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黛青素来和风苓要好,众人亲见的。看她气头上如此行事,众人都暗暗心惊。

    风苓脸上血痕似是唤回了一些江黛青残存的理智,她忽然失笑,作出一副浪荡的样子问风苓:“你是我什么人啊?你管我?”风苓却不见了平素的风流,肃然吼一声:“摄!”叫江黛青全身一抖。

    众目所视,江黛青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泪水溢满了眼眶。

    “回神儿了?”风苓缓和了口气,赞道:“做得好!”

    看着风苓脸上血迹,江黛青后怕起来,手中的马鞭颓然落地。怎么能?怎么能向风苓挥鞭动手?缓缓退步,后知后觉的江黛青一脸惊惧,珠泪次第滴落:“我.....我在做什么!”

    甚是不忍,风苓唤道:“卿卿,不要苛责自己。”

    江黛青环顾众人,受不了他们一一投来的关切目光。她感到心跳加快,手脚冰冷,眼前发黑,白着一张秀脸嗫嚅道:“抱歉!我......我需要冷静一下!”

    转身才跑开两步,又回过头来,扫视众人一圈,点了个出人意料的对象:“松声,你来陪我走一走。”

    金涛一礼,领命跟上了江黛青。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埂间林道走去。

    嵇元叹息道:“这种时候,黛青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我陪在她左右?”

    风苓接来风艾递的手绢,擦净了脸上血痕,笑谓嵇元:“君善,那是因为她不想伤害你。她爱你啊!”安慰他道:“你待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自然头一个就是找你!”

    “但愿如此。”嵇元喃喃道。风荇也是担忧:“她能做到吗?”

    “相信她!”风苓道:“我们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觉得她都听进去了。”向金涛的背影,微抬下颌:“会选松声相伴,正是明证。”

    风荇不懂:“金涛有何特别?”

    风苓嬉笑道:“他不是皇帝的眼线吗?王妃在他跟前,总是要尽最大程度地约束自我。”他转作正色道:“这其实是次要的。主要是我们里面,只松声和她关系没那么密切。她怕伤害到王爷,一般怕伤害到我们......”众皆默然。

    江黛青脑中旧事纷纷乱作一团。金涛跟在她身后,却听不到动静也感受不到他存在。江黛青不觉回头,却看到他也正看来。

    “你在啊......”江黛青继续走,查觉自己方才语中仿佛带着些紧张。原来自己已经习惯了有人陪伴吗?

    找棵大树,江黛青背靠着它休息,抬头顺着那粗糙树干向上,直看到错落茂密的树叶,交叉隐现的树梢。

    金涛站在江黛青侧前方,许久,只闻秋鸦成群飞过的凌乱昏鸣。

    天色渐暗,金涛只得出言提醒:“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在宵禁前进城......”

    江黛青自嘲一笑:“那回吧。反正烦恼总是无穷无尽的......”

    金涛随着江黛青走了两步,问声:“仙家......也有烦恼吗?”

    江黛青回顾,看向金涛的眼中带着几分悲凉:“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是‘书仙’?”她扯起嘴角,惨淡一笑:“我就是‘妖星’来的......”

    “从前那些话......”

    “支吾之辞。”

    “那王妃你......”

    “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金涛停下脚步,甚是震惊:“若是普通人,那王妃的所作所为可算是相当惊世骇俗了。”

    “呵。”江黛青的笑声,显得很是苦涩。

    金涛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王妃很是令人敬佩。”

    江黛青的脚步滞涩了一瞬,心事、家世、身前事,都不能讲,但她很想和金涛说些什么。想一想,她问金涛:“你杀过不少人吧?你杀人的标准是什么?”

    看金涛一脸茫然,江黛青补充道:“或者说,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杀人?”

    金涛的回答也不甚肯定:“大概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人,或者是将要行凶之人......”

    “人命......”江黛青问金涛:“就是你杀人的标准?”她问:“那是以数量还是以贵贱衡量?”

    这次金涛答得倒快:“人命无贵贱,当然是数量。”

    江黛青笑了,只是眸色深沉:“当你驾车飞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已经废弃,算是安全,有一个孩子在那里玩耍,另一条是正在使用的大道,却有数个小儿在上面拦路笑闹。你会选则走废弃的路,撞死那个言行无过的小孩,还是会选走正常的路,撞死那数个本就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小儿?”

    金涛一时语滞。

    “不管那些小儿本身有没有过错,自然都是一条人命。然而那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无辜小儿的性命,就比之那些小儿轻贱吗?”

    金涛不能回答。江黛青微微一笑,不打算继续为难他了:“你身为执行层,按理说就是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到一次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是决策层要考量的。而我......”江黛青叨唠着:“受的,原是决策式的教育。”学得都是如何自主,其实此身却不由自主。

    两人前后走回众人面前,嵇元情不自禁,迎前几步。江黛青的神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但是依旧拦腰抱住了嵇元,靠在他胸口良久。

    “我想和你同乘。”

    嵇元很是意外,然而还是抱着江黛青一起骑上了她的掣电。直到他们进城、拜衙、落脚。江黛青没说过一句话,问她什么都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神情也有些冷漠。

    晚间,江黛青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自己的三千烦恼,正出神儿,感到双肩一沉。抬眸见是嵇元站在自己身后。撂下梳子,抓住他的手,让他坐在榻边方便自己倚靠。

    嵇元香软满怀抱,才稍感安定,且阖眸贪享这片时宁静。

    “就这样抱着我睡,好不好?”江黛青背靠嵇元,问道。感到他的下颌在肩头频点,知他首肯,二人便维持着这个姿势入寝。

    江黛青没有揽胜的心情,嵇元就亲自去与江南道总督胡衍处理他的公务。

    风荇陪着江黛青,她却自己一个人自弈,看得梅言感到不安。他悄声问风荇:“你不陪她手谈?”

    风荇正在想江黛青的状态似曾相识,没好气地对梅言说:“你怎么不陪?”

    梅言便坐在江黛青对面,试探地问她:“可要我陪你对弈?”

    缓缓摇头,江黛青分外专注局势。风荇忽然想起,她这副表情,与当初自己头一次到姜家村接她时,如出一辙。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促使他迈步就走,去找风苓商议。

    梅言见风荇如此反常地丢下江黛青一个和自己独处,意识到江黛青的状况可能有些不容乐观。他试图让她开口和自己说几句话:“为什么喜欢自弈?”

    江黛青抬眸看了梅言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又低下了头,默默看盘。梅言实在受不了她这般,起身向外走去。出了居所存思堂,正与带了风苓来的风荇擦肩而过。

    风荇疑道:“你去哪儿?”

    梅言一言不发,头都没回。

    风荇看向风苓,却听他说:“由他去吧。卿卿这个样子,我们心里都不好受。”

    来到存思堂前,风苓驻足观察江黛青自弈时的神态,缓步趋入,修手搭上她肩头:“卿卿。”他说:“出来走走?”

    江黛青摇头,风苓便落座她对面。

    “有什么想说的吗?”风苓带着柔和的笑意,问江黛青。很快,风苓就明白了梅言的感受,江黛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暇旁顾。

    是个僵局,暂时不知该如何打破。风苓起身,往外来找嵇元。风荇担忧地看看江黛青,焦急地问他:“你觉得如何?她到底怎么了?”

    风苓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不知道!”风荇回得极快:“我只是感觉很不好。有种......”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露出了风苓从未见过的悲伤表情:“有种就要失去她了的感觉......”他错开些头,红了眼眶:“我不想再经历这些了......”

    风苓的那双桃花妙目,渐渐放大。江黛青对风荇的意义,可能更胜于风荇对她的。灵机一动,他转身又带着风荇回了存思堂,把他都绕晕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既然把她看得如此紧要!我又何必舍近求远?”风苓叫风荇去和江黛青说话:“去!告诉她,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是如何想的。”他说:“直接说出你心底最直白的感受!”

    风荇茫然地跨进存思堂,回首再次向风苓确认。得到他的颔首鼓励,向江黛青靠近:“清真。”

    江黛青迟疑地转向风荇,等他开口。风荇蹲跪下来,扶着江黛青膝头,说:“我很难过。”

    风苓看到江黛青柳眉微动,心道:有戏!

    “你心里有事,却什么都不肯说。我猜不到你的心思,什么忙都帮不上。看到你自苦,我真的很难过。”

    江黛青双睫微微颤动,伸手抚上风荇的脸颊,得他捧住。檀口微张,喉头轻动,她说了打昨儿起他们听到的头一句话:“许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一股无力感席卷全场。风苓也不禁叹息。

    江黛青拉起风荇,叫他坐在自己对面,却也不说什么、做什么。两人就安静凝视彼此,风苓捡个座头坐了,接过晴月奉的茶,默默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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