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阵阵,吹得树叶颤动。静坐在菩提树下的人依旧纹丝不动,闭眼似在感受风声,又或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心绪里。

    穿过绿叶的阳光化作柔和的光影,斜斜地打在他的束着的墨发上,又从头顶倾斜,缓缓流向他的脸庞。连带着他浓密的长睫也沾染了金色的光华。

    立在蒲团边的人不敢发一言,只垂首静默,等待着静坐的人睁眼与他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蒲团上坐着的人才将眼睛睁开。

    蒙德屈身,恭敬地将一沓纸递上前去,“主人,这是新收集得来的情报,请过目。”

    那一沓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定是写了许多内容。但他好像是并不着急着看,只懒懒抬头看一眼。沉默良久,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蒙德手中接过来。

    才翻了几页,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好像起了一阵无名的怒火。但他还算是平静地看到最后一张了。

    过了一会儿,那沓白纸便被揉作一团,往前重重地扔过去了。

    蒙德眼疾手快,立马跨步上前借助了那一团被揉得发皱的纸。

    对此,他已是见怪不怪了。

    景舟每次看完这些自宁国传来的情报,便会如此。

    这情报里的内容,应该没有一次是让他舒心的。当他翻开时,常常是面无表情的,若是情报的内容再刺心些,他眼中的盛怒简直能把那一沓纸给燃透。

    蒙德怀疑景舟是在自虐。这些事情,明明与他没有关系了,再看也是徒增伤心。可他偏要探,偏要人报。即便看完后会让自己不好受,他还是坚持要看,有时候还对其中几张反反复复翻看。

    不过,今日的内容怕是有些刺心。他只看了一次便揉作一团了。

    蒙德捏了一把汗,暗暗警醒自己要小心些,别不长眼撞上去了。

    见他还不走,景舟依旧保持着端坐着的姿势,声音却提高了些。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蒙德倒吸一口凉气,试图让自己更镇定些。

    “主人,您已在寺院修行了几日了。你不在,外面没少生事,您不回去看一看吗?”

    景舟闭上眼,不急不慢道,“外面要生事,便让他生吧!法伊则自会处理,用不着我操心。”

    蒙德还是不放心,又劝了一句,“主人,法伊则狼子野心,借由您的名义在外行不少恶事。他虽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可也不知道他的心到底是黑是红的,主人可不要太过信任他。”

    景舟再次睁开眼睛,眼里却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我何尝不知道他并非是想真正帮我。只是看我如今好拿捏,没有像景罗一样,有王后可以仪仗,不好控制。所以退而求其次,想拿我去与王后对抗罢了。他上赶着让我娶他的外甥女穆娜,便是有意在我身边安插他的眼线,好确保我不会起别的心思。若是我有所动,他也能迅速做出反应,到那时,你就能知道她的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了。”

    蒙德点点头,嘴边的话还是没能咽回去,“主人,你既不想娶穆娜,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可你若出去了,法伊则又会提起此事,烦不胜烦。眼下我们也不能一口回绝,我们毕竟需要他的助理。不过那穆娜,实在是缠人,我怕主人应付不过来。”

    法伊则心机深沉,知道安插眼线并非是易事。因此挑选出一个合格的眼线至关重要。而他的外甥女穆娜却是情真意切,对景舟算是有几份真情。这样用起来也心安,一个丈夫又怎么会怀疑深爱自己的妻子呢?

    更何况穆娜与法伊则还有血缘关系,这更不是她出嫁就能割断的。长辈之命,她也不得不听。即便是法伊则日后随便问起一句,穆娜也不会对他设防,只当是闲聊家常了。

    想到这里,景舟感到胸口闷闷的。

    他不愿再继续往后想,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他不可能会娶穆娜,也不可能会爱上她。

    退一万步来说,无关她是否是法伊则的外甥女。重要的是,他绝不会娶珲曜国里的任何一个女子为妻。

    即便是她貌若天仙,善解人意,也绝对不能令他有丝毫动心。

    景舟笑了笑,这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冷血的味道。

    “既然说她心悦于我,这事也不算难办。眼下你看见的坏处,是她烦人得要紧。但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想,我们正好可以利用她这一份真情,说不定还是一把利器,能趁法伊则不备,帮我们一个大忙。”

    蒙德皱皱眉,没想到远处的利害,只觉得眼前的困境难解。

    法伊则是何等精明的人,根本不能随意糊弄。对于是否迎娶穆娜一事,景舟迟早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依照景舟的好恶,这穆娜他肯定是不会娶的。可法伊则绝不会善罢甘休,一个不听他摆布的皇室王子,他也不可能再对他和颜悦色,替他谋划前程了。

    像他这样的人,不在翻脸以后落井下石已是不错,怎么能够要求他当作无事发生呢?

    景舟知道蒙德是个忠心的人,也明白他的顾虑。他慢慢站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我,这样的文人我还是能应付的。当初能在宁国死里逃生,我必能在珲曜浴火重生。法伊则说穿了只是我的一个跳板,待他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自会舍弃。如今少不得要对他和气一些,不是为了给他面子,而是怕他伤到自己,你可明白?”

    蒙德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总算是松快了一些。

    景舟在菩提树下踱步,来回穿梭在树下阴影间。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做。”

    蒙德忙俯首听命,“主人尽管吩咐,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景舟缓步往前挪动,声音慢慢飘过来。

    “前段时日,法伊则对我实在客气。这客气得还有些不寻常。若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绝不会这样嘘寒问暖地讨好我。如今又一改从前的宽松态度,三番五次催我与穆娜成婚。我怕是其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蒙德,你给我在暗中盯紧了他,再查查他这几个月的行踪轨迹,若有可疑之处,立马过来向我汇报。”

    蒙德将左手搭在前胸上,表示听命,“是。”

    待蒙德远走后,寺院中的诵经声再度传来,景舟又走回远处,盘坐在菩提树下。

    这次到寺院清修数日,一则确实是为了躲避令人心烦的法伊则和穆娜,二则是王后还在宫中,时常碰面难免会有冲突和不快。只要他离开王宫住进寺院的消息传开,国主和其他的大臣难免会猜想王后是否狭隘,容不下其他王妃所生的孩子,她的名声坏了,对他也有益处。抛去一二不谈,他此行来寺院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是为了等。

    等头上的菩提树树叶自然落下,最好能落在他的发顶。

    菩提树为珲曜国的圣物,人人爱戴信奉。若是能得到菩提树神的庇佑,所求皆得。当风吹起,跪坐在树下的信徒足够虔诚,便能打动树神。自然落下的菩提叶就证明了信徒的愿望已经得到树神的认可了,树神日后自会庇佑。

    只是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大小并不一样,树神的精力有限,往往只能竭力满足用发顶接住菩提树叶的信徒愿望。因他足够虔诚,与树神互有感应,才能准确无误地接住这片树叶。

    这样的缘分难得,并非是坐在树下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便能等来的。

    景舟得了空闲,便会在寺院住上一段时间。为了等这一份机缘,更是为了实现他心中几近癫狂的渴求。

    他心中的愿望很强烈,实现只是早晚的事情。可他仍不放心,依旧要来菩提树下问一个答案。似是想让树神的答案给他吃下一副定心丸,若有了树神的认可,他心中所求,那便是命定之事,他不得不做,旁人也无法对他有任何的阻拦。

    树神立于珲曜国土数千万年,已见证过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早已是看破了世上一切足以令人迷了心智的纷扰。

    谁与谁有缘,谁与谁无命,她都知道。

    菩提树扎根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吸收着养分,吸收着悲欢,树神又将所见所闻化作菩提叶上深深浅浅的叶脉,人们透过叶脉,就像是窥见了愿望的命脉,顺利与否,可行与否,透过这片叶子便能解读,就是这样,菩提叶才更显珍贵。

    景舟静静地坐于树下,耐心等待。

    很快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已渐渐消散,耳边的风声也越来越大。

    原本燥热的风化作丝丝的清凉,迎面吹来,菩提树下便更阴凉舒爽。

    风声停歇,雨声便起。密密麻麻的雨丝落在菩提叶上,顺着叶脉滑落,又在滴落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脸上的潮湿黏腻感越来越明显,可景舟却不在乎,且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开去一旁躲雨的意思,依旧静静地在树下等着。

    雨越来越大,景舟那身素色的衣裳慢慢被雨浸透了。

    今年的雨水分外地刺骨寒凉。被浸透的衣衫潮潮地与皮肤贴合,像是要传递最淋漓尽致的冷凉,更要替树神测试一番,树下的信徒是否足够虔诚和耐心。

    不知雨下了多久,景舟始终没有离开,依旧保持着闭目盘坐的姿态,任凭风吹雨淋,也不会有分毫的动摇。

    突然,景舟感受到了发顶的重量。他身体微微发颤,似是有强烈的喜悦从身体迸发而出。

    他睁开眼,却发现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他并看不清身边的景象。

    他心切地抬手,从发顶上取下那片来之不易的菩提叶。

    他郑重其事地捧在掌心里,轻轻将页面上的雨珠扫去,又用额头抵住那片冰凉的叶子。

    随后,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这雨下得虽大,但只有这一片菩提叶落下,且落于他发顶了。

    景舟欣喜若狂,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连同树神也认同他的愿望,给了他想要的答案,那么,他想要的,他早晚必定都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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