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墨兰夫妇为玉明身亡一事而下定决心清查时,赵津元也同样黯然神伤地独坐于寝居。

    布局精巧的屋内,一拢曙色挂帘垂落,花梨木的架上摆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一共十二只。

    他眉眼带着苍白的疲态,身子倾斜半躺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小几斜伸出去。双眸虚空般望在前方,手指夹住的是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刀具,套着刀鞘并未出锋。两盏宫灯燃着火,因未剪去灯芯,此刻火苗烧得极高,似一柱不会熄灭的天焰,巨大而危险。

    赵津元的脸靠向小几那一侧,距离灯火略近,他的眸中染着灯火的红光。眼睛一瞬不瞬望着浮动的焰光,灼热得带着不可名状的焦急,他任由刀具的鞘尖烧在火上。

    已经很晚了。

    一阵泛凉的微风闯了进来,细长的焰柱被吹得往一边倒去。

    原来是身着宫装的章先楼拂过帘,她带来了风。章先楼先是朝里面的人看了一眼,才慢慢走进来。

    入帐几步后,她在赵津元身前略一福身。

    赵津元扫了一眼是她后,手腕一使,放下了拿着的那把匕首。他回头看了,将匕首置在一旁的竹雕鱼戏的笔筒中。

    【怎么来了?】他问。

    章先楼顿了下手上正往他那一方小几放一碗清粥的动作,她说道,【王妃担心您,吩咐妾身给殿下送点吃食。】她挽着一侧衣袖,自托盘上又拿出一碟如意糕。

    待布置好玉箸汤匙后,章先楼见他默不作声,便又轻声含了几分劝意,【您为康阳公主伤心可别坏了身子,用些汤粥吧,也好补些气力。】

    【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赵津元终于做正了身子,他今日一天滴水未进,又郁郁闷闷,脸上颜色白一些。

    章先楼被他的眼睛看着,回他道,【王妃担心您,妾身也担心您。】

    赵津元听后,双眸泛来一瞬迷惘,他并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任何关心之意,反而章先楼说话的滴水不漏在处处彰显,可惜越是这般,他越是能轻易看透她的虚伪。他在心中无力地轻轻叹息。郑氏在与他赌气,气他为何在春宴后向太后请求纳章女为妃,气他为何将她自己变成一个她口中的‘伤心人’。

    【不要表现得‘很聪明’。】那是另一种愚蠢。

    面对赵津元平淡的态度,章先楼明显地愣住,脸上瞬间显出一丝窘迫。她以为这样的回答会令他满意,至少男人们都希望他的妻妾可以和睦相处,并且关心记挂着他。

    每个女子在成长的岁月中,都在学习怎么贤良与大度,以博得男人们的爱惜与赞赏。

    【殿下觉得不好么?】她反问。

    赵津元望着她,然后一笑,【至少....我四哥非常不喜欢。】

    他直白而不掩饰的话语,挑破了秘密的外衣。

    被堂而皇之地剥露开心事,章先楼的脸色刹那间失去晕红,她的目震动地大睁,顷刻间颓然,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殿下...妾身....】

    她几欲自辩的话被赵津元抬手止住,【无须多说...我知道你的眼睛看向何方..】他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件很小的事,说出的话无半丝恼意外,更甚自己的侧妃爱慕别的男子他也不感到嫉妒。

    相比于此刻战战兢兢的章先楼,赵津元的自若云淡宛若置身于外,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幸福么?幸福之于你又是什么呢?】他常常对此自问,但月亮太远,他能看到却碰不到,没有任何暖意,偶尔他觉得或许幸福是冰冷的一种物。

    章先楼紧张惶恐的心因他的‘宽恕’而慢慢平静下来,指尖微微泛冷,她牵引过袖口盖住。在须臾的等待中,章先楼在思考她曾经认为的幸福是什么..

    她曾经在少时与赵怀遐有过一面之缘,匆匆一瞥罢了,那会儿赵家已预备往盛家提亲,她匆匆一瞥,旋即有一抹喜悦之情自胸口的泉井冒出。那一刻的感情,已然是一种幸福。

    【于妾身而言,有个可依靠的家便是幸福..】她答来,双眸迎接住赵津元的审视,她袖中的指尖捏得略微用力,令自己无畏无惧迎接他探查的目光。【而在曾经的时光中,妾身以为父母健在与平安是最大的幸福...】

    她并没有说谎,这是她曾经最真诚的愿望。

    话音落地的一刹那,赵津元的眉宇浮现出丝丝痛苦之息,他垂首按住自己的眉宇,好一会儿,他才舒缓一口气,【如果二妹妹也一样平安就好了..】

    【殿下...】章先楼不想触动了他的伤心,凝眉相劝,【只要您记住她,公主她就还在。】

    她说罢,眼梢朝那一碗清粥瞥去。那清粥的表面已覆上薄薄的一层黏膜,看起来是在渐渐冷却。

    【好些年前...】他突然这么说道,话音中携了岁月的时光,字节一个一个的崩裂出当初的平淡来,于现在而言,这已经遥遥而不可及,【我们在清晨中等待向父母请安,那一回她拿了桌上母亲拆下的信封,将纸面的几个字指给我看,我们躲在桌下偷偷地避开父母一起看那漂亮的字。】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桌面挡住了屋口灌进的光,日光薄亮发白,纸面上漂亮娟秀的字却被阴影遮去一个点,那个点静静悄悄地连同一片阴影留在他的心里。一双眼眸眸凝在纸上,屋子里有父母的说话声,可他的耳边安静异常,他什么都听不到,全神贯注在那一封薄薄的纸片上。

    怀抱着不可名状之物,他伸手在上面摸了一下。

    那一下什么都不会有。

    至今想起来,唯有狼狈不堪的心悸微微...

    赵津元自回忆的密网中挣出,他握了一握手,仿佛遏制着当时的情潮起伏,【....如果早知道今日....我一定会待她更好些,和她在一旁小声地多说些关于字迹的话也好...】

    【往事不可追,殿下..】

    【嗯,我知道...只是想找个人一起说说罢了..】

    他垂下眼睫,静静的目光落在那碗清粥上。章先楼能明白是那碗粥冷了。一个眼神下,她靠近小几那儿,挽袖收拾着重新去热过。

    她低首,唇角微抿,在感受着赵津元无力的伤感时,心软地追问道,【殿下提的多年前,应当是在岳州之时吧?】

    【嗯?】

    【想来您与公主所看的信,定然是亲近之人所寄..】

    她没有任何恶意的揣测和探寻意味,双眸透露出的纯粹带着安抚人的镇静。

    赵津元慢慢抬首对视上,章先楼称得上明眸秀眉,二十岁的年纪,是年轻的美丽,唯有一双眼睛不时地露出可怜,同样,她的脸也只在烛火下才发亮。

    她身上的幸福,已经空荡荡地冷了。

    【嗯,四哥寄来的。】他说道,【我饿了,换碗粥再来..】

    【是。】

    章先楼颔首,端持着漆盘转身徐徐走出帘帐,她到了门外时,抬头再望,月亮已升上了天宇。

    她朝月亮轻轻呐出一口惆怅而忧愁的心气,白皙的面庞在月光的俯照下,呈现出一个女子的脆弱与可怜。身处偌大王府的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如今的生活比之从前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不仅可以锦衣玉食,还可以以‘裙带’之系提携弟弟一路青云,若弟弟争气,章家兴盛光耀的未来只在触手可碰的将来。

    可她....还是会忍不住地回想,抱着小小的心愿沉浸着,那一刻得知宫中传来消息的高兴----太后娘娘要将她嫁到昌王府作侧妃,是赵怀遐的侧妃。她蒙尘而陈旧的生活被挥去一空,迎来不可思议的色彩,五彩斑斓,她才发现,原来花朵的翠黄是那么地富有生命的气息;原来她经历这么多,遭遇被退婚的冷嘲,兜兜转转,是为了在未来靠近他。

    那一刻,她觉得苦尽甘来,幸福唾手可得。

    春宴上他们见过一面,在和暖的春风中,她领略了赵怀遐不动声色的疏离,是微雨中的冷秋。

    【来做什么?】松风山房的小厮肃起眼,手如铁柱拦下来人。

    他伸出的动作吓到踏上台阶的万春舸,手上不稳差点撒了手中端来的汤羹。

    万春舸轻轻哎呀一声,风貌秀丽的脸上两条弯眉如打湿了春雨的柳叶,正朦胧可怜,并上一双滴溜溜的眼儿,瞧着可人又娇媚。

    搭着娟子的手指在托盘的一处扶稳,微抿唇角,她的算盘尚未成功,只噙着不算大胆的微笑,【县主让奴婢来给王爷送些吃食..】

    她瞅了一瞬小厮,立刻又低眉敛首。

    小厮一时踌躇,拿不定主意。王爷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但细想想,好像王妃与县主不再此列...

    只是吃食..

    就在他犹豫之际,万春舸又一声叹气,【好歹是县主的心意..】

    小厮终于撤下拦人的铁臂,侧过身,让她前行了。

    朝前迈进的万春舸是有些得意的,虽是仅仅一瞬间,她也已经喜形于色,为自己略施小计便得了靠近昌王殿下的机会而感到得意。

    她知道康阳公主薨逝后,昌王因为伤心过度而决定彻查妹妹死因,如今正一个人在松风山房。而今日王妃不知何故出了门,看样子一时半会亦不会回来。如此天赐良机,她寻隙到伤心的昌王殿下跟前略一展自己温柔小意的一面,抚慰他过度悲痛的心,必然会得到他一丝垂青。

    这可不是普通男人的垂怜,他手指头缝里漏一点,也能教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

    再想一想生下儿子,未来站稳跟脚,与王妃分庭抗礼亦未尝不可。

    多数男人都抵挡不住女人温柔的攻势,从前她在梁六郎身上亲自验证过此话的道理。若不是梁家那固执的吴大娘子嫌弃她,今日已经是梁家六房的人了。

    万春舸怀着膨胀的喜悦,以及对未来幸福的期待与忐忑,终于轻轻推开松风山房的门。

    那座临水倒映的万乐楼,光亮闪闪的美丽,从前藏在天青濛濛的烟柳后;今日她一脚一步,一个印子一个幸福渐渐地朝它越走越近,不会再幻丽遥远地在天边。

    赵怀遐坐在紫檀长案后,他半支起脑袋,双目近乎埋入纸张中,一瞬不瞬,正聚精会神阅查着面前一张张审问出的供词。

    万春舸睇了一眼,低垂眉目,随即蹑手轻脚地缓缓挨近桌案。

    还没待她走上三步,警觉的赵怀遐忽然直视起前方。万春舸赫然吓一大跳,一时僵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在前方人的目光中生了胆怯,她脚下踌躇不动了。

    赵怀遐看了许久供词,眼目周围有些发胀,刹时以为来的是杜玉她们。待恍惚后看清是万桉身边的万春舸时,心头一阵被扰了清净的烦厌,眼一巡,待看到她捧了一盏汤羹,厌恶更是添了十分。

    单从万春舸的动作及脸上陡然出现的心虚,毫无疑问她前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赵怀遐眸中顿现冷色,一面合拢桌案的纸张,一面锐利地盯住她。

    山房的氛围骤然下降沉压。

    令万春舸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心头几分慌乱,她从来没有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死人一般的冷光。

    【怎么进来的?】

    一句问话令万春舸陡然腿软起来,她颤颤轻声,【奴婢是...是奉县主的话来给王爷送汤羹..】

    赵怀遐极给面子,一声冷笑逸出。

    她手心发汗,全然不知这句话错在何处。

    【本王一直以为,王府上下是各安其位,没想到还有你一个异数在此..】

    万春舸心头猛然来了一阵害怕,冷意似乎慢慢地爬上脊背,惶恐使她不知所措。她所设好的美梦,那座她只能远远仰望的万乐楼,似乎在这一刻由镜花水月的湖面泛起涟漪。

    她所追求的一切,或许都将荡然无存..

    【奴婢...确实是奉县主之命来的。】万春舸夹着轻柔的哭腔,娇娇怯怯的模样。

    她身姿颤抖微微,仿若三月无依的纤纤绿柳。

    此番作态并不是她把赵怀遐当做梁六郎之流故技重施,而是她亲眼见过赵怀遐对楚楚可怜的王妃百般依顺,好言赔笑不说,更是愿意轻声细语哄着。

    这也叫万春舸看在眼里,暗暗记在心里。她由此寻思,赵怀遐再金尊玉贵的一个美男子,他同天下其他男子也没什么两样,照样有怜香惜玉的心,女人的‘软处’,他逃不过‘受用’二字。

    赵怀遐清冷淡淡,【奉命...】薄唇逸出二字时,在命字上添了一缕冰冷的笑,他想不到有人竟然愿意在他刀尖上跳弄摆舞,这种感觉似乎是真的太久违了,他笑,【人的命只有一次,你想好了,是不是真想进本王的府邸?】

    他不讨厌一个人心怀青云之志。

    赵怀遐眉梢处的笑意轻飘飘的柔和,如沐春风得不同寻常。

    让人看了迷惑。

    万春舸愣住,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在不可置信的怔愣中,一点蒙晕了的雀跃荡漾在她的眼底。

    她少了惶然,笑容大胆地攀上了红晕的脸颊。

    曾黎走到松风山房来,秉着尽责谨慎的心态,问道俩守门的小厮,【并无人等进去吧?】

    小厮听他一问,露出踌躇之色,回了一声,【县主命自己的保姆万氏送来汤羹,屋里如今是她。】

    曾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赵怀遐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得罪了焉能有命在?他难得肃声儿训了一句,【糊涂!】

    话音刚落。

    山房里砰地一下瓷器碎裂的两声先后破窗而出。

    吓得俩小厮也顷刻间土了脸。

    【来人!】

    立时听见赵怀遐的传喝声,曾黎也吓得心口砰砰跳,换了魏易来恐怕今日也要吓一跳。他们公子这么个声调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心头一慌,伴着叹息,恨恨地瞪了一眼惹出祸乱的俩小子,心里又不禁埋怨起那不知好歹、偏往枪口撞的万氏。

    如今王府是什么时期?松风山房是明令禁止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万氏明知而故犯,恐怕这一劫不是吃苦头能逃过去的了。

    推开门,脚下带着几分小心,曾黎进去听吩咐。

    他的眼风扫在一旁万春舸身上,她萎顿在地,身子瑟瑟,好好的衣裳湿了一大块,泡绽开的茶叶零零散散贴在她衣袖处,两者之间犹其显得她凄然不已。

    起先心中恨多些,现下看她凄凉状,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好好地,怎么就不懂得惜命?

    曾经王府长吏来同主子谈事情,两个中途进来添茶倒水的小厮已被直接撵出了王府去,万氏不是没听说过。

    他知道公子自娶亲后,孤僻别扭的性子改了不少,这几年鲜少见他动怒冷斥,偶有两回在王妃的劝解下也消解散了;他脾气好转了,可不代表他的心不狠,不代表他会放过算计冒犯他的人。

    【这个人想进王府,去安排一下,拿三千两给她的丈夫。】

    万春舸昏了头,听了这话还抬眼望人,她深深地不明白,这一句话的潜在含义意味着什么。

    因为万春舸不知道,赵怀遐的心,是石头做的,冷起来,比腊月霜雪更冰。

    她不会再有幸福的那一天。

    【别这么看我。】赵怀遐清冷的眼里,奇异地泛来笑意,【三千两买你的命,足够了。】他说的和煦,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赵怀遐的笑容迷惑了她,还是温和的嗓音感染了万春舸,她竟有一瞬间呆立住。

    直到曾黎叫了人进来,她的身后响起催促的脚步声,万春舸的眼睛方震动出恐怖的眼泪,金星乱冒,一串串儿挂在脸颊,她忍不住哭泣,伏跪磕头,只求赵怀遐放她一马,原谅她一时的错心。

    这个时候,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心愿,她再也记不得。

    赵怀遐眉头微皱。

    她的声音已只能在喉管呜咽,先前还娇媚的眉眼,此刻扭曲成一团乌黑的蝌蚪,细眉像蹬来蹬去的小腿。两个小厮哪里还管她可怜不可怜,王爷没当场将疏忽的俩人一起办了已算是格外施恩,便眼不斜看地径直将万春舸拖走。

    【王爷,小的问一声如何处置?】曾黎躬身,他知道近期王爷在查公主的死因,是以松月山房这一带是下人不该靠近并严加看护的地方。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不防。

    万春舸进了来,不知她是什么目的,但甭管她什么目的,她既进来了必不能再好好地出去。

    现在,只取决于王爷要不要了结了她。

    曾黎等候命令。

    【王妃心软,告诉她万氏回家去了,至于其它,不用再留。】

    赵怀遐再度拾起刚才手上的证词,又一一查看,脸不抬目不转,吩咐得冷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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