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衍梗其脖颈,一刚到底:“任王妃说得天花乱坠,都无可改变他们血脉相连!”

    “胡总督的意思,只要是自己所出,无论如何屠戮,都不予深究了?”

    “一身骨肉,都是父母恩养,便是还归父母,也是理所应当!”

    江黛青瞠目结舌,怒形于色,却一时语滞,只想得到一句讥讽的话:“无怪当日闻说曲挽歌被父殴打,你只想得到教唆出逃!”

    “放肆!”胡衍也失声怒喝。待反应过来自己对江黛青说了什么,一时有些心虚,默然觑向面色阴沉的嵇元。

    江黛青没想到胡衍如此冥顽不灵,场面顿时僵滞起来。一片寂静中,忽闻清嗓之声,江黛青看去,却是任云。

    任云向江黛青无言打着手势,全凭默契。然而江黛青迅速领会,再度向胡衍发难。

    “照胡总督的论调,日后国中父母教育起子女来只怕会略无顾忌。似今日这般惨案将比比皆是。若遇有仇隙的人,图谋起性命,也大可以选择在人昏时候下手,谎称是误认做子女责打,岂不是都可以‘止于徒’?那天下岂非大乱乎?”

    “祾王妃简直强词夺理!”胡衍气得直瞪眼,也顾不得嵇元不嵇元了。

    “那胡总督可要祈祷那些心存歹念的人,没有本王妃这般辩口利辞。”江黛青的话,让胡衍进退两难。她这般口无遮拦,此话自然不胫而走。若不能严惩曲真,做个榜样,日后势必会涌现效仿作案的匪徒。

    “胡总督!百善论心不论迹,万恶论迹不论心!不管曲真有没有把曲氏长、挽二歌当做儿女,他都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祾王殿下的钧令,你忘了吗?”

    “举凡刑案,但有涉人伦,悉皆依法施刑,不得废止。因禽兽恶死而人伦好生。恶逆之罪既已加刑,卑下施虐只宜减等,不可一概不究,竟使天伦为灭身之祸由。”

    胡衍才意识到嵇元第二封信函大有深意,为得就是今日一判!不禁口干舌燥。一阵秋风拂过,甚至觉得头上发冷,竟是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无法阻止江黛青给曲真定罪,他只得起身,向嵇元一礼:“下官不敢。”复又坐下,强打精神道:“王妃所言有理有据,曲真......可坐虐待致死之条。”

    江黛青攻克此关,便长驱直入了:“曲挽歌受到曲真虐待有十年之久了,细数从前,开始被责打之时,尚不足五岁。”她笑对胡衍道:“我记得大献律中有‘虐幼女’之条,对吧?”

    胡衍甚是震惊,然而也只能点头:“正是!虐幼女,笞五十,罪在不赦。不与刑并,不与罚赎。”

    江黛青笑道:“这就是说,虐幼女,是单独论罪的。大献律有云,‘凡干律法众者,取最高刑罚施行,触犯过三,则加等。’是说,若是触犯了多条献律,取其中最重的律条量刑。若涉及超过三条献律,则要在最重的律条上再加一等量刑。是也不是?”

    “是!”胡衍接道:“据王妃所言,曲真身干三罪。一,故杀子孙;二,虐待致死;三,虐幼女。因虐幼女单独量刑,所以只以虐待致死入罪。依照祾王殿下......”

    言犹未尽,就被江黛青打断:“呵呵,胡总督怕是不识数。”胡衍闻言一怔。

    “你清清楚楚列出了三条,怎么只以虐待致死入罪而不加等呢?”

    胡衍难以置信:“虐幼女是单独量刑!”

    “又如何?”江黛青睁大一双妙目,挑眉问道:“大献律中可没说干犯律条过三,不计单独论罪之条。”

    瞟一眼堂下任云,胡衍强压怒气,语带胁迫:“王妃玩弄辞藻,罗织罪名,教唆词讼,就不怕当堂受杖吗?”梅言听了心下惴惴,忍不住侧目。

    江黛青毫无惧色,以目直视,切齿道:“义之所驱,虽千万人,吾往矣!”风艾有些意外,她这意思是要自己承担。

    胡衍失控,脱口而出:“王妃一介女流,就不该立于公堂,置喙刑案!”

    “胡总督理屈词穷,就以男女论事?”江黛青缓缓近前,傲睨自若:“那本一品王妃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一个小小三品总督,也胆敢以下犯上?”

    无言以对,胡衍彻底失了方寸。好在他理智尚在,权衡斟酌片刻,只得依着江黛青的意思,宣道:“曲真,身犯数罪,合并论刑。以虐待致死加等入罪。依祾王殿下钧令,减等施行。另处虐幼女刑,堂笞五十。”转向嵇元:“请祾王殿下裁夺。”

    嵇元便动气拍,宣判道:“兹有曲氏长歌殴杀人命与曲氏挽歌状告其父凌虐二案,查得情实无缪,并案处置如下。曲真,数罪并罚,处凌迟。身系二曲生父,减等施行,秋后处决。待上报刑部复核后,于冬至前执行。兼有虐幼女罪,笞五十,即刻行刑!”签发令牌,掷于堂中。

    胡衍不忘曲挽歌的逆棒,禀道:“启禀祾王殿下。曲挽歌尚有十杖,理当执行。”

    看一眼恻隐的江黛青,嵇元意欲免除曲挽歌的刑罚:“曲挽歌身为苦主,又受尽折磨。其情可悯,此杖其实可免。”

    胡衍尚在忖量,一直沉默的曲挽歌却转向江黛青,恭敬叩首。用她那细弱的声线,娓娓倾诉:“一死不过头点地。我与长歌承受十余年的痛苦远胜于凌迟。如今,他已身死,我徒留残命,不过是想为他讨还一个公道。既已得偿夙愿,挽歌无惧于受杖!”看一眼身旁曲真,面无表情道:“权当了结这一身冤孽,还他一世业债了。”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众皆恻然。江黛青听罢转身,最后望了曲挽歌一眼,长舒一口气走出了大堂。站在百姓前,略略抬头看一眼苍天,带笑而去。

    嵇元看江黛青的意思是,她虽不忍看曲挽歌受刑,却不便阻拦,于是也随她,签了令牌丢下。胡衍有些懊悔,却也只能看着衙役们将曲真和曲挽歌并排按倒在地。

    笞与杖是有区别的。曲真是笞刑,用的薄竹板。曲挽歌受杖,使得是大木棒。一下下去,两人双双嗫齿忍耐。

    恨着曲真,衙役下手越来越重,实打实五十板打得他鬼哭狼嚎。怜着曲挽歌,一下比一下轻,却也叫她背臀腿都血染衣洇。

    退堂后,曲真收监,曲挽歌被抬回了内院。梅言跟着去照看,却见江黛青等在门前,不觉心生喜悦。

    “黛青!”梅言眉眼盈欢,上前唤道。

    “她有无大碍?”江黛青问道。

    梅言微微低头,收敛起自己的欢喜,回道:“昏过去了。不过有我在,放心。”

    江黛青嫣然一笑:“这是自然。”与梅言同入内室,看他为曲挽歌把脉开方,行针止痛。

    都收拾利落,江黛青才坐在床边,摸上了曲挽歌的额头。满是汗水,湿湿冷冷的。梅言见状,问她:“你......从前也被责打过吗?”

    “我活到现在,还从未挨过一指头。”江黛青看着梅言微笑,他却觉得她并不欢喜。

    “仅次于暴力的,大约也就是冷暴力了。”江黛青说得似是毫不相干:“我喜欢热闹。害怕寂寞。”梅言懂了。

    唤来棠溪玥,梅言将医嘱嘱咐给她,江黛青也叫她用心照看曲挽歌。步经意整天不是胡思乱想就是胡言乱语,江黛青索性将她暂时拨给了棠溪玥,叫她俩一同照顾、陪伴曲挽歌直到她伤愈。

    梅言和江黛青同回存思堂,看她不停打量自己,眼中带笑,问声:“你在想些什么?”

    “在想意远认真起来,当真颇具师德风范。”江黛青的笑中带着些遗憾:“你医术高超,若能开堂授课,为人师表,让医术广为流传开来,该有多好?”

    梅言没言语,沉默一会儿,才玩笑道:“看来,你是想让我把天下人都放在心上......”

    江黛青刚笑两笑,就见梅言看着自己,目光暗昧不明:“就像你一样。”听得她一惊,尴尬道:“你抬举我了。”

    两人无言同行,却在回存思堂的路上,觑见金涛徘徊中庭。

    “松声?”江黛青既然爱热闹,就开口相邀金涛:“自来洪都府,许久不曾一同用膳,要不要一起?”

    金涛垂眸浅笑:“谢王妃相邀。不过卑职是特地在此相候,要同王妃说几句话的。”

    江黛青感到有些意外。梅言更是心乱如麻。

    “是什么?”

    三人边走,边听金涛说道:“那日王妃的问题,卑职有了答案。”他说:“尽全力去施救,无愧于心就好。”

    江黛青看金涛走出了列车困境,很是欣慰:“松声,你真让我惊讶。”

    金涛却不敢自逞:“是王妃的侍女时雨提醒卑职的。”此言一出,江黛青和梅言双双愣在原地。

    “她见卑职冥思苦想,出言相询。卑职就将王妃的原话转述与她听。”金涛解释道:“她听完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救人?”

    “旁观者审。”江黛青失笑:“松声,将来放你去提点、按察诸道刑狱,你可愿意?”

    金涛懵然,显是不知此话从何说起的。

    “你此心坚忍,公正有仁。武功卓绝,五听娴熟。是个断狱决刑的好苗子。”江黛青笑道:“既然列车困境困不住你,你也当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江黛青再无犹豫,金涛却还有疑惑:“卑职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王妃。”

    “但说无妨。”

    金涛带些小心,问一句:“王妃......既然精于刑侦,善用科条,又是如何能做到对刑律秋毫无犯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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