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元有些明白了。就像当初在广陵王府一见,江黛青的寸心早已倾许,却犹有不甘。而今的她,一颗丹心一般早就捧在了自己眼前任凭摧折,只是依旧不肯输嘴。自己的那些话,那些举动,只怕都在她心上留下了伤痕。蹙起了眉头,他轻抚着江黛青后脑:“黛青,我是不是总让你受伤?”

    江黛青稍稍垂眸,整理过情绪,才抬起秀脸,对嵇元说:“你值得我爱!我不怕受些伤害!茫茫人海,选一个相伴一生的人,何异于一场豪赌?我以真心为注,换你真心!赢,就是一世相依。输,无非是一路孤单,也不是就没有踽踽独行的勇气!”

    “你不会孤单,只别嫌我烦就好!”嵇元将江黛青牢牢按在胸前,在她耳畔低低倾诉。

    江黛青颇有些受不住嵇元的深情,羞着脸窘迫道:“呃,我还要去一趟内院,你......你等我回来一起用膳。”

    “好。”嵇元笑意不绝,由得江黛青落荒而逃。

    出了存思堂,就被风荇嫌弃道:“人家都是妻子等着夫君回来吃饭,到你这里可好,堂堂王爷,守着空房等你!”

    江黛青扇一扇微热的脸,歪个头觑向风荇:“胡衍......”风荇也自敛眉注目。

    “好一个胡衍胡总督!”江黛青带些冷意笑道:“明日寿县一行,要用君善的印吧?”

    风荇道:“那是自然。”

    嵇元既然在总督府处置公务,他的巡抚使大印就留在了胡衍那里。于是江黛青和风荇一起又奔三堂来:“我们取印去!”

    胡衍正和属下商议着晚衙的事宜,就见江黛青去而复返,还带着个侍卫,不禁微微皱眉:“王妃有何吩咐?”

    “别无大事。”江黛青笑得客气:“明日,寿县起尸行文,要用到君善......祾王殿下的金印,是以前来索取。”

    胡衍迟疑了一下,且不论江黛青言下“起尸行文”是怎么一回事,祾王的印信,不好直接付与她:“下官替祾王殿下暂管印信,就要确保印信的周全。恕下官莫能从命。”

    江黛青料到了,正好施威:“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本王妃身边的这位‘大人’!”

    胡衍这才仔细看一看风荇,惊觉正是当日,替祾王交托印信的那人:“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风荇冷冷道:“风行师首卫,风荇。官秩正一品。”

    胡衍一愣,随即起身礼道:“下官失礼,风大人海涵。”

    “风行师十二风行卫,可入朝不趋,见官不拜,佩刀上殿。”觑一眼胡衍难看的脸色,江黛青嗤笑道:“自然是不会计较胡总督礼数不周的。”

    胡衍按下惊悸与属下对视一眼,老老实实地取出了巡抚使印,依旧交予风荇。江黛青也不理会他对自己的怠慢,开口就叫他又疑惑起来:“将你衙中案件审理的安排,抄录一份与本王妃。”

    向属下使个眼色,属下便开始誊录。胡衍面上总是恭敬的 :“不敢动问,王妃意欲何为?”

    “怎么?”江黛青打量着胡衍笑道:“祾王殿下巡抚五道政事,要知道你何时坐衙,审理什么案件,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话虽如此,但江黛青的眼神看得胡衍心里直发毛。此时他才惊觉,祾王妃只怕不是善与之辈。

    接过了书吏抄录的文书,江黛青略看一眼,就付与了风荇:“听说今日有晚衙?”她笑意深长:“胡大人,回见!”转身领着风荇向内院而去。

    胡衍攒紧了眉头,看着桌上信件,总觉忐忑。属下也惴惴不安:“祾王殿下的侍卫都是一色打扮,这位风大人是正一品,那......”

    胡衍自嘲一笑:“你没听祾王妃说吗?十二风行卫!十二个正一品大员随侍!”叹一口气,复道:“是我小瞧祾王一行了。祾王妃,只怕也不是好相与的。”心下掂量,看江黛青的意思,是知觉了自己轻慢嵇元,要来找场子。且行且看吧!看一眼已经拆开的头一封信笺,封面是闻名天下书仙青隽体,内里是久负盛名嵇元亲手笔,哪一个是泛泛辈?

    祾王钧令:举凡湖、泊、沼、泽、池等无源水湿之地,悉皆禁止倾污。为此类湿地,藏污纳垢则生百螣千瘟,而涵养水源则可蓄洪丰物。如有违者,笞五十。主司不禁,与同罪。

    命属下展卷,胡衍制告,依令发往道下辖域公示百姓。

    风荇陪着江黛青往内院去,看她一直盯着自己,只做不知她的心思:“做什么?”

    “看我的好兄长还在怄气没有?”

    “谁和你怄气?”

    江黛青笑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从前不可细数,往后,若我遇到危难,还要烦兄长照看。”

    风荇停下了脚步,看着江黛青,突然问一句:“你信任我?”

    江黛青纤睫微微闪烁,笑道:“你不记得沁水县中,对我的叮咛了?”她浅浅轻笑:“又不是你嫌我过于无防备的时候了?”

    风荇顺手牵起江黛青:“从我的角度出发,我是希望你提防着所有人的。但是,从你的角度出发,我又希望你能放下多余的戒备。”

    这很好理解,江黛青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奇怪。她又想笑,又想哭的样子逗乐了风荇:“你这是什么表情?”

    “有人爱护的表情。”江黛青的话里哭腔更重。自觉地吸口气,慢慢调息,就听风荇嗤道:“王爷不够爱护你?”

    “那不一样的。”江黛青对风荇说:“情爱,是有欲望的。尤其我俩欲念都重。”她自己也知道,顿一顿又说:“他怜我、爱我,是占有、索取、掠夺。他渴求着我,需要我。我固然喜欢,这却和爱护有些不同。”

    “亲缘血脉的天性,是爱护,是付出。只要君善对我还有欲念,就给不了我我缺失的那种感觉。”

    江黛青转向风荇:“你不一样,很不一样!你对我的感情就如‘清真’二字一般。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她微微耸肩,压抑着吸一口气:“我很受用。”

    风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江黛青的头,叫她微微一僵。带些尴尬,江黛青道:“上一次有人摸我的头,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

    风荇轻轻一哂,也领会了江黛青的意思。别无他人,定是她每每提及都要失控的“祖父”。

    “也不是所有男人,你都不信任嘛!”风荇带些揶揄,轻松地说道:“还是有你信任的男人的。”

    江黛青如何不知,风荇指的是她祖父。然而,不知道的,是他才对。

    “信任,之所以失去,是因为被狠狠地背叛过。”江黛青忽然没了笑意,引得风荇也驻足关切。

    “恰恰是最信任的人,伤我最深。他抛弃了全世界,包括我在内。”江黛青如今再提,面对着风荇,已经可以稍稍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祖父,是自杀。”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江黛青扑进风荇怀中,抱紧他的腰身:“我想跟着他去,又怕去了也见不到他。时时刻刻想要结束一切,却又惶惶不可终日。带着这种折磨,我煎熬了二十年!”抬起头,她掬盈着一眶泪光,求他:“如今,既遇到了你,我便决计不会抛弃,你也千万不要抛下我!”

    没有什么好说的,风荇只能紧紧拥着江黛青,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不会弃之不顾。

    良久,江黛青才收拾好思绪,一抬眸,就被风荇捧住脸,吻在额头。只觉热度猛地涌上头脑,江黛青嗔怪地看着他。

    风荇却心情甚好,笑吟不绝:“小家猫?”

    江黛青一愣,随即懂了风荇的意思:小野猫有家了。难得没有驳嘴,江黛青和风荇一同来见藕儿。

    棠溪玥和风荇也相互看不上眼,大抵还是为着嵇元的缘故。江黛青先安慰棠溪玥:“今儿我可以多和你说两句话了。不过也要先完正事。”她就坐在院中棠溪玥跟前:“请曲姑娘出来。”

    风荇也坐在江黛青身边,随口问道:“不进去说?”江黛青瞄他一眼,轻轻哼一声:“谁知道进去又会听到什么编排我的话?不如图个耳根清净。”

    “谁编排你?”风荇很是意外。

    “还能有谁?”江黛青叹道:“还不是那个天天挖我料嗑糖的‘龙姑娘’?”

    看风荇犹不明白,江黛青向他抱怨道:“她和意远,成天背着我颠来倒去嘀咕我那点破事儿......”

    牵扯到梅言,风荇就不言语了。

    藕儿出来,依旧是礼数周全。风荇忍不住和江黛青说:“你真该让棠溪玥和步经意,乃至时雨都和藕儿学学!”他说:“广陵王府从前规矩极大。”

    江黛青托腮而笑:“那你呢?”

    风荇正屈肘据膝坐,见说嗤道:“风艾的规矩你没见识过?”

    想来风荇是跟了自己之后,才渐渐没规矩起来的。江黛青也不问了,省得自讨没趣儿。且示意藕儿入座,先说正事:“你兄弟的下落,有了。”见藕儿注目,江黛青言之在先:“节哀顺变。”

    藕儿登时珠泪盈盈,却还心存希冀:“确定是长歌吗?他,他右耳后有颗痣。左肋下,有道......有道疤......”

    江黛青难耐,打断藕儿:“我们还没有起尸。明日,需要有尸亲现场指认,才好立案。你能做到吗?”

    藕儿大约是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一无所知,慌忙首肯:“可以!”神色也渐渐镇定了下来。江黛青如何不知她对兄弟的存亡还抱有幻想?只叫她先退下,预备明日随同江黛青去寿县认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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