨可消,但随着权力膨胀时,人的欲望是否会得到扼制呢?

    君子心静如水,盈满则溢。

    【不会真觉得我对那位置没想法吧?】

    林元復心口一紧,忽见他又笑道,【那是大哥,我尊重他,另外----】赵怀遐若有所思地伸出一只手,五个不一样的指头,他目光垂下,在注视的目光中,重复地握了一握,他对林元復道,【我远没有大哥宽厚,若我今日手掌权力,李称义那颗脑袋,大概会在地上。】

    这是他和大哥最大的不同。宽厚----并不仅仅是一个品德上的褒义词,他远远不及大哥在权力上,对事情、对人的容忍以及判断的处置。

    夜里丑时,县令再次来报,这回他沉稳许多,答出谋动人员的名字时,也从容安宁,不再如傍晚那回急惶惶的,似剪断线的风筝飘摇在风中。

    除此之外,卫所抓获的几人,也供出了山蛮地点。

    赵怀遐喜欢亮,因为他晚上读书时,九畹会念叨他,屋里太暗会熏坏眼睛。

    这里比不得家中有青盏九枝灯,只点了三盏油灯,灯芯是一根剥了青皮的白髓心,一灯如豆。

    【不要等天亮,今夜人来齐后,在下半更秘密入营逮捕那群人。】赵怀遐果决做出如下吩咐,【舅舅负责此处,事后一切人等的赏罚处置由你一并负责,我不参与其中。】他看向林元復,朝他点点头。

    林元復领下命令。

    【至于山蛮那边....】赵怀遐目光转向县令,【府衙内可还有其余兵属?】

    【有,按察使派下的还没走,加上余下兵丁,一共可抽调七十多人。】

    【好,从我的护卫中再抽出三十人,供你一并差遣。】

    兵分两路,同时行动,谋动与山蛮,赵怀遐希望他们一举拿获,平定事息。

    带上门后,大笮县县官追上前头先行一步的林元復,他跟后谦逊地问道,【大人,下官怎么觉得,王爷比我们还要着急?】

    一直走在前头的林元復,听见此句,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身望了望一脸求知的县官,又抬远了目光,窗台上是飘飘摇摇的灯火影儿。

    他桃花眼淬了光,笑意弥漫,侧身伸出袖子来打理,【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呐... 】

    他边走边吟,微淡的笑零零碎碎散落在风中。

    县官闻言愣了会儿,他停下来,在那葡萄架想了一会儿,陡然间明白了,一边笑着一边走出葡萄架。

    原来是那长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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