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章、《合乐》

    眼看着乖乖被万桉领走的儿子,申氏是笑而不语。她深知儿子是个不会轻易跟人走的性格,自小仗着有两分像他爹的美貌受尽他人好语褒扬,凭此生出几分傲然,自家小表妹们他一贯撇过脸不愿多搭理。齐衡曾夸他儿子,小小年纪便知遵循君子之道,假以时日一定端方持重的好郎君。

    【不知他看了今日又会作何感想?】申氏想起丈夫,唇边微笑。

    温暖的阳光一如洒金照在青原上,云雀掠过天际,展开的翅膀滑行出曼妙的弧线。

    两岁的孩子睁着黑亮的眼睛,窝在母亲怀里,秀气的面上天然地带着笑容。每一个见到这个孩子的人,皆是连连夸赞----真是个有福的。可不是,陛下的嫡子,怎会没福呢?他的笑容似乎是一种喜悦,投射在怀抱着他的母亲脸上。

    尚氏低垂的脸庞是一朵沉静的白茶花,金线细密的华服,层层堆叠在她身躯上,却只能照映得出虚无而浅薄的尊贵。

    在孩子对她展颜而笑的瞬间,她白色肌肤的面上,才浮现出点点茶花的美丽。

    沈氏如今是太后,坐在最上边儿的宝座,位置高看得远,自然轻易注意得到大儿媳今日的异常安静。她怀抱蕴安家的小小丫头,目光往另一头的彩棚望去,便见身为皇帝的大郎,正与他的妃子说说笑笑。那头格外热闹,加上一个会蹦会跳的孩子,活脱脱融洽的一家三口。

    也因此,衬得这头格外冷清清。

    身为母亲,沈氏并不厌恶儿子宠爱身边的妾侍;但曾经作为妻子的她,从女子一路过来的沈氏,却不自主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分堵心。

    她不满意大郎对大儿媳的冷落。

    眉毛旋即皱了起来,沈氏看了那头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大郎...是不是和他父亲与弟弟不一样?】

    说的声音不大,尚氏却听得很清楚,她望着有些不解的母亲,唇边微微一笑,似乎是知道母亲指道的什么。赵宗全与沈氏恩爱一生,只纳一个妾侍,妾侍也不过是寻常相待;赵怀遐自娶了弟妹墨兰后,倾心珍惜,便是无嗣子也甘愿与墨兰携手余生。

    俱是情深之人。

    唯独赵英策像是大树走岔根了的小枝。

    尚氏轻声,【兴许是在儿媳身上...】她说此话时,眉目很少见的露出脆弱的部分,一副寡欢郁郁之态。

    沈氏对此话却不认同,【傻气,你是认为自己不如我和你弟妹?且把九畹唤来,看她认不认你这理儿?】

    沈氏心疼她,知道自生育嫡子后她时好时坏的身体令她脆弱不少,连大郎偏爱旁人也退缩得相让一步。

    但在这宫廷之中,退缩可不是好事啊。沈氏心里如此想着,不免有隐隐担忧。

    尚氏被婆母一句话点得一愣,她没有贵为中宫皇后之前,从不认为自己风采逊色旁人;但自丈夫渐渐偏爱起妃嫔,越来越需要一个‘儿子’时,她即使贵为中宫皇后,无比荣耀,也托不起她低矮进尘土的自尊。

    尚氏神色勉强,【..儿媳不知。大郎他待我...越来越像件摆设..】当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件物品时,她也越来越无法亲近他。这种不知不觉的无法亲近、这种日常里非比寻常的疏远,无疑将他们的‘往昔’拉扯得破碎了。

    更令他们疏离,分道扬镳。

    沈氏望她,更是深言,【你是他妻子,是他的皇后。】

    皇后是什么?是天下母,不仅仅是作为皇帝妻子而被昭告天下。

    这话沈氏说得极为有力,郑重的话音引来俩人怀中的孩子俱张开黑色透亮的眼睛。他们不知何物,却已有了好奇。

    尚氏落寞枯死的心,崩裂了一丝缝,开始了被撼动的动摇,她望向婆母的眼睛,感受到怀中孩子抓住她衣襟的微小力量。

    什么样的事,也比不上她的孩子。

    沈氏见她明白了些,微微笑着,她抱着小小丫头,轻轻打起拍子,【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朝儿媳投去示意的眼神。

    纵然我不去,你就从此断了音信?

    夫妻之间,哪里来得输和赢?

    尚氏心底百转千回,她终于微微侧首,去看远处的丈夫----这位天下之主。

    他笑着站在那里,日光下,依附他的吴妃格外婉顺动人。

    便是千锤百炼的心,也要被针狠狠扎上一下。

    他们望着侍卫正牵来的一匹马,看样子,是打算同乘一骑。

    尚氏被鼓励起的心动,不觉在这一幕中又黯然倒下。她迟疑、犹豫,其心其志已在三四年与丈夫的渐行渐远里被磋磨没了。婆母之言如火星入霜雪、如涟漪点点遇水浪,还是被激流争压得跌宕沉进泥沙之中。

    便是在这失望的激流余波之际,旦见一匹银白骏马自金旗之下驰骋而来,它高抬黑蹄,浑身肌肉在跃动。巨大的马身上,绛色的流霞飘飘而舞,美的、艳的,凝在目不能及的天方。淡淡青山横坡,天日射光似金,他们夫妻宛如画中走入凡世的眷侣。

    尚氏望此一眼,心中是困惑不解的。

    她从未问过一个问题。

    同样是男子,同样随着父亲登上宝殿而金尊玉贵的四弟,面对团簇锦绣的鲜艳世界,何以对墨兰如此情深意重?他夫妻至今未诞生男嗣,外边非议几多,当真半点怨怼嫌隙也没有的么?

    她出神的瞬间,那匹银白骏马已奔至彩棚不远处停下,马蹄踢着踏踏声儿,离赵英策那顶彩棚更近些。一侧华服锦衣的女眷们,纷纷退后避让起那匹高大的骏马,却也不甘寂寞地偷偷瞟上几眼,一眼看在墨兰身上,一眼看在赵怀遐身上。

    赵怀遐拉扯住缰绳,马儿的前行戛然而止。

    赵英策挑起一头眉,望着弟弟,不知他要干什么。

    【大哥。】赵怀遐转首,他唇上的笑意可见得温暖,兴致不错,【不如与我比比?】

    【哦,与大哥比什么?】赵英策瞬间笑起来,那舒松愉快的模样,令吴妃好奇地将眼眸往上看,她没有看得太久,因为此刻的她,忽感另被一道视线盯住。那视线来自骏马上的另一人,吴妃装作不知的样子,将唇边的笑柔得更婉顺一些。

    【青坡那边有几棵树,我在那儿等大哥。】

    趁他们兄弟说话的间隙,墨兰也转过目光。她眼神含着端详,细细地观察起吴妃。倒不是她对大哥的妃嫔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此女子凭借容色能在一众花朵中生下子嗣,并且在后宫之中长立不倒,可真不能令人小觑了她。

    兼之她姓吴,是梁家吴大娘子那边的女子。墨兰不看容貌不察人品,也先入为主地不待见她几分。

    更何况,她住在宫外,也耳闻过长嫂受委屈的事。

    墨兰心头一转,看大哥今日的样子,这策马比试也是打算带着吴妃一起上阵了?

    她唇角微撇,心中对此微有厌意,怜惜起如今处境之难的长嫂,哪个女子能忍受得了丈夫另拥他人呢?赵怀遐话音落下,便不等大哥有所准备,先驾马而去,他刚拾起缰绳,揽着墨兰纤腰的手,却被身前人轻轻扯住。

    墨兰回眸,含笑望起他一眼。赵怀遐却是疑惑,手中的缰绳率先被她夺过。

    她娇气的性子可不好,赵怀遐无奈只得随她。

    墨兰轻轻夹起马腹,驱马朝另一头彩棚行去,木阶四周停驻着不少人,墨兰在彩棚一射之地外停下马。

    他们共乘一骑本就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尚氏看向他们。

    墨兰从马上投去的目光,亲切、明晰,穿透过彩旗与人群,轻盈如水地落在尚氏的面庞上,【嫂嫂,九畹也在前方等你。】

    没有多余的话,将水晶剔透般的温暖,双手捧着给她。

    四周停驻下来的人纷纷不说话,却到处有人用眼光‘窃窃私语’起来,场面上是寂静的,寂静之下,掀翻的热浪滚滚。

    沈氏看见墨兰轻语后的宁静模样,不禁欣慰一笑。

    赵怀遐眸光微闪,随后唇边逸出一抹笑。见墨兰前来这边时,他其实已心有所觉。同长嫂的亲厚,又历经今日险些被赐下妾妃的她来说,眼里能有吴妃的一席之地已是格外宽容。这策马比试一项,她自然更愿意拿来撮合大哥和长嫂。

    但她好意的话,何尝不是一种对君主的挑衅?

    赵怀遐亲昵地揽过她的纤腰,彼此贴得更近。微风拂面,略添暖意。他精致的面容带笑,温柔不过,一手抓过缰绳,一边调转马儿,他接在墨兰的话音后,【大哥,我们在前方等你和嫂嫂。】

    无论如何,他是大哥的亲弟弟,是被大哥从小宠到大的。他说任何话,大哥都不会与他见怪。可墨兰不同..。赵怀遐朝兄长微笑颔首,只见兄长停在马匹身侧,那一身宫装的女子亦停留在原地。他蜻蜓点水般掠过后,扬手起鞭,风立马从耳际穿过,暖意转瞬变得凉了,也变得锋利了。墨兰不能那样对兄长说话,话语随时会成为一柄要见血的刀,因为----那是天下之主,他们之间存在的,唯有以下对上的谦逊的臣服。

    雷池之地,怎能越它半步?便是毫厘微寸,也可取之性命。

    赵怀遐如此清晰地明白。

    【你胆子真是太大了..】

    风掠过墨兰耳际,撩起她鬓下的碎发。赵怀遐略带担心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她抿着唇,知道这般贸然插手大哥的妻妾之争中,明晃晃的帮衬,是一种对身为皇帝的挑衅。若往远处看,她甚至在此与吴妃结下不小的梁子。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却偏偏用一句话,连着得罪两位人物。

    【嫂嫂待我好,自始至终亲厚..】墨兰靠在他怀中,微微回首,她的目光仰上,在注视中,唇上绽出一朵笑花,【只有委屈你,替我在大哥那儿担当些。】

    她眸子轻盈盈,眨一眨,扮得可怜楚楚。

    赵怀遐却是知道,她这娇美柔弱的面皮下,哪有半分是怕的?分明是仗着自己偏爱她,愿意为她周全,明目张胆地插手去挑衅的。

    看这双亮莹莹的水眸,分明是被四月春风拂过,一片明净的愉悦。

    他心中一动,圈在墨兰腰间的手臂略作收紧,他只是低矮下头颅,在墨兰的脸颊处柔软地贴了一贴。只是这话听来十分熟悉。他细想一番,这不是那年马车上自己同她说过的话么?

    ---嫂嫂那儿,累你为我受些委屈。

    回过味儿来的赵怀遐眯起眼睛一笑,他把怀中这个狡猾的女子搂得更是紧,闻着她颈处散发的香气,轻轻蹭在耳垂处,似有似无的逗弄着,【你可真不怕我欺负你呀..】

    一句话潋滟得温柔了心,墨兰弯了唇,扬眸挑衅。

    【一点儿也不。】

    撇下吴妃,赵英策独自上马,他一人骑乘来到尚氏这边。多年的夫妻相处,至少让赵英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在一段双方并不复往日温情的关系中,他的妻子,并不会主动而柔顺地站过来。

    赵英策望着她,伸出自己的手,【卿云...】

    中宫之名,是这几年来她的新称呼;这短短的二字...闺阁旧称,此时听他呼来,颇有岁月尘封之感。

    在他的视线里,以及众人炙热探寻的注目中,尚氏的心随着他的呼唤生出平静之感,涤荡的江流开始徐缓徜徉。少许,她起身将孩子交给妇差。

    【不妨我们也一起骑马跟上?】赵津元在郑氏身后开口道,他语气携着几分询问之色。

    郑氏先是回首,待见到他眼里的期盼后,犹豫之下,摇摇头拒绝了。【妾身并不擅长骑马..】她作出解释,小时摔下过一回,以致对马背上的颠簸她是比较害怕的。

    【是么..?】赵津元期待的目光下垂,微有失望,过了会儿,他却笑着问道,【学一学也并无不可不是?何况...我也在身边。】他谨记四哥当年教他的话,夫妻之间当以真心换真心。

    同他真诚的兴致勃勃不一样的是,郑氏对此道的反应可谓‘平淡’至极,她的脸色变得为难起来,双眸在注视到骏马高大的背部时,可见地退缩。她握紧双袖,再一次摇摇头回绝了。

    赵津元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

    郑氏被他看得心抽得一紧。

    【...你学不了大嫂,也该学一学四嫂才是。】良久,他口中吐露出一句话,像是鼓励的期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失望之情。

    郑氏被留在原地,他翻身上马寻卫安世子赵兰芳了。

    等赵英策夫妇翻过青坡,赵怀遐他们早已在约定好的树下等着了。

    这场比试,他们赢得毫无悬念。

    从青坡上下来,赵英策远远望见他们,他琢磨了会儿,方在尚氏耳边低声道,【四弟曾问过朕,在朕的眼里,他是什么颜色?】

    【嗯?陛下怎么回答的他?】

    【朕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他问的什么,但是----】他话音微顿,赵英策笑一笑,【今天突然懂了。他身上....是弟妹的颜色。】

    尚氏闻言后一愣,在目之所及的远方,望见他二人融在风中的颜色,绢白掺着绛红,雪云也是红霞的色。她面庞中已漾起柔和的笑意,这样的神情与她眸中映出的光相映,使尚氏看起来愈加柔和。

    【卿云..】

    【嗯?】

    【以后别太急着关上殿门。】

    此话来得突然,尚氏甚至不及有所反应。她直视前方的目,在难掩的震惊中,缓慢地眨了一眨。原来他是懂的。日光变得比之前更闪烁,两侧的景物以十分迟疑的速度在后退。疾驰的风令她的眼睛阖闭上,黑暗在眼睑内依附了会儿,她抓着的缰绳在手心中冷硬得像块石头,可它很快被另一只手掌握住。

    直到她与墨兰共同站在树旁,目送他兄弟二人策马远奔,她手心的温度,也没有散完。

    在二人新婚不久时,赵英策曾需要出一趟远门。

    那一天,她也是这般站着目送他走出家,望着他渐渐在眼中消失,连个黑点儿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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