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元面前,梅言不敢自逞:“不如元公子多矣。”

    那秀士有些诧异,这才正视他们:“不才孙璟,是此间贡生。失敬。”

    “贡生?”嵇元敛眉问道:“你不入京赴学,怎么在此迁延?”

    听嵇元的话,大有责备之意,且是京腔官韵,孙璟这才重视起来。料他身份必非寻常,换了称谓恭敬回道:“学生是恩贡新点的贡生,尚未到赴京之期。不想错过秋潮盛事,所以打算秋节之后再择日启程。”

    嵇元没再说什么,继续去看那古琴。孙璟见他感兴趣,介绍道:“此琴制于前朝,雷氏名品。约有七百余岁。用得是雷击桐木,发声清越,名为......”

    不待孙璟说完,嵇元便道:“是‘飞光遗音’吧。”

    孙璟一愣,随即叹道:“不错,正是飞光遗音。”

    “这架琴,我记得是江左谢氏收藏。如何流传到你手中的?”嵇元问道。

    “学生因缘巧合,师从琴圣,薄有微名。蒙谢氏顾盼,将幼女下嫁为妻,得以承继此琴。”

    梅言有所耳闻:“琴圣?管大师?”看向孙璟的眼光复杂起来:“管大师应该已经年过九旬了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如今安否?”

    “去岁与家师别时,家师尚且康泰。”孙璟也问梅言一句:“梅公子可是识得家师?”

    梅言的师傅贺恭,琴艺承自琴圣。他勉强算是琴圣素未谋面的徒孙而已。看嵇元一眼,知他少时倒是受过琴圣一段时间的点拨,却也无有师徒之名。毕竟一个是天赋异禀的天潢贵胄,一个是不肯受封的乡野逸客。

    “有些渊源。”

    梅言的支吾落在孙璟眼中,让他甚感意外。一年到头,攀关系的不少,倒头一次看到撇清的。

    “许久不闻琴圣音耗,想不到在此,得闻他近况。”嵇元的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转而请孙璟弹奏一曲:“既然是琴圣高足,又有名器在此,可否请公子妙手,暂明我等耳目?

    “此琴珍贵......”孙璟却似有些抗拒:“学生轻易不敢亵渎。”

    嵇元又问:“既然如此,想来公子此琴,也容不得他人染指了?”

    孙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琴者,无非是乐器。”嵇元冷冷驳斥道:“无弹者驾驭,原也不足一观。”言罢转身便走,自去赏看其他公子的书画去了。梅言对怔愣的孙璟报以歉意一笑,紧随着嵇元步伐。

    江潮未涌,众秀士自然是憋着诗性。但却不妨碍书写些前朝诗篇,攀攀笔法,也攒些辞藻。

    嵇元和梅言看得都很有兴,连风苓都和风艾低低絮语,喋喋不休。

    他们四人芝兰玉树的玉树临风,飒爽英姿的英姿勃发。众人不知不觉围在了他们身边,如星拱月。就有游说他们一起逞技的。

    风艾和风苓自是无所谓,各写了一首五言。众人交口称赞。梅言也有兴,写一首望海潮,与二风一般都未落款。

    嵇元见有人写了《渡江咏潮篇》,很是激昂。但那秀士笔力不健,不彰此词气势。取过笔来,重写一篇:

    潮生潮落,千古长如许。吴越旧争衡,览遗迹、英雄何处。胥神忠愤,贾勇助鲸波,湍砥柱,驾鳌峰,万骑轰鼍鼓。

    连天雪浪,直上银河去。击楫誓中流,剑冲星、醉酣起舞。丈夫志业,当使列云台,擒颉利,斩楼兰,雪耻歼狂虏。

    笔走龙蛇,气韵磅礴,看得众人心潮澎湃,激赏不已。

    梅言的神色却有些复杂。看得出,嵇元的字很好,尤其好在与此篇词作情怀唱和。确实是英雄本色,只可惜儿女情多。

    嵇元下意识取印钤落,风苓阻拦不及。只见白纸黑字朱印书:“元书画印”。

    场中声渐悄息。嵇元的画作盛名久负,江南一带多有他的书画流传。

    “祾王殿下!”

    不知是谁人醒悟,吼了一嗓子,众人便参差不齐,跪了一地。胡乱行了礼,一些老成秀士、官宦纷纷上前见礼。

    嵇元一时不慎,露了行迹,倒也没多放在心上,只道:“不必多礼。”他自顾自欣赏众人书法,却不知众人各样心思,场中氛围有些凝滞。

    风苓转转眼睛,算计下位置,走到窗边,说道:“透透气也好。”推窗洞开,江风扑面而来。对面望江楼中,江黛青等人的身影自然隐现。

    不要说嵇元被吸引住了视线,连梅言都怔怔然望看。

    风荇闻得对面云台楼窗响动,抬眸见风苓对他微笑,肘击江黛青:“看!”

    云台楼户窗终于有了动静,江黛青忍不住上前。看到嵇元走来一时激动,唤道:“元郎!”

    风苓看嵇元只顾贪看,毫无片言只语,索性替他邀江黛青:“王爷写了幅好字!王妃要赏看吗?”

    江黛青早有预料,喜道:“就来!”风荇跟上她,两人同下望江楼,往云台楼而去。棠溪玥对金涛说:“姐夫的字,我也想看,咱们也跟上去吧?”

    金涛有些犹豫:“只怕都是男子,棠溪姑娘多有不便。”

    “怕什么?有姐姐和姐夫呢!”棠溪玥糊弄金涛道:“便当真有人轻薄行事,姐姐也只会责备他人,不会怪罪我的。”

    金涛还没有想明白,棠溪玥已经跟了出去。他只好紧跟棠溪玥,且尽卫护之责。

    嵇元候在楼梯口,伸手将江黛青拉了上来。

    江黛青和风荇,论容貌不算出挑,通身气质却与众人有异。风苓的喊话已经让众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许多雅士都暗暗期待:“书仙”贵为王妃,她的亲笔,不是等闲可以肖想一见的。

    领江黛青到书案边看了《渡江咏潮篇》,嵇元问她:“喜欢么?”

    “你都落印了,才问我喜欢吗?”江黛青打趣嵇元。嵇元留下自己赏玩的作品都不费劲去属印,属了印的,基本都是付之风荇。

    微微一笑,嵇元搂着江黛青给她展看自己中意的几幅字。被他有幸赞赏过的,众人纷纷拱手作贺,有自得的,也有谦逊的。

    江黛青笑着看过了那些字,从当中一眼就把二风的书作认了出来,夸奖道:“风流还属苓郎。艾郎的字和君善倒是一脉相承,纵横捭阖,波澜壮阔。”侧首问风荇:“怎么样?有没有书兴?”

    风荇嗤笑道:“怎么?手下败将叫阵?”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公子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折败书仙。

    江黛青转转手上指环,显得兴致浓厚:“我也不与你正面交锋,且让......”看一圈众人:“艾郎来评短论长。”

    “怕你不成!”风荇爽快迎战。

    两人自取纸笔,各逞绝技。一个是望海潮,心有烟花天下。一个是一落索,眼无繁华尘沙。

    嵇元、梅言、风艾、风苓,各自看来。

    江黛青写下“望海潮”名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风荇书成“一落索”佳篇:

    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

    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不约而同,都是行书。

    风艾摇头叹息,啧啧不已,引得江黛青和风荇同时侧目。风苓知会其意,笑道:“高下决断,难为你啦!”场中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你说青隽体流丽,我说行草书意气,争持不下,难定高低。

    嵇元搂住江黛青,与她低低笑言:“日有所进,书仙不负盛名。”

    “合当如此。”江黛青笑意盈盈:“你那‘渡江咏潮’,意致高雅,苍劲有力,必是有感而发,可以颠倒神魂。”说得嵇元也心动不已。

    风艾细细品评:“望海潮,笔触生动灵巧,情景交融。字虽紧密,神髓疏朗,对比精妙,收放自如。格高调逸,堪称优美。”看一眼江黛青,笑意渐深:“青隽体果然动人心扉。”

    “一落索,字法洒脱,笔意贯通。节奏轻快,变化丰富。逸致悠闲且多有古雅,流畅秀丽而不失厚重。是上佳之作。”

    风艾的点评字字中肯,众人杂然相许。

    “你输了。”风艾笑谓风荇:“略输一筹气韵。她通篇气质相吻合,对‘望海潮’颇有感悟。你的‘一落索’却稍显过火了。”

    略略思索,风荇坦然认输。

    江黛青不禁得意:“递胜递负!阿荇,咱们‘平分今日秋色’!”引得众人一笑。

    嵇元取出江黛青的青石印,叫她落于纸上。她虽袖了手帕,却没挂香囊,所以转手又将印交还了嵇元收藏。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风苓靠近江黛青,笑她道:“人家都是将印信交由妻房保管,偏你和王爷是反着来的。”嵇元也不在意,任江黛青看着他偷笑。

章节目录

启善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微生宫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微生宫主并收藏启善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