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了?侯爷还在和大哥谈事情?】

    长灯上的蜡烛已燃去半节白色,光芒不盛,屋房幽幽。

    明兰回过首,问一旁的丫头,她直起脑袋时,正绕着手上的针线。

    一侧的灯火如寻了空隙的飞箭,斜斜地照在绣架上,青蓝色的绣布上是一只可见雏形的飞鸟,大抵是明兰的画技不佳,只鸟儿张开欲飞的翅膀,但因走针倾颓,形神萎靡的态势已露出端倪,呆呆敦敦得仿若在学着淡泊明志。

    丫鬟数着钟,立刻答了几时,因不知主君是否还在谈事,遂摇了摇头。

    明兰皱眉,漂亮的脸上现出几缕疲惫之色,在眉处刻下一道印。她等得太久了,借着刺绣打发等待的时间果真是有几分痛苦,用它换再多的钱也抚慰不了久等的枯燥。

    她扔下针线,揉揉眉心,【派个人去问问,若是不能立刻回,我便睡了。】

    翠微在身旁服侍,听见明兰吩咐,出门指了一个去。

    顾廷烨的书房是他平日办公处事的地方,戒备比侯府其余的屋院严谨得多,自然是挑了一处僻静地。兼之来往商谈之人多是男子,明兰又极为美貌,顾廷烨还没大方开明到允许他的夫人可随意出入此地,这书房当然也是离卧房有些距离。

    于顾廷烨而言,他虽爱重明兰,也愿意与她分享朝中的风向,或者偶然欣喜明兰的一番点拨使他豁然开朗,但这并不能意味着他对女人能高看一眼。

    男人的事,要女人掺和什么意见?

    他深爱明兰,也不妨碍他心中暗暗对此嗤讽。

    殊不见,多少事坏就坏在枕畔人身上。

    一盏茶烟徐徐自盛长柏的手中升起,他坐在椅中,佝偻的头颅似一片沉甸的荷叶,他身着官袍,肩上像是担了千斤石头,一动不动地任由热茶在手中转凉。

    顾廷烨见他兀自出神的模样,没有主动打断。

    海家倒下后,长柏的仕途一直不大顺利,至少没有那位林状元来得扶摇直上。朝野内,文官之间多见拉帮结派彼此构陷之事,海家曾经门生遍布,多少文官视它为敌,盛长柏又是海门女婿,曾经海家未倒时,有此背景的他犹如一脚踏上青云之上,让多少儿郎眼红妒忌;现在海家倒了,他无疑是从九阶上被重重摔下。

    这已经是他的仕途中的绊脚石了。

    好在他沉浸得时间不长,终于回过神,【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他抬手碰了碰杯子,呷一口茶水。

    【说到林元復远调回京的事。】顾廷烨提醒道,【也不怪,难得一个人才陛下不用岂不可惜?四川变贼为民一事在他的主导下,也渐渐收有成效,这么短的时间促成,他确实比别人更有才能。】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盛长柏,顾廷烨怕他气垒丧志,真心安慰他,【则诚,论能力,你绝不比他差,只是你当明白,有时候人的官位就是讲究机遇这个东西。】

    譬如他再度回到爵位上来,靠的是新帝登基,靠的是新帝记得他这个有用的人,这才能通过剿灭山贼一事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说什么呢...我何时在意过?】盛长柏唇角撇出一笑,他一边抬头一边放下茶盏,转首望起顾廷烨,认真了几分神色,【我是在想昌王殿下...】

    乍然提及赵怀遐的名字,无端令室内的沉默向下压一分,放佛添了深沉的冷肃。

    顾廷烨唇角微抿,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慢慢地瞧起烛火。

    剧烈燃烧的火苗,嚓地一下爆出一朵灯花。

    衬得顾廷烨的眸子幽深微暗。

    【撇开入六部的林元復不说,现走马上任的青州知府原先是浙江下县县令马余亮。】此话说来可谓大胆,若赵怀遐无结党之嫌,他此话已是构陷之言。谨慎如盛长柏,他斟酌着道来,略低下嗓音,【当年昌王殿下疗养之地正分属此人管辖,此趟补缺甚是巧妙。】

    说得这么露骨,只差表明马余亮是受了赵怀遐的‘指点’。

    顾廷烨靠在椅背的身子慢慢往回坐正,他朝案边倾身,一只手撑了上来。

    他心中在想,北疆还有一个军权愈重的李承鄞,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仅仅他去四川一趟,便又带出个人放到京外的禁卫营..】

    那个人是杨大松,是四川营地的一个总兵。此事顾廷烨更清楚些。陛下更换禁卫军的职掌人选后,他亦有留心。赵怀遐调入自己认识的人一点儿也不奇怪,相反,他不安插自己的党羽,那才是可怕的地方。

    顾廷烨知道盛长柏的忧虑。朝野内外官员人数众多,赵怀遐一个超众的亲王,远有李承鄞、近有林元復,再加上陛下分给他的权力,这不亚于是卧榻之侧养了一头为患的王虎。

    【你所虑之事,我自也有想到。】

    顾廷烨对长柏如是说,盛长柏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陛下大概是了然于心了。他知道陛下对顾廷烨有知遇之恩,而顾廷烨重情义定当会携恩以报,他忠君侍主,心中有忧虑自然会如实相告。

    于是长柏当即问道陛下是作何想法。

    顾廷烨见他着急探寻,想起陛下的回答,脸上浮起一丝不知是什么意味的笑容,【陛下说,昌王殿下若动真格想要这位子,他多多进宫哄哄先帝太后便成了...】

    哪里需要‘排兵布阵’搞得这般繁琐..

    盛长柏闻言甚是一呆,以他通晓史文来说,历来天子之家是血雨腥风倾轧相杀,便是寥寥数语,阴谋诡计亦在其中,怎么会到了这儿反而是兄友弟恭,手足和睦?

    不解,盛长柏十分不解。

    想至此,眸中浮现黯然。他微微垂头,倒有几分丧气之色。盛长柏想起长枫来,自林噙霜重新嫁人随丈夫赴外地居任后,长枫也渐渐地与家中老小情远意淡了。这多年来,与他和长栋之间总也不多话,疏远谈不上,亲近也是没有。唯一还算欣慰的,不过是无论人前人后,他俱是大哥小弟一样地尊敬爱护。

    但是这般微妙而冷淡的尊重,同赵家天子兄弟间的亲密信任相比,添了不少冷漠无情之状。

    神思飘得越发远,他又想起长枫在西地搞的酒楼,如今除了白矾楼的盛名,他的第一兰桂阁在京中也是声名鹊起。对比长枫惨淡黯然的官途,经商他却是混得风生水起。

    【无端令人生羡..】盛长柏笑笑,神情寥寥。

    顾廷烨听他发此感慨,也是一笑。他顾家的兄弟可也称不上是什么手足情深。

    顾廷烨还想给盛长柏提个醒,【我知则诚你耿直忠君,但若你想上奏劝陛下节制他弟弟,万万不要了。】他摆摆手,眼神也很坚定地望着他,【陛下为君宽厚,待弟弟妹妹只怕比待臣子们更好一倍...你别硬往上碰..】

    赵怀遐,不仅仅是先帝最宠的儿子,还是陛下最宠爱信任的弟弟。

    何况....赵玉明年轻轻轻就走了,正是难过悲痛的时候。

    盛长柏哪能不知,他接着道,【你不说我也明白,康阳公主刚薨,以己度人,陛下尚处丧妹之痛中,我怎会不知趣到上奏劝他辖制他弟弟,这不是上赶着离间陛下兄弟之间的情分?】

    【嗯,我听宫里人说,赵怀遐一心要查他妹妹的死因,似乎是不信她妹妹会产厄而死..】顾廷烨慢慢说来。妇人生产一向是险事,每回明兰生孩子他也跟着提心吊胆。【..虽说康阳公主之死令人痛惜,但若因他有疑便来兴师动众当做一件疑案来查,未免小题大做又大为荒唐。】

    顾廷烨已对赵怀遐的执拗与独断专行颇有微词。

    嫡亲妹妹没有了,陛下也一样难过,倘若以痛惜之情便可胡来行事,那天下还有什么章法可言?

    对此,盛长柏却有不同看法。

    搁下茶盏,他说道。

    【尚能体谅一二,公主薨时他正在山东不能及时赶回,自然无法接受。】盛长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暗示顾廷烨不必着急,【等再过些日子,山东知府之死的案情清楚后,自然会有人记起昌王殿下的‘独断’一事。】

    那时,到了朝堂,情况可不再是他郎舅今晚聊得这么平淡无争了。

    要怪只能怪赵怀遐养尊处优太久,从不曾涉及政务,才会仗着恩宠肆意妄为,忽略了御史台的笔杆如刀。

    帘子揭开,进来的是顾廷烨的贴身小厮,他来回话,【侯爷,夫人遣人来问,您几时回屋?又问舅老爷今夜可在家中安歇?】

    他二人这才知晓夜已深沉。

    顾廷烨忙让人回话,说他马上便回,又挽留盛长柏,【今夜在此住下吧,嫂嫂不至于连你一晚上也管住?】他眉头上挑,语气诙谐,笑容显得放肆多了。

    盛长柏是少有的不近女色之人,他家中通房不过一个羊毫,在海氏‘贤惠大度’的照管下,甚是妥帖地连个姨娘名分与子嗣也没能得到。

    听出顾廷烨的调侃之意,大约男人之间对这种事情的戏谑是不以为意的。对盛长柏来说,除了与丈夫相配的妻位,婢妾之流不过是件能用就用的摆设罢了。

    正所谓为妻有道、为媳亦有道,自然为妾为婢同样有她的道。

    就是再多一个睡了的丫头,盛长柏心想,也不过照着羊毫那般料理便是了,只是他正人君子,有这一个排遣排遣就行,犯不着多招惹几个。

    他摆手推辞,【不了,留在你家中不好。】二人是郎舅不错,但同朝为官,还是避讳些来得好,若是住上一夜,传了出去却是彻夜长谈,难免有结党之嫌。

    盛长柏虑得是这一层,免得对二人官声不好,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多一点谨慎,不会有大错。

    吩咐人送走盛长柏,顾廷烨带着小厮前往寝屋,途中路过一座水廊。月华如霜,倒映水中似个银盘,顾廷烨悠悠撇去一眼,对面的灯火光芒正飘落在水面。

    破碎的红光,切断了一切生机如浮萍般飘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好似一段可怜的游魂拼命地想要归家。

    一扇花窗,窗柩上搭上一只手,月色偏移,渐渐照在那淡水泼墨似的脸上,眉是风霜眉、眼是冷星眼,唯有那蹙起的皱褶里,伤愁醒目得无法忽视。

    赵怀遐的那双眸子怔怔,他捏紧手,指节上青白顿现。

    墨兰担心他,天已转凉,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亲手为他披上,【不要放在心里想,也告诉我...】她的目光怜而暖,来到他身边伸手覆上他的,温暖盖住他手背的冰冷,一切裹于无形中。

    赵怀遐侧首,默默看着她,对于二妹妹的身故,他心知墨兰也同样伤悲难以自抑,却仍做无事状来安慰他。瞧她,眼角还是红泪的痕迹。他抬起手指按在她下垂的眉尖,力道轻轻揉。墨兰被一碰,心中强忍住的酸涩霎时奔泻,她急促地闭上眼靠上赵怀遐。

    搂着她,赵怀遐才说道。

    【我从小便不怕死...】他的声音略低,散在晚风中好似少年时遗落的恐惧,一丝傲慢、一丝孤独、一丝对生死的不屑之情喷薄而出。他眼睫微垂,拉牵过肩上的披风盖于二人身上,一道儿裹着。

    【在我懂得怕死的时候,父亲先走了.....】

    墨兰知道。那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学会接受。

    【是不是我还不够怕死...才让我的父亲、妹妹,一个个离开?】他感受到了困惑,是不是他曾经过轻视死亡,如今才用他最亲的人的死亡来惩罚他?他皱起眉头,声音弱了一分,【...九畹,母亲她病倒了...】

    这一刻,迷惘困住了他。

    但是,他真正害怕的,并不止于此。他把怀中人搂紧了些。

    墨兰何尝不知,心跟着一抽。沈氏听闻女儿去了,直挺挺地倒了。

    她出声道,【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大哥、还有嫂嫂、还有五弟五妹..我们还有孩子在。】

    她几乎迫切地想告诉他,一切都别怕。人在不断地失去,也会在不断地得到啊。

    【母亲她会没事的...】她仰着头,在贴过去的一瞬,额面碰到他的下颚。披风下的双手环上他的腰际,墨兰合上双眸,她带着伤心沙哑的声线,【纵然别人不满,我也陪你一起查。】她一如既往地坚定。

    玉明走后的每一天,墨兰都在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是不是那一晚她住在公主府就好了?

    仅仅是一年中的某一天罢了。

    仅仅是人生中的寻常一天罢了..

    因为惦记三个孩子,墨兰等到玉明平安生产后方回到府上,她临走前与张桂芬照了一面,眉目盈然,难得对着张桂芬也是温柔一笑;吩咐嬷嬷们好生看护玉明后,她走得有些急匆匆的,好似那天的一切发展都在催着什么,连进宫报喜的人也走得急匆匆。

    黄昏时期,天边晕染上一层鼠灰色,待霞光渐渐散去,雾蓝与铅灰暗沉地来侵占天宇。

    谁能看得懂巨大的危机一步一步来到他们身边?

    她回到府中,在榻上不过一顿小憩,脑中胡乱地做着梦,有人在她耳边急切的呼唤。尖锐的声音,夹着烽火燎原的焦急。她慢慢醒过来。

    她心里想,等蕴安回来,一定要让他这个舅舅抱抱那个可爱的孩子。

    【王妃,公主她不行了!】

    【嗯?】她没有立即懂,脑袋嗡地一下晕晕乎乎。

    什么是不行了?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义,也不敢去想它带着什么结果而来。一如匆匆回来,她又匆匆地回去。

    趿上绣鞋,慌乱、踉跄..她身上颤颤得很冷,仿佛淋上了冬天的冰雨,凄寒刺骨。

    细软的手绢自袖口抛出,衣角飞一样携起它慢慢滑落,随着她奔出远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坠在暗色侵袭的屋里。

    天色深黑,公主府灯火通明,宛如大地上坐落着一个巨大的日轮,沸反盈天,喧嚣九霄。

    墨兰怔怔,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局面,她借着云栽的撑扶慢慢朝里走,时间像从她身躯上碾压了过去。

    她希冀地默念,没事的、没事的、二妹妹多年轻啊,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会有很多个‘以后’、一定会有很多个明天。

    她忘了,盛墨兰拜菩萨菩萨不理、拜神佛神佛不睬。这番天真的诚心祈求破碎在了那栋屋子的门前,玉明凄厉的喊声如刀子割伤人的皮肉。

    真疼.

    心中抽痛,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四嫂,我真怕..】这是沈章柾,玉明的驸马。

    【王妃,还得再派人去宫里。】这是极度害怕的嬷嬷。

    【王妃,公主这是子痫,恐怕...】这是束手无策的太医。

    墨兰脚下近乎虚浮,却撑着一口气越过这些人,一路从屋外到了屋内。寝屋里早已用香料铺洒熏烧过,玉兰花浓郁的幽香盖过去淡淡的血腥。

    低眼一看,触目惊心。

    她忽然想到死去的福儿,那是个更年轻的女孩。

    不时飞舞的帐帘中,几个人压制着身躯四肢不断抽搐的赵玉明,此刻她的脸色已经涨红微紫,双目圆瞪,一张唇嘶哑地□□痛苦。

    帐子里伸出一只苍郁细白的手,胡乱地在空中乱抓,每一根细指都在求生。

    【嫂嫂在。】她扑过去,合握住那只手。

    一刹那,柔软的帐幔停息了飘动,落合在床角,室内留下一片沉重的寂静。

    墨兰眸中含泪,重复着那句话,【嫂嫂在。】

    赵玉明仿佛知道了般,圆瞪的双眼瞬间熄灭了火红的亮光,她紧紧抓着那只手,用力地抓在手中,泪从眼角挂了出去。

    【..告诉娘,她的女儿先走了..】

    【不不、玉明,挺住!你是我二妹妹,嫂嫂求求你,嫂嫂还没有教你柏子香啊...】

    看到玉明的脸色渐渐灰白泛起青色,墨兰浑身虚软,当年回门缠着她让早些回来的二妹妹....怕真的就此要去了,墨兰后悔万分,她想不到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她。

    老天啊,她的哥哥还在外省没回来。

    赵玉明望着她,握着那只手,缓缓放到胸口。其实第一次见到她的四嫂,就知道四哥会喜欢上她,那时赵玉明害羞,站在一旁看着四哥挑起喜帕,明光乍现露出四嫂的真面,粉红的桃花中流入一片盈动,她缓缓绽开一个笑的刹那,是眸光精亮的四哥,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她匆匆行礼,害羞地立即跑开,恐怕是将她吓到了..

    她不想吓到她的四嫂...但没办法啊....她注定要吓着她的四嫂,从初次相见、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吓到她无法忘记赵玉明。

    【永别了,四嫂...】

    她脸色灰青,想露出笑容笑一笑,却流出一颗晶莹的泪,这颗泪,用尽了赵玉明一生最后的力气。

    墨兰心口窒息,怔怔地看着她闭上眼,看了许久后,忽然躬身颤抖,倒进床榻里。

    屋里渐渐传来侍女们的哀哭声。

    沈章柾蒙住脸,他知道以后只会剩下他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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