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余晖浸透整个办公室的时候,诺希才意识到只剩下他一个人。

    其他的办公桌都收拾的整整齐齐。散乱的稿纸,贴满便签的参考书,随意放着的墨水平板…全部都被打扫走,像显示器和主机这样不好搬动的电子设备暂时规整好放在桌面的一侧。

    百叶窗投下栅栏般的影子,从最前方擦净的白板沿着那几张桌子铺陈,落在诺希的脚边。

    隔壁桌师妹的多肉快要养死了,文竹也蔫蔫的,一向不上心,也没有带走的意思。师兄的阅读架丢在桌上,看样子是打算之后和室友一起搬。前段时间文献读到吐,他一边熬大夜一边抱怨毕业就跑路。

    最前面是导师的位置。大导师在隔壁有一个办公室,总是神龙不见首尾,是线上会议的低气压创造者。但好在导师特别随和,每天抱着茶杯早早就来办公室,笑着批评大家生活作息不太规律。当然,卡死线的时候,仍然是不留情面。

    又走神了。

    晃了晃脑袋,他得把这几篇文章写完。同时开着好几个文档,一篇写累了就换另一篇。好在全部都在收尾阶段,倒也不怎么费脑子。像流水线一样校对完格式,就紧赶慢赶地打包发给大导师邮箱。连上打印机,准备把初稿全部装订好存个档。

    机器嗡嗡转起来,诺希想找几个文件夹来装,蹲在办公桌下面的木柜边翻了好一会,只找到一个之前送审多领的档案袋。他撕开盖章了的封条,看了一眼牛皮纸袋里面确实是空的,就安心地起身。

    一大叠热乎乎的a4纸,和师兄的博士毕业论文一样厚。当然不是没有成就感,诺希美滋滋地分别放好,用欣赏的目光再次检查了一遍。不看还好,这下还真看出问题来了。他用纤细的签字笔重重地涂抹掉每一个作者名字。像初次参加考试的孩子涂机读卡一样小心,之后却逐渐失去耐心,疯狂地画着圈将每一个名字彻底覆盖。抓着纸张翻页的左手指甲深嵌,血管攀附着掌骨。随手将笔扔向桌面,重新把文章纳为一叠,立起来在桌面上对齐。诺希从椅子上坐起来一些,伸手去够档案袋。

    脚下倏忽一空,突然就坠落进整片汹涌的血色夕阳中。他艰难地扭头望着天际被层云吞噬的太阳,在乌云的撕扯中只剩下最后一息,于是它呼号、怒叱、燃烧整个天空。

    诺希被引力牵引着下坠,双眼被四周的狂风割出生理性的泪水,又被太阳染上血色。于是他也悲切地哀嚎着,双手死死攥住那一叠还有余温的白纸。他大睁着双眼,夕阳在泪中晕开成一团渐渐暗淡的血渍。双手发软,再也握不住,纸张便像白鸽一样四散飞去。

    眼前一黑,刺骨的疼痛从脚踝爬升。诺希支起手臂,发现自己跪在冰冷的惨白地砖上。他醒醒神,扶着讲台站起。用僵硬的手打开ppt,对着话筒尽量平静的说:

    “各位尊敬的教授、评审员,早上好。”

    “我是… …课题组的… …基于… …的发掘成果… …在31个地球月内对以下方向… …”

    台下坐着二十几位看不清面孔的人,其中一位教授语调温和的提着问题。诺希知道自己答的一塌糊涂,他们都耐心的引导着自己重新组织答案。

    但他们神情混杂着冷漠、疲惫还有努力掩饰的厌恶。好像诺希身上弥漫着肮脏的恶臭,而他们避之不及。

    诺西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起衬衣袖口,低头闻了闻。好在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消毒凝胶的味道,没有洗衣液的味道,更没有打印机的油墨味。干净的如同一种概念上的无。

    等他重新抬头看时,台下的人已经走光了。黑色的淤泥四处流淌,在铺设着漂亮白色罩布的桌椅上蔓延,层层往下,像浪潮般,卷向讲台下的一围花盆。他惊恐地后退,本该贴在背后的墙壁却没有出现。诺希一脚踩空——

    “哈啊!”

    从臂弯中猛地抬起头,瞳孔慢慢聚焦,诺希有些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居然又在电脑前睡着了。窗外已经彻底黑下去,耳朵里还回荡着惊醒带来的嗡鸣声。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准备把剩下的部分带回寝室去做。

    电脑页面一个个保存关闭,然后待机。他走向打印机,急躁地等着它运转完,准备切断电源。

    耳朵的嗡鸣越来越响,甚至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工频噪声。终于机器里卡兹卡兹地吐出最后一张白纸。诺希拿起来抖了抖,将余温尽数散到空气中。那些字扭曲跳动,他用手指着一个个读,仍然是看不真切:

    “讣…告……我…院院士……袭击…终…年7……”

    他回到了那个算不上宽敞的宿舍。

    室友早早睡了,安详的脸上泛着缺乏血色的苍白。双手都放在被子外面,交叠在胸前。诺希凑近想要帮忙把手掖进被子里,却看清了缝合的痕迹。脸上手上布满的,不是那种刚缝好的创口,也不是有愈合痕迹等待拆线的样子,而是尽可能掩盖伤口的细密针脚,甚至上了点妆来降低存在感。

    “咚——”

    他浑身一抖,将手腕磨得鲜血淋漓的镣铐也跟着轻微地哗啦作响。他艰难地抬头往上方看去。

    首先是巨大的、黑金色帝国国徽浮雕,那只狰狞的怪物冷眼望着他。两侧簇拥着斜立的黑色的旗帜,就是像是它巨大的羽翼。似是笼罩整个房间,连头顶惨白的光也要吞噬;似是意兴阑珊的鹰犬,稍稍起势便把猎物吓得僵直不动、做假死状。

    高台上坐着一圈没有表情的军人,黑色的军装融入背景,只有帽檐上的暗金色九枝桂环流动着无机质的冷光,扎进了诺希的眼底。心脏针刺般的痒痛慢慢扩大,耳中的轰鸣声如同底噪。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诺希终于惊醒,大睁着混沌的双眼,胸腔中心脏仿佛劫后余生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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