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下头,答案无可厚非。

    “白藏,你才是我的知己伙伴,才是要与我共赴天下之人。”侯龄之拍了拍他的背,拨开长草,远山外乃历久弥新的巍峨城池,何其壮观。

    少年心中激荡,面色发红,连口称不敢都忘了,不住侧目偷看。

    侯龄之却双手后负,嘴角微勾,从心窍到眸光,没有一丝多情,仿佛一切言行于他,只过脑子不过心。

    对于天狼手的态度,无需再遮掩,他的死,是很值得高兴的。

    而白雀替他拔掉眼中钉,就更令他高兴了。

    双龙沟地形奇特,因而孕生奇闻传说,早在“天狼手”董仙府初次到访前,便曾有人入山寻宝,只不过那些年天下纷乱,人数极尽寥寥。

    但近些年,不知是贪图蜀中安乐,寻找世外桃源的人增多,还是因为世道难出头,求财之人可观,进入雪山碰运气的人越发多,人一多难保没有有本事的人发现秘密,他又不可能日夜守在山中,而山民也决计不会老实听话。

    为了保证雪山中的东西能够落在他的手中,于是,董仙府在五年前提议,顶着五斗米道的压力,向蜀中传道,占领都江堰以西的地盘,并多次发生激烈冲突。

    今夏在鹤鸣山附近有过争端,后来青羊肆事件中,董仙府虽然没有现身,但却意识到对方是冲着白衣会高层来的,两个帮派之间的冲突难以调和,他想要掌控雪山入山之路的想法适得其反,反而激起了五斗米道的抗争。

    怕对手抢得先机,在青羊肆事件后,他冒险入侯府找上侯龄之,并告知他,趁夏季天暖之际,他要再进山一趟。

    “你不应该杀阳子瑜。”

    他们为此各执己见,但董仙府表示,那个老头看到了那把剑,他是剑术大家,必须灭口。

    谈到一半,外头传来下人说话的声音,竟是弄碧来了,侯龄之只能让他先行,等待弄碧离开。

    等董仙府再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人,是个晕厥过去的女人,而董仙府之所以没有立刻杀人,是因为认出了此人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处理不能太草率。

    “这个女人看到了老夫的脸,必须灭口!”

    放在往常,侯笙的生死侯龄之并不在意,但他羽翼未丰,不想府里再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会想法子把人保下。

    侯笙很听他的话,说什么都听,说什么都信。

    但今次不一样。

    不说侯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来者不善,就是天狼手同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惹人生厌,总打着为他好的旗帜,仗着自己是白衣会中的元老,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脱离违背他心意的想法,对他看似规劝,实际更像命令。

    于是,他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要杀也不能现在杀,小皋陶尚在府中,万一查到我的头上,恐怕……”

    董仙府对此颇为不屑:“黄毛小儿,何惧之有!”

    “但他毕竟来自江左,身份敏感,如果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怕是会带来不必要的牵扯,比如……我的身世。”

    此话一出,天狼手也不禁思量起来,遂点头答应,帮他设计杀人,他想着,反正自己过几天就要进雪山,丁酉春再厉害,还能算到他进山,这世间只会多留一桩悬案。

    他确实如愿,只是也再没有走出雪山。

    ——

    从巴蜀经由夔州下江陵的马车,穿梭在金秋落叶中,车夫回望夔门的日初,凌乱的人影和过往的片段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长叹一声,压低斗笠。那一天后,雪山崩塌,荆白雀再也没回来,她彻底的消失在了西蜀,也许已经……

    树隙间传出几道细微的不和谐的风声,很快车辕便发出咔嗒的响动,像轱辘磨到碎裂的石子,车夫并没有多想,直到老马一声嘶鸣。

    车厢先是与车辕解体成两段,而后四面齐声炸裂。

    驾车的人被拉车的老马往前拖着走了一阵,直到缰绳断裂,才侧翻在地,倒是没有受到爆炸气劲的冲击。

    一柄寒芒扎在车厢正中,车厢内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放出丁酉春没死的消息后,果然引来嗅着腥味的猫。

    一身着缁衣的男子从天而降,半蹲在车板的碎片里。

    他长得并不粗犷,皮肤白皙,是典型的江南人,但那种苍白却过分病态,眼窝深邃,无神而困顿,像十天半个月没有睡醒。他的下巴胡茬成片,毫不打理,其中有一两根长得过分扎眼,懒散卷曲成团,甚至连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控诉主人的不修边幅。

    来人刚抬起小臂,武器便被抓取在手。

    那是一柄两面刃,但未开锋,看起来像织布的云梭,通体的暗纹在光照下,如水波粼粼,像是将明月邀来手中。

    不知何时,车夫已起身,站在他后方,慢慢揭开斗笠,露出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以及毫不意外的讥讽:“是你杀了丁酉春?避雷针导电引雷,一看就是他的手笔,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啊。还有那个丫鬟,一看就是死于你的心兵九诀,也就欺负白雀乡下小妹不太认得。说说吧,虫鱼,你为什么要杀丁酉春?”宁峦山没打算让他说话,自问自答:“和……他有关?”

    从他露脸开始,虫鱼眼皮狂跳,直接略过所有有关丁酉春的问题,目光死死锁在那张脸上:“是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死!”

    宁峦山耐心地纠正道:“有没有我,他都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虫鱼猝然出手,抢身上前。

    身后的榉木被灼穿一个洞,冒着青烟,宁峦山嘶嘶抽着冷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却仗着对他武功的了解,让他的攻击再度落空。

    “站住!”

    这个时候傻瓜才会站住。

    宁峦山狼狈地左避右闪,诚然知己知彼可以抢夺先手,但武功的差距会持久中被放大,他历来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运气,更不会做赔本买卖,于是滚地卸力,向前狂奔,同时上下唇一碰,长啸声起——

    多年流窜逃亡的经历促使虫鱼下意识环顾四周,判断是否有援兵和埋伏,等他收回目光时,就见拉车的老马回头,宁峦山跳马,挥鞭而去。

    为他戏耍,虫鱼恼羞成怒,抬手猛出一拳,断裂的树木并没有成功轧断道路,只瞧那马蹄一跃,轻松跨过。

    希律律——

    也只有跟荆白雀在一起时,宁峦山才乖顺安分,对于其他人,他总忍不住挑衅。于是奔马之上,他两指一含,悠然吹了声口哨。

    似乎在说:

    来呀,我没有武功你也追不上,杀不了!

    虫鱼愤然握拳,轻功一纵,在林间与之前后追逐。

    “你有你的坚持,我不想为难你,但你不该伤害无辜的人。”宁峦山嘴角瘪下去,冷冷地警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凄然,又闪过一丝冷酷。

    “别假惺惺的!”

    暴喝声中,沿途的翠树接连横断。

    烟尘虽浓,但并没有给马上的人造成实质伤害,只是叫那乱叶刮得两颊生疼,宁峦山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摸了摸下颔,心想:我这英俊的帅脸破相了怎么办,这么好的本事,这家伙怎么不去当伐木工!

    “我假惺惺?我若是假惺惺,眼下就该在江左高坐明堂,看你像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宁峦山反唇相讥。

    虫鱼紧攥着水梭,就好似掐着他的血肉,攫着他的心脏,恨不能就此粉碎,看他亲眼身死!

    “你闭嘴!”

    “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讨到好。”宁峦山偏要说,“让我继续猜猜,你对付丁酉春和当年的事情有关?丁酉春发现了什么?他是三年前才到江左的,与当年之事并无交集,难道是他参与的某个案子,牵涉到你,抑或是牵涉到……他?哦?你们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你闭嘴!闭嘴!”

    不知是哪个问题戳到了痛处,虫鱼将水梭一转,脱手狠狠朝他刺去,话中极是嘲讽:“你若不出江陵,我杀不了你甚至也找不到你,但你自己送上门来,可别怪……”

    宁峦山从容地截断他的话:“虫鱼,我送上门来你也杀不了我。”他用手指点了点头太阳穴,“杀人也是需要动脑子的,你为了他出尽奇招,怎么,他一死,你就开始智商掉线?”

    虫鱼好像听得懂“智商掉线”四个字,本就惨白憔悴的脸宛如中毒般乌青,立时腾身在前,将手中的飞梭朝他砸去。

    破空声如鹰唳,水梭凌空一分为三。

    宁峦山进退不得,勒马原地,却毫不惊慌,反而回首冲那个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眨眨眼。虫鱼蓦然失神,眼前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个张扬的影子重合。

    希律律——

    马蹄下,劲风扫卷落叶,树林的出口方向,一道琴弦争鸣,万叶萧萧齐落,身前水梭应声而退,身后树摇草飞,地上赫然推出一条一人宽的沟壑。

    虫鱼接回武器,脚未沾地,后方又是一道金光拂面。

    铃声只为开道,剑气方才是杀机。

    足下裂土一寸寸飞溅,虫鱼自知失手,毫不犹豫掠上枝头,消失在林间。

    宁峦山身侧轻飘飘落下一人,手抱阮琴,面中带笑,极为和善,乃是帝师阁大吕堂堂主何开怀,而他俩的头顶,竹林之巅,又一人手扶长剑,铃铛绕在腕口,目光锐利而凶狠,正是“缠铃剑”费文章。

    费文章捋着胡须,要抽身追去,宁峦山抬手示意,道:“二位先生莫追,就是拦路抢钱的山贼,正事要紧。”

    “小皋陶?”

    何开怀将阮琴往身后一负,朝身前披头散发的人拱手,他与丁酉春缘悭一面,方才听他开口,便没有多想。

    费文章却要谨慎得多,一来他性子多疑,二来在江陵叫白雀打他眼皮子底下劫人脱身后,做事便更追求不得闪失,于是他朝山匪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眉头压得很深,又转过脸来注视着那位鼎鼎大名的铁面判官,忍不住小退半步:

    “诶!你,你不是……”

    他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且刀架在脖子上那一面,至今难忘,宁峦山目下虽有改妆,但骨相如故,只是乍然看去,叫他有些不确定。

    “费先生,正是在下。”

    “你怎么成了丁酉春?”费文章当即竖剑,锋芒直指他心口,又仓促朝附近扫了两眼,拔高声量:“莫非是计,白雀可在附近?”

    “不在,此事说来话长。”提到那个女人,宁峦山眼神中浮起一瞬哀伤,但话音并未停顿:“……之所以以丁酉春的名义去信帝师阁,实属无奈之举,鄙人位卑言轻,贸然请求插手案件,贵派必然不会允许,只能出此下策。”

    费文章并未收剑,反而向前进了一步,想试探其真假,何开怀却拦了一手,审视着他:“你说你能破案?”

    “不错,”宁峦山挺胸抬头,掷地有声,“随白雀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从她口中套得不少口供,先前造访贵派的范捕头乃我表舅,我从他处也得到了一些线索,但此案尚存疑点,需亲自上三山一趟,还望二位通融。”

    何开怀没有立马应下来,反问道:“听你的意思,倒像是,白雀不是凶手?”

    “是不是凶手,只凭证据说话。”

    “人赃并获,凶器如今就在阁中!”

    “白雀声称,她的刀乃市集随手所买,并非独一无二,如此一来又怎能证明为她之物,先生见多识广,在下有没有说谎,心中自有定论。”宁峦山依旧不卑不亢。

    费文章语塞,何开怀又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让开路来:“小山爷,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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