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章,《变奏》

    兄弟二人不过随意顺着草地跑一跑,一黑一白的马竞相驰骋,丝毫不相让,马蹄踏草飞泥,黄花纤弱的茎秆被泥点儿折断,他们跑得远了。这种在少年时期未曾共同策马的遗憾事,如今他兄弟二人做来也依然是风发肆意。他们一直跑出绣旗之外,最终在一片树林前停下。而这时,赵英策的身后,已跟来不少保护他们安全的侍卫,及几位宗室子弟。

    油松长青,金针的叶子似一丛鲜绿的绸带扎堆枝头,郁郁葱葱。赵怀遐行至此处下来马,他翻身跳下干脆利落,随手撂开缰绳,那白马不过嗤嗤两声,极有脾气地踢着蹄子自顾地往远处走一走。弹指间的功夫,赵英策也近到树旁,他坐在马上吁了一声,收勒缰绳,在弟弟周边转一转,脸上洋溢着高兴,【不再比比?】

    赵怀遐抬手遮住一些刺眼的日光,唇侧微漾,【且让弟弟胜过今日一回,日后再与大哥较量。】

    他赢了便不想再比,不得不说他比起赵英策,添了更多的滑头。

    赵英策闻言一挑浓眉,朗笑一声,他旋即应承弟弟而翻身下马,【你呀,得了便宜再是不肯让的。】一面朝赵怀遐走去,一面将手中的马鞭扔给身后的侍卫。

    赵怀遐笑道,【自然有便宜该占应占,九畹的话我一直谨记在心。】他侧过身,往阴凉处站一站,顺便让出位置来。

    赵英策离他两步远,伸出手指点点他,【好一个妇唱夫随,你这么宠她,将来有的你受。】

    他朝弟弟微瞪一眼,却见他听罢只是一味的笑,舒眉朗目,半点不驳,面上是可见地高兴。

    对他这般无药可救的模样,赵英策唯有一句话送他,【宠着吧...看你这么乐在其中,朕也是拦不得你。】说出这话,也是作为大哥他深知赵怀遐秉性如此。从小到大,没有哪件东西他没得到手过;如若他得不到手,那么别人也别想轻易得到手。

    这样一个玉碎决绝的性子,便是母亲沈氏,恐怕也很难劝得了他今日纳妃。

    赵怀遐望向辽阔的天宇,他笑而未答,亦知晓大哥所指何处,但人生在于自己,未来也在于自己,他愿意宠谁就宠谁,他想要将爱只给一个人,自然只会给她一个。至于香火传承一事-----那是很重要,但更要的是,他不希望是墨兰来承受这份关于‘香火’的痛苦。

    想起她靥生柔笑的娇美模样,他心中顿时一阵被击中的柔软。虽然在夜晚的某些时刻,他也是非常爱她沁出泪珠的水眸,星眸半睁、烛光昏昏、腻香阵阵,她被水珠沾盈过的双眸动人心魄。可这份动人心魄的美,只合该在夜晚的‘某些时刻’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赵怀遐不禁心口微漾,一丝焦躁的情绪促使他将手背过身后,继而摆出自然的神情,他转过身,面对远方那些策马而来的人,【瞧,他们到了。】

    那些驰骋的身影随着马蹄声渐渐清晰地映入目中,他们三五成群,跑得极快,自远处绕过一大圈,方放慢速度慢慢靠近油松树。

    于赵英策跟前行过礼后,他们便轻松说起话来。

    一个年轻的十六岁小子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直接站到赵怀遐的眼前。赵怀遐默然打量他,并未言语。倒是那小子毫不悚惧,干净的面容漾满朝气的笑,双手拱起见礼,【四哥。】

    他端端正正的一声四哥,教赵怀遐微有诧异,但赵怀遐不过瞬息便神色如常,只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大哥。似是在问,这人是谁?

    赵英策对弟弟投来的疑问颇是惊异,他转视起弟弟来。那一旁的赵津元却是一笑,【四哥,这是五叔家的小儿子啊。】

    被五弟一提醒,赵怀遐再打量起他的眉目,是同他哥哥卫安世子相似。恍然过来的赵怀遐微微一笑,【长这么大了...】

    【他当年在你的成亲结发礼上说过吉利话,这你也能将他忘了?】赵英策当场侃起弟弟。

    被当众提起那年的事,赵延淮旋即不好意思笑了两声。那年他跟在母亲身后,被一众人围着背诵那两句结发为夫妻的话,脆生生的念出来,是有几分年纪小而不知羞丑的缘故在内。

    在几人轻微的笑意中,赵怀遐被大哥调侃的也只是唇上微漾些许柔和。他目光再看向赵延淮时,比刚才温然许多,【真是一转眼就大了。】

    再没有其它话语。

    赵怀遐只有这短短一句,短到近乎令人感到冷漠的地步,倘若是旁人来说必然是没有半点亲近之意;但因他神情柔和,眸色温然,又‘和善’得惟妙惟肖,教他人听来,好似里头真有几分说不得的深情在。

    少年人像是被长辈温暖地包裹住,面上微红地低头一笑。

    春末的光景大多带有一种‘残红褪粉’的忧愁,而来到这片宽阔的草地,绿茵连绵,怜惜的愁绪再无踪影。惟有辽远的青色漫漫,不断延伸至远方.尚氏拾目而观,心底也被一阵清风荡去不少浊气。

    墨兰缓步轻移,侧目看尚氏,【嫂嫂可有不适?】她关心问上一句,不知一路奔来,她身子是否吃得消。

    尚氏回眸,见她脸上颇是担忧,宽慰一笑,【短短路程而已,我亦不是玻璃娃娃,无须忧心我...】牵引过墨兰的手,放在手心拍了拍,让她别担心。

    【岂能不忧心?只怪我仍莽撞了些,未曾顾虑嫂嫂你的身子...这若一时加重病情,我可就....】她说来忧心地把头摇一摇,珠簪下的流苏曳曳,深为自己的一时气盛及思虑不周而懊恼。

    她此举既是想和缓尚氏与赵英策之间的僵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下了吴妃的面子。如若这一举动教赵英策夫妇彼此修好,自然除了吴妃外,各个是乐见其成的;若是不仅没令他们冰溶雪消,反因她一句话而让尚氏病情加重,真是那赔了夫人又折兵,连连得罪他人,惹一身祸腥。

    尚氏凝眸细看,察出她眸中一分忧心。

    她拉了拉墨兰的手。

    【我认识的弟妹,何时变得这般胆小怕事?】墨兰闻言一怔,目光触及尚氏的面庞时,见她眉目含笑,温柔如水,【今日我一咳嗽,难道妹妹还要在我跟前磕头请罪?嫂嫂不是狭隘之人,你有心替我解围周全,我欢喜都来不及,便是有身子上的不适,我哪儿舍得怪你呢?你莫担心许多...】

    墨兰提着的心一宽,乍然浅笑呈现,将拉着她的手反握住,亲密地挽在臂间,【既然如此,妹妹直言不讳,敢问嫂嫂与长兄可和好了?】

    她神情语态间,一点撒娇的温柔跃然纸上。

    尚氏亦不相瞒。

    脚下草儿青青,行走在上面,比宫殿里上好的地毯更能感受到柔软。她们向着来时的方向去,尚氏说话的声儿并不热烈,【..他.....让我别太急着关殿门,这算和好么..】

    算不算和好...墨兰心想,站在赵英策身为皇帝的位置上,这话自然算得上和好,因为他是男子、是丈夫,是在这个男人是一切主宰的权利人间。何况他还是天下人的王,王说话是金口玉言,可定一人生或死。

    所以,他的这句话已是屈尊降贵,躬身求和了。

    【嫂嫂觉得呢?】墨兰反问。

    【我不知道..】

    【既然问了出来,想来是觉得不算和好的..】

    碰上墨兰投来的认真目光,尚氏在一瞬间的微愣后,继而浅浅地在唇边浮出一朵笑花。其实她心里知道答案,但被别人拨云见日的说出来,自己反倒有些震惊在心头。

    这个妹妹如此胆大直言,只能怪四弟宠她太过、爱她太深。天下之主低下头颅的温言软话,在她那儿,竟算不上是和好之语。

    尚氏心慰,缓缓一笑。

    是,于妻子而言,这当然算不上是和好。

    【记不记得有一回你从外省回来,同我说过的话?】她轻声轻语,徐缓地问起墨兰。

    墨兰不知她说的哪一段,遂摇一摇头,暖风拂过广阔的绿地,终于也擦过她们耳际的碎发,一段往日里的话被尚氏慢慢道来,【你说,以后只会是长兄长嫂撑起弟妹们头顶的天.. 】

    墨兰眼眸一动,微微愕然,没想到多年过去,她说的那番情真意切的话仍然被尚氏记着,还记得这么深..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不。】尚氏微晗目,摇摇头,【如何算得陈年旧事?你说路滑黏脚,走得艰难,它只在四年前;你还说希望这条路我与你长兄辛苦些,走在前头挡一挡风雨...可是妹妹,这么多年,我与你长兄真的走得稳当、走得妥帖了么?你们一个一个脚印跟着我们,真的有走得明白、没有糊涂?】尚氏的手微动,好似她动摇的一颗不安定的心,风雨倾盖,那颗心被浇透像垂下的苇草,迷茫,失去方向。【除了四弟与你,我看五弟与五弟妹,恐怕来日也是情淡爱浅...像极了我与你大哥。】

    她常为此担忧,遂郁郁在心,言及此,更是不由一声长叹..

    但听她这般说,墨兰眼睫一眨,心如涟漪泛澜。她当年所言是诚挚真心,不想辗转多年,在嫂嫂那儿却成了此等悲凉之词。听出嫂嫂话语中的心酸与不安,墨兰暗忖,决计不能再教嫂嫂往心里去。

    她拉住尚氏,抬首应上一双清水眸子,【嫂嫂切不可迷痴自己。若非你与大哥替我们撑在头顶,我们和五弟哪儿来的潇洒闲适日子?这么多年,妹妹无子无嗣,若非嫂嫂心疼,替我拦起半数压力与流言蜚语,我今日已是身销骨枯模样。】她娓娓道来,只是说起子嗣这桩事,墨兰脸上忍不住浮起伤心之色,【倘若我那年一番话令嫂嫂迷失,可是我的不该。】

    她偏过脸,垂下目光。

    尚氏移过脚步,视线落在墨兰身上,她的眸光微微侧开墨兰的脸庞。白玉耳垂下的明珠坠子是一朵粉白的小花,金色镶边的花瓣使得花朵曼妙柔美,她的颈子纤细白皙,绛红色的披帛流云般飘落在香肩上。比桃花还艳的红,令她颈下肌肤比脂玉还要白腻。

    但这一切存在表面的‘美色’,终究比不上她一双烟水眸子里的坚毅来得漂亮出彩。

    这一幕映在眼中,尚氏慨然一声微叹,她不知无子无嗣让墨兰吃了多少辛酸痛苦,但四弟一定给了她足够的爱。

    正因为有这足够的爱,她今日一言一语、一面一眼都未曾留给章家姑娘,红色衣裳的她,是今日绿草遍地的青原上,最耀眼夺目的花。

    尚氏眼波温柔,抬手碰了碰她的坠子,【嫂嫂不会痴迷于心...其实陛下未说那句和好的话时,他将手握住我,我的心已软了大半.....大抵这颗心,对着他无论如何也无计可施...】

    墨兰回过头,看她。

    尚氏浮起浅笑,【陛下与我之间,只用和好一词,未免过于轻看了曾经。】

    既如此,反倒是墨兰不明白了,为何走到今天两不相问的地步呢?她挑眉探寻。

    她这份疑惑,在他人看来毅然是一份无知而无畏的挑衅,极易给人猝不及防的刺伤,所幸面对之人的是她的嫂嫂。

    明白这不过是她困惑而求解的模样。

    尚氏微微一笑,略略移步继续向前,深知墨兰的这份疑惑,是有人给她的‘独具一格’的天真。

    你一生不需去懂它,尚氏在心里道。

    墨兰跟了上去,听尚氏回首问她,【聊我的,不如聊聊你的?这章家姑娘你们预备如何?她可不是寻常姑娘,母亲任由你们拒绝。】

    她希望墨兰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章先楼今年二十岁,是一个柔韧的姑娘。她父亲在早年与赵宗全有所往来,却不幸在那年宫变被兖王一派所杀。家中无父、亦无长兄,唯一的姐姐早已远嫁,剩下弱母幼弟及她。父孝三年,母亲又去,这家孝两重,抚养幼弟,先前定亲的人家却上门退了婚事。待到她弟弟十三五时,章先楼年华已是二十的大龄姑娘。

    【我们知道,蕴安只说这事交给他办。】墨兰点点头,面上笑容不多,知道这是一件难事。但不去办的话,心眼小的他们,难道要容忍一个姑娘柔韧地矗立在他们中间?很早以前她见过章先楼,那还是她成亲之时,当日的章先楼是为她牵过婚帐的小姑娘;今日的章先楼却要在这场春宴上分享走她的所爱。

    墨兰对尚氏说,【我不想自己伤心,我不想我爱的人离开我的身边,哪怕他只是短暂地走开...】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这一段自私独白的真言吓了一跳,面对尚氏的凝望,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这话没什么不好。】尚氏看出她的顾虑,肯定地朝她点点头,看到墨兰如今的模样,尚氏是高兴而欣慰的,也半是感慨万分,【变了...九畹,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他人不得不瞩目的存在。你的风采、你说的话,已然是一个全新的你。】

    当年嫁来扬园那个稚嫩而处处小心谨慎的姑娘,蜕变成毫无畏惧、可以坦荡地去维护她所爱所要的人了------勇敢与真诚,是人类自己最美丽闪耀的一面。

    突如其来的称赞令墨兰脸颊微红,站在原地忽然间眼眶就红了,她笑笑,转身抹去眼角的朦胧水雾,不一会儿她回过头,目光期翼,【嫂嫂可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不过我这真心,还有一份未脱口的担心,你可明白?】

    担心全在子嗣一事上。

    一个全新的她可以脱口而出无法忍受丈夫的短暂离开,那么,仍然守旧的母亲是否可以忍受得住她的小儿子没有子嗣传承一事呢?今日的章姑娘则显然在表明,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不怕。】墨兰答来,尚氏奇怪,只见墨兰悄声附耳至尚氏耳侧私语。

    尚氏听罢是震惊、脸上闪过错误错愕、更是不知自己该无奈还是该笑,还是为这对夫妻的小算盘而高兴。

    【你们真是....】尚氏一阵摇头一阵轻笑,【只怕陛下为这头疼,谁的主意,嗯?】

    【我哪敢有这心思...】墨兰一面看着尚氏的神情,一面慢慢说出来,【自然是他的。】

    一个女人,如果她的生命里没有生下一个男孩,那么她将会受到来自‘世界’的批判。恶意是无处不在的地刺天棘,人们的讥讽冷眼犹如敞躺在冰河中的寒锥。墨兰想起曾经被击倒的苦痛,对扶持她至今的蕴安心生感念。是他一遍遍告诉她,世人所认为一定存在的‘道理’,它往往并不存在绝对准确性。

    是他告诉她-----没有儿子,不是她的过错。

    是他告诉她-----你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时我深深认为是自己对不住他,是自己作为女子没用,生不下一个儿子而令他被别人耻笑。我害怕他断了香火。】再度提及从前那段晦暗日子,她已经淡定从容了。素手抬起,从披帛的皱褶中理出一段光滑的纱面,绛红的纱被扯起来,天上金色的太阳,在纱面之下,也最多不过是个大一点儿的光点,【但今日我要说---凭什么呢?凭什么能生出儿子的女子,比生不出儿子的女子更高贵?凭什么那些非议多在女子一身落地生根?】

    人生这么长,真没有,是老天待他们不薄,他们有女儿。

    人生这么长,真有一个,也是老天待他们不薄,他们有女儿。

    她放开面纱,手腕一扬,披帛被席卷风中,像苍穹中多出一片格格不入却气势汹涌的浪花。墨兰旋身回眸一笑,任由披帛在身后宛如燎原的火焰肆意而自由。

    【我不应该忘记,我生来是个与世界为敌的人。】

    曾经繁重的家规、逼人认命的嫡庶、还有那一脸口苦婆心相劝的自知之明,她拼了命从自己被掌控了的人生中一刀刀切割下,抬起头颅,不是为了来忍受今日其他人对她不能生下子嗣的讥讽与侮辱。她知道世间没有公平,律法不能赋予、规矩不能赋予、自知之明更不能赋予人需要的公平。权力更是凌驾于公平之上,她身处高位拥有权力,亦深深明白权力带来的好处。

    但这样便是对的么?

    被宗族谋求算计财产的寡妇一定会说不。

    被父母嫌弃是女儿身的孩子一定会说不。

    被告诫要安分守己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的人一定会说不。

    她说的像是一句玩笑的话。男嗣、香火、爵位、权力,甚至是生下一个男孩才会被承认的女人的完整,竟然这么不要了..

    当人们在谈论一个孩子的性别时,已然不单单在谈论一个生命的出生。它所在的背后,是关于财产与尊荣。而这一切,她夫妻俩是全然抛之弃之。直到现在,尚氏才渐渐明白过来,一句看似玩笑的话,却是他们二人做好与世界为敌的始端,是生命应该有的平等所在。

    尚氏笑容欣慰,【竟然是这样好。】

    曾几何时她也说过这句话,

    她想想..

    她得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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