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元其实不知道该和江黛青说些什么,不敢问她心路也不敢提时雨的话,只好给她讲自己的旧事。

    “你知道我和皇兄、丰弟是一母同胞吗?”

    嵇元、嵇丰两兄弟有七、八分相似,但皇帝长得和他们并不相像。江黛青很是意外,缓缓摇头。

    “父皇当年后宫除了母后和两位贵妃,就只有三名供女了。他们从潜邸时就是夫妻了,一直和睦,相依三十余年,生下了我们。而永泰,是回纥和亲的公主所生。生下永泰后,父皇将思乡情切的那供女放了归去。永泰也交给了母后抚养。母后没有女儿,对她很是溺爱。”

    嵇元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总归是说他的母亲:“母后出身其实不高,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的独女,锦心绣腹,文采风流。我记忆里,多是她和父亲一起舞文弄墨的画面。”看江黛青神色缓和了下来,他笑道:“倒是和我们现在差不多......”

    江黛青没说什么,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嵇元许久没再言语,江黛青忍不住相问:“后来呢?”

    “我和丰弟,年岁差得不多。母后因为连续生养伤了身子,没有调理好。丰弟的身子也虚弱些。她强撑了好些年,还是走了。父皇形影相吊了几年,也就随她去了。”

    江黛青默然。

    “我理解你对时雨的关心。”嵇元终于说到了重点,却依然是点到为止:“但,正如你所言。她还小,只怕是不懂这些......”

    江黛青扯住嵇元的衣襟,长叹一口气靠进了他怀里:“君善......”

    “我在......”

    “时雨说得其实也对。”江黛青语气甚是低落:“是我在怕。”她似是自言自语般说起了自己的往事:“我母亲......她有病。”嵇元微僵,风荇也是诧异。

    “双向情感障碍。”江黛青道:“又叫躁郁症。”

    “她爱我的时候,好像很爱。恨我的时候,又很恨。一时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一时觉得她所有的苦难都是我造成的。”江黛青忍不住抱住自己双肩哽咽道:“她高兴的时候会紧紧地拥抱我,充满爱意,愤怒时,也持刀追砍过我......”低头看向自己左腕:“这些伤疤里,最早的一道,就是她送我的。”嵇元心痛如绞。

    风荇似是不忍卒闻,扭开了脸,正看到解霜震惊的视线。索性走到桌边坐下,斟一口茶,背对着江黛青听她继续讲述。

    “很小我就懂得,要活下去,就要知道她是喜是怒。然而她反复无常,我实在是难以揣测,只能谨小慎微地察言观色。我需要时刻捕获她微小的情绪变化,才能在疾风骤雨中自保。而我自己的情绪,是不被看见的,也是不被需要的。爱恨无常,我从不奢望!”

    “她总说我是垃圾里捡来的,也总说要把我扔回去。我好怕!我路过垃圾站都会绕着走,甚至有段时间,我恍惚觉得,那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的归宿。我应该回到那里去......”

    “别说了!”嵇元抱住江黛青哀求道:“别说了!”他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感觉:头皮发麻,两眼发黑,心如铅灌,气窒如冰凌塞管。抬头长吁,从头顶寒凉到脚心。

    江黛青没有停下,但是也不再提那些往事:“我隐约察觉到自己和她越来越像,生怕自己终究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可能是潜意识驱使,我读了医科,终于找到了答案。她病了,我也病了。”她说:“这种病,是会遗传的......”原来如此,难怪江黛青不想要孩子。风荇终于明白了,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骨肉,遍历自己的痛苦。柔肠如此。

    江黛青直视嵇元:“我口中的祖父,其实是我外祖。我祖父早在我父亲幼时就亡故了。他大约也在受着这种疾病的困扰,最终才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也......”倏然低头,又倏忽抬起,将之归结为:“年少无知......”

    嵇元温柔掌住江黛青的手腕细看,问声:“这一共是......几刀?”

    “母亲一刀,我两刀,为风行卫又一刀。”江黛青绽出一个浅笑:“如今是四刀了。”

    “可......还疼?”

    江黛青微微瞠目,看嵇元脸色也有了些变化,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广陵王府中那夜来。

    “不疼了。”江黛青笑答:“被你治愈了。”

    “和命运抗争,其实就是和自己抗争。这病......虽是与生俱来,但和情志息息相关。你知道的,我可以说,我的情绪,一直控制得很好......”

    “是!”嵇元肯定道:“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遇到你,结识你,爱上你,娶了你,是我一生最得意事!”

    江黛青一僵,随即现出些脆弱:“你......”最终,也只能说一句:“谢谢你!让我破碎的心,重现生机。”她扬起秀脸,靠近嵇元与他轻点鼻尖:“合该,它,是属于你的。”

    带些心醉,嵇元款款吻下。

    却说梅言,见金涛烦恼,少不得也要劝上两句:“时雨年纪是小些。这个岁数就生养,的确不大安全......”他这样一说,金涛立马想起清池县那时的事,紧张地问梅言:“果然?”

    梅言目不转瞬地看着金涛:“你当真心仪她?”

    金涛缓缓颔首。

    “我竟分毫不知......”

    两人坐在桌旁,梅言斟一口茶给金涛。金涛对着他,倒能一吐衷肠:“我们住进造化园后,时雨便常来找我说话。我话少,多是她说我听。当我隐隐觉得有些心动时,便困惑起来。”

    金涛看向梅言,道:“你应该不知道,从前我与风苓共事过一阵。有一次我二人把酒,他醉后吻了我,我险些把持不住。若不是我一时失手将他的腰撞伤,也许......”

    梅言这时才明白风苓的“是我非要和他切磋”,究竟是何意。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倾慕风苓的。”金涛看向梅言:“与你同住浮香馆,见你风度翩翩,想起那时风苓的潇洒倜傥,我也甚觉心动。尤其是那日你醉酒。”他说:“抱你在怀,我也有反应。”

    梅言一时窘迫,羞红了脸。

    “自己心意不明,如何接受旁人心意?”金涛继续讲述:“时雨看出我进退维谷,叫我去请教王妃。”

    “原来,竟是时雨撺掇你来问黛青的?”

    “正是。”金涛说:“后面的事,你也知道。王妃稍稍施展手段,我就......给出了答案。王妃笑我的身体还是很直白的。我对女人,反应更快。毫无疑问,我只是如风苓所言,见识过他的手段,被他拨动了同性这根弦,才对你心猿意马起来的。”

    “当时我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你也是在为心上人神伤吧?”金涛问道。

    梅言亦染黯然:“不错......”

    “既然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彼此有情,我们就未加节制。”金涛坦然相告:“那段时间,她常出入浮香馆。中秋夜更是停宿整晚。”

    梅言恍然!他还记得十六那日,解霜是如何的手忙脚乱。无奈苦笑:“你们二人,仗着黛青的宽仁和宠爱,就这般肆无忌惮!这下好了,捅出了大篓子吧!”带些幽怨,梅言道:“还口不择言!她该有多委屈!再把她气出个好歹......”不无怜爱。

    既已经情事,金涛忽然就看得分明起来:“意远?你在怜取王妃?”

    梅言只尴尬得一瞬,便淡然承认了:“知道的也不只你一个了。”

    这便轮到金涛尴尬了。自己的心上人,气坏了友人的心上人。难免抱愧,他局促道:“时雨......只是一时意气,不是有意伤害王妃的。她......很是敬爱王妃......”

    梅言微讶,不觉好笑起来:“松声,你是在替时雨向我致歉吗?”他无奈道:“你不觉得这话,应该去对王爷说吗?”

    金涛这才突然意识到:“意远你!你喜欢的是有......”终究没能说出口。

    “岂不闻梅妻鹤子乎?”梅言复述着江黛青的原话道:“爱就是爱,无关一切。”他松肩泄气,对金涛道:“早些休息吧。明儿,和时雨再好生谈谈。”

    想到梅言的情况,仿佛比自己更见艰难,金涛不免心生同情。且放下心事,和他熄灯就寝。却哪里睡得着?

    风荇回到房中,脸色兀自难看。为嫌那几个“热闹”,他还是与风艾、风苓、风芪同住。见他这般,风苓笑趣道:“是不是几天没吃到肉,心情不太美妙?”他说:“听说今儿,卿卿他们摆‘菌菇宴’,这是你最不喜欢的东西了!是不是没吃饱?”

    风荇瞥风苓一眼,叹息一声:“气饱了!”

    风艾和风苓相顾讶然。方才时雨哭着跑回东厢,是大家都听到的。当时没往心里去,现下想来,才觉出有异。

    “出什么事了?”风苓问。连风芪都侧耳倾听。

    风荇坐在床畔,大剌剌道:“金涛把时雨肚子搞大了!”

    风苓吃惊:“什么!”

    “你的卿卿要堕下这个孩子!”

    屋中一片悄然。

    风苓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马上意识到:“看来和卿卿的身世有关。”斜睨风荇一眼:“是不是她提起了她母亲?”

    说到江黛青的母亲风荇就从座中跳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生了孩子不仅不闻不问,诿过于垂髫还动则扬言遗弃!她腕上刀痕,第一道就是她母亲割的!她的那些毛病,全是叫她母亲磋磨出来的!还什么躁郁症?什么年少无知?什么......”风荇说不下去了,抿着唇,红了眼眶。好生后悔对江黛青说,自己不会管曲挽歌的闲事。若是能同时生,并肩长,他愿意翼护江黛青这个妹妹,在她艰难的时候拉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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