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主?”江黛青突然出言讥讽:“苦得过死者?只怕苦主另有他人!”言罢转向胡衍道:“本王妃手中有诉状一封,与此案密切相关。特此呈送胡总督阅览,恳请胡总督并案侦讯。”抽出袖中状书,双手平胸举起。

    书吏慌忙趋前,恭敬躬身,接过江黛青手中状书举过头顶,转呈胡衍。胡衍看罢,脸色越发难看。不由瞟向堂下任云。然而,状书已当众收下,不得不一同研判。

    胡衍传令,调取一干人等到堂,却只添了一个梅言,一个寿县里长。论理来说,祾王殿下亲审的案件,不只要传唤原告、被告,凡双方有关亲族、知情人证等都要到堂听审。只是,原、被告、亲族,颠来倒去,也只曲真、曲长歌二人而已。

    相关人等到齐,胡衍开审。先问一句:“堂下人等,报上名来。”众人依次报上姓名,只曲挽歌恍若未闻。

    “曲氏,报上名来!”胡衍复又问道。

    江黛青微微一笑:“胡总督不记方才本王妃所言了?”她对曲挽歌道:“曲氏,报上名来。”语虽相同,却多柔情。

    曲挽歌这才微微舒气,轻声朝向江黛青,答曰:“民女曲氏挽歌。”

    见这情状,胡衍不由多问一句:“你状告生父,有逆人伦,可知当受梃杖十?”依旧不见曲挽歌回应。

    “曲挽歌。”江黛青唤道:“以女告父,忤逆。无论胜负,都要受梃杖十下,你可明白?”

    曲挽歌眼含悲愤,面上却看来有些麻木,向江黛青道:“但得舍弟沉冤昭雪,便杀此身,也在所不惜!”

    “胡总督听到了?”江黛青向胡衍挑眉问道。不待他回答,她又说:“娇娇室女,闺中弱质。今日两案中,一为苦主,一为原告,哪件也缺她不得。因此,本王妃提议,可将杖责之刑留待案后发落。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

    少不得要看嵇元意思,见他首肯,胡衍便道:“既如此,这十杖便留待结案再行处置。”

    当下先审曲长歌之死。

    “尸检显示,曲长歌系殴杀。”胡衍分析道:“据尸格看来,无防御伤,说明被殴之时,不曾反抗。有陈旧疤,与新伤雷同,乃常受凌虐之状。”说到这里,案情基本已经明了。然而他还是问及曲长歌生前情况。

    “最后见到曲长歌的,是哪个?”

    梅言与江黛青对视,开口道:“启禀胡总督,应当是草民与祾王一行。”

    胡衍攒起了眉头:原来如此。难怪祾王对此案关注,祾王妃甚至亲自参与曲长歌的搜寻。

    “详细说来!”

    梅言便禀道:“草民乃祾王殿下随侍医者梅言。与祾王殿下行至寿县与洪都城交界附近,见一少年冲到马前,神情恍惚,身形踉跄。后面还有人追着叫骂责打。王妃曾将此少年拦下查看,却不见他回话。以草民行医数十年经验来看,此少年已经是心神惑乱,不能交谈。是以王妃拦下了欲施暴行的人。”顿一顿,他继续说道:“正是面前曲真。”

    曲真回身看向梅言,面目狰狞。胡衍不理这个,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曲真言行无状,将王妃一并詈骂,受王妃一鞭之刑以为惩戒。”堂下人声鼎沸。原来曲真面上新伤,是这样来的!嵇元落下惊堂木,道声:“肃静。”即时收声。

    胡衍冷冷轻哼。祾王妃,滥用私行。然而不好此时发作,且先继续审理案情:“梅言!继续!”

    梅言恭敬道声“是”,禀道:“曲真负伤,那少年也趁乱惊走,不见影踪。王妃仁慈,记挂此事,曾令草民四下寻找那少年踪迹。次日起,草民便遍访寿县,虽然找到了曲府,却终究不见那少年身影。三日后,禀与王妃,王妃亲自踏勘,第四日,报于寿县县衙,合同县役,于曲府街坊后的泥沼中起得尸身,正是那日少年,曲长歌。”

    “这般说来,你和祾王殿下一行,确实是最后目击到曲长歌的人了。”看看尸格,又道:“嗯,死亡时间也对得上。想必你们走后,他便遭毒手了。只是......”胡衍语出犀利:“王妃又是如何得知曲长歌葬身之处的呢?泥沼?甚是出人意料啊!”

    江黛青微微冷笑:“原也不难。”将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曲真消瘦,曲长歌神志不清,二人都走不远。所以本王妃着重搜索了曲府方圆二里范围,除此泥沼外,别无动土痕迹。而此沼泽边缘覆生的苔藓,又有被破坏过的迹象,状似拖曳。果然,于沼中取得曲长歌尸身。”

    不待胡衍做出反应。江黛青又笑道:“说来认尸的时候,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情呢。本王妃看过了泥沼边的苔痕,报于寿县,请他们相助打捞尸身。当时曲真和曲挽歌都在场。曲挽歌先认出的曲长歌。而曲真,未见尸身时,先说曲长歌离家出走;既见尸身,复又极力否认死者就是曲长歌。本王妃以为他死了儿子,伤心过度才出此昏聩之言,未予理会。但曲长歌尸身既已浮现,又是枉死,就需立案。谁想曲真言辞反复。一时否认尸身是曲长歌,一时又以尸亲自居,说曲长歌是自戕,不需立案。”

    江黛青失笑,说道:“难道他不知,不管尸亲是否执命,曲长歌既是他杀,官府都会究办的吗?”

    胡衍对江黛青的刻意做作很是厌烦,冷着脸接口道:“曲真种种反应,显示出极度心虚,弃尸之行,无可置疑。”转而问他:“曲真,你招也不招?”

    不待瑟瑟发抖的曲真回答,江黛青抢白道:“为什么不招?‘故杀子孙’,都尚不过‘徒刑’而已。”

    胡衍实在忍不了了,呵斥道:“公堂之上,还请王妃慎言。”

    曲真听了江黛青的话,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打死了曲长歌的事情,瞒是瞒不住了,只得争取宽大处理。当下装出一副悲恸的样子,哭告:“是,是草民误杀的。草民并非有心!他是草民独子!独子啊!求大人宽恕草民的无心之失!”

    胡衍沉吟,正要宣判,却又听江黛青说道:“曲真既已认下殴杀曲长歌,我们就好说说本王妃经手的这个案子了。”说得众人都是一愣。

    “曲氏挽歌,以女告父。状告其父曲真,十余年来,对她以及胞弟曲长歌凌虐摧残,致使曲挽歌身心饱受蹂躏,曲长歌更是身死。诉状已在胡总督案上,还请当堂宣读吧!”

    胡衍涨红了脸,被架在当场,下不来台,只得扬手示意书吏,宣读任云的状书。任云颇具文采,言辞慷慨,义愤填膺。一纸诉状,便叫堂下群情激愤。嵇元有自己的尺度,待众人稍稍宣泄才动用醒木,收摄民情。

    “胡总督,继续。”嵇元道。

    胡衍深吸一口气,问曲真:“曲真,你可认罪?”犯罪事实清楚,由不得他不认。

    曲真何尝不明白?瑟缩半晌,只道:“他们......他们二人是草民的子女!教养他们,有什么不对?或者,草民是下手重了一些,但......但也是无心的!是为他们将来好啊!”

    江黛青翻个白眼,冷哼道:“‘将来’?”她说:“为他们将来好,就是现在打死。将来自然就好了,是吧?”

    胡衍立刻抓住了江黛青话中把柄,阻止道:“王妃所言,与本案无关!”

    “那就说些与本案有关的话!”江黛青也是针锋相对:“曲真对曲长歌和曲挽歌所施虐行,有里长与梅言可以为证。”走到里长身边,她问:“敢问里长,曲真平素都是这样‘教养’子女的吗?”

    里长恭敬回答:“回王妃的话,是。不止是教养。若遇醉酒乃至阴雨等心情不佳的时候,便是毒打。他府里常闻呼喝哭闹之声,有时甚至至夜不停。每任里长都曾劝谏调解,街坊邻里也常为他子女求情。尤其是曲长歌,幼时极其颖悟,几乎过目不忘。随着年纪渐大,被打骂得厉害了,近些年人都不大认识了,实在可怜......”

    待里长回完话,梅言也禀道:“曲长歌既已身死,精神状态无从确定。至于身体上的外伤,尸格上已详尽记录,草民不做赘述。且对曲挽歌的状况略作补充。”

    胡衍打起精神注目。

    “曲挽歌长期惊悸忧思,已经坐下重疾,神志时清时昏,不能正常与人沟通。身上棍棒淤痕,满布上下,伤势遍及内外。致使其面色憔悴,形枯骨槁。”

    曲挽歌还好,看来只是有些出神。江黛青听着梅言夸大其词,却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能在胡衍面前露出马脚,她强忍笑意,将头转向胡衍对侧,仿佛不忍卒闻。

    “既然如此,虐待子女的犯罪事实已明。”胡衍蹙眉定论。

    江黛青立马接口道:“胡总督英明!说回曲长歌之死,恐怕就不是‘故杀子孙’这么简单了。”江黛青勾起嘴角,道:“自然该是‘虐待致死’。”

    胡衍背后倏然一寒!故杀子孙,罪止徒。虐待致死,重者可以入“不道”。这是十恶大罪,量刑最重可至车裂。祾王妃到底意欲何为?

    曲真和百姓都不懂这其间的区别,只窃窃私语。胡衍微微吞咽,才道:“虽则如此,但......曲真为父......父子纲常。”

    江黛青失笑:“曲真数次否认他与曲长歌的父子关系,若论起来,背弃纲常的也该是他吧?”她振振有词:“所谓天伦者,指顺应天性而为则生,逆天性以自取灭亡。是谓伦常。君畜牧于臣民,父恩慈于子女,夫爱护于妻妾,是天性。曲真所作所为,泯灭人性,灭绝天恩。早已经失去了为父的资格,又视子女性命如草芥,弃遗体如蔽履。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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