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登船间隙,宁峦山借渔家重新洗漱,走上码头时,何、费两位先生正在低声交谈,芦花之侧,还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拿着那本旧手册乱翻,似乎焦虑得心绪难平。

    “魏平!”

    对方抬手,眨了眨眼睛,露出久别后的欣然:“他们说你回来了,若不是帝师阁传消息,我只以为是骗子。”

    他在写信之时便提到,此次乃私行不为公事,所以并未带有下属,便委托帝师阁向江陵提请,需要一文书帮忙记录。

    思前想后,最后指明老搭档。

    那位姓何的先生十分有眼力劲,见他们似有许多话说,便特意叫上费文章往另一侧让了让,宁峦山十分感激,将魏平拉到一边,小声问:“荆州动乱,一切可好?”

    提及此,魏平眉眼间有些疲倦:“太尉刘裕发兵,离乱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烽烟过处,寸草不生,悲愤和怒意积压在胸口,他想诉说遍地血流,长江浮尸,百姓流离的惨状,但到嘴边又于心不忍,只是勉强玩笑道:“你那打斗中坍塌的屋子,幸好没修,要是修了,还要枉费钱财。”

    宁峦山懂他的心思,也没有追问细节,顺着搭腔:“你太小看我,我债多不压身。”

    两人口中生涩,都沉默了好一会。

    宁峦山先开口:“你怎么样?”

    魏平道:“兵败破冢后,司马刺史逃到了秦国,刘太尉并未为难我们这些文官,又都官复原职。”

    听到司马休之这个名字时,宁峦山眼神闪烁,而后笑笑:“这就好,老范呢?”

    “老范、老范他,他,他死了,死在冷箭下。”魏平脸上青筋暴跳,许久后才捂着脸,颤巍巍开口。

    人怎么就那么脆弱,只是一瞬间,就在一瞬间!

    不是人人都能像英雄话本那样死得悲壮。

    “……就是乱军中一支小小的冷箭,他,他当时正忙着救人。”魏平红了眼,说不下去,仓惶把脸转开。

    宁峦山脑中一片空白,伸手扶住渡口的旗杆,小腿发软,差点摔在地上。

    很久后才听见自己声音问:

    “……那华子呢?”

    “当时还在养伤,老范便提前把他送到山里,我们还没告诉他这个噩耗。”

    看来老范把他的话听进心里,早做了安排,宁峦山点点头,总算有个可喜的消息,只要华襄安全,他就放心:“别告诉他,让他继续在山里静养,也别说我回来了,就说我被挟持出关,还没有下落,怕对方还有同伙,叫他小心!”

    ——

    逝者已去,生人仍要在这莽莽世间活下去,交代完后,两人各自平复心情,等上船之时,已不见方才的悲情。

    个人悲喜,不足为外人道。

    船行过成片芦苇,宁峦山半倚在船舷边,神思恍惚,伸手掬水,激起白鹭成片。

    云梦夹在江陵与却月二城之间,占地广阔,方圆不下五百里。

    帝师阁位于大泽之心,为四湖一海所围,却月最近东赤湖,江陵则接路白与船官,剩下一湖女观则在东北方向,倒是离襄阳近些。

    然而四湖相加,水泽也不及芦苇海之广阔,木船轻摇,不过一个时辰,便已过外湖,但他们在漫天的芦花中,却周旋了两个时辰,水天之间的三山仍如一点灯豆。

    宁峦山心中沉甸甸的,舟车劳顿,为保证之后有精神断案,他决定再补个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相不太好,导致哈喇子淌到水里,污染了鱼群相戏,渡头登岸的时候,费文章看他的眼神总有些纠结。

    连何开怀也觉察几分微妙:“怎么了?”

    费文章却不好开口,只是摇头。

    帝师阁这样武林正道泰斗级别的宗门,能受邀前去拜谒,乃三生之幸,即便对美景无感,也鲜少有腆着肚皮睡大觉的,大多精神饱满寒暄客套,又或者好奇多问,异常兴奋。

    也不知道此子前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何开怀与宁峦山并肩前行,沿着山道,一面听着瀑布水声,一面介绍:“听说小山爷是江陵人士,想必对‘三山四湖一海’也有所耳闻,你我如今登的山名为‘有琼京’,山中云烟苍淼,翠微之间,一口瀑布正对山门,飞流直下,声势浩大,也就是江湖人常言道的‘百丈渊’。”

    “百丈渊上,乃我派太微祭坛和玄清演武坪,平日会有讲学和弟子集会,若举办云门祭祀,也会在此。”

    宁峦山随他的话声频频点头,听得极为认真。

    “有二山在后,左为‘剑川’,藏书楼百纳藏书,宗祠楼青灯长明,同时也是历任阁主陨落的青山埋骨处,而碑亭后睡虎禁地,乃阁中前辈归隐清修之所,更如雷池,不可僭越,违者轻逐,重则立死,小山爷若不识路,还请寻阁中弟子一问。”

    明明是警告不要乱跑,却说得极是委婉,宁峦山听过后,轻笑一声:“不过若是案情所涉,恐怕只能劳烦先生带路。”

    何开怀不置可否,他也不追着要一个承诺,而是抬手一点:“那右边那座山呢?”

    “右山名为‘小楼连苑’,其上十二堂,暗合六律六吕,乃我派众人起居研习之所,客院也设在那处,一会我们通过飞索云桥过去。”

    其实宁峦山对帝师阁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在意,对即将见到的人更无半点寻常人的热情期盼,相反,他倒是对阁中布局更为留意。

    路过云桥时,几人稍停片刻,从山川峡谷缝隙见瞭望远去,“小楼连苑”因为山体垂直陡峭,难上难下,唯一的渡口应在后侧,若是直达那处,他们还得再绕三山大半圈,也就是说,从江陵和却月过来,大多数的船只在百丈渊下停靠,先登前山,再经由飞索去往另外两座后山。

    几位主事的先生已在太簇堂前迎接,除了身材肥硕的詹似秋,和面相冷峻,一脸厌世感的厉孤鸿,其他人他似是分不清谁是谁,便在树下稍作停歇。

    这当中站着一位女子,身着靛蓝色道袍,头梳高冠,簪着一条柳叶,手持白玉圭,神情严肃却冷淡,比之众人又多了一抹威慑的气势,宁峦山以为这位乃是阁主夫人,便要作揖开口。

    何开怀眼到心动,立刻笑着抢声介绍:“这位是应钟堂的如遇先生,负责打点阁中俗务。”

    难怪有一种难缠的教导主任的气质,幸好没有叫错人,不然第一印象可就毁了,接下来几日恐怕还要多麻烦她呢!

    想到这儿,宁峦山感激看了一眼何开怀,对他的细心和稳重十分佩服。

    对此,何开怀报以微笑,顺口将其他人一一介绍,只可惜这当中没有四海承风的那位天下第一,也不见师一心、文仲等名流大儒。

    许是期待全都写在脸上,介绍的人忍不住又多提了两句,听他话间意,阁中不少老人,除去阴阳相隔,多已出阁云游,和从前的盛况相比,倒是寥落许多,甚至再听鸟鸣,不觉得清静怡然,只觉得寂寞。

    这大概是后人看前代的通病,总觉得一代不如一代,今日不如旧时,恨不得倒退二十年,再现当初的群英荟萃。

    费文章性急,自家的底抖了这么多,这小子却连个自报家门都没有,好不公平,便要抢白。何开怀没让他说话,高声压住他将开之口:“这位是‘小皋陶’丁酉春。”

    还是那位冤大头的名头好用。

    宁峦山不得不承认,好名声确实容易办事,难怪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士族文人,都那么爱惜羽毛。

    他被挟持过,和荆白雀相处了不短的时间,恐不能服众,在阁中查案也可能问不出真话,倒是丁酉春之名,若凶手另有其人,还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宁峦山再度感激地朝何开怀颔首,连带费文章一道,也规矩作揖。

    在巴蜀耽搁了一段时日,师旻阁主现已下葬,许多本有迹可循之事,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慢慢被破坏,若再拖上一阵,翻案恐难。

    宁峦山闲话不谈,打了声招呼,便行动起来。

    魏平提前得到消息,已从府衙将案卷提出备好,但江陵的公廨在战乱中受到波及,书写人老范又因此殒命,未免散佚不全,宁峦山还是主张与当事人的口供一一核对。

    两人通力协作,重新整理一遍,又拉了何开怀及如遇先生作见证人,进行筛查,根据名单单独跟当日留在阁内的先生和学生谈话。这范围看着宽,但重点突破口还是在荆白雀提到的几个人身上,没有交集的不过充当烟雾弹。

    半日过去,圈圈画画后的名册上只剩下几个名字:

    陈贞然、卢慕鹤、厉孤鸿、官英……

    “这几个人……”魏平吱声。

    宁峦山把纸片对折,往怀里一抄,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早间的时候,陈贞然并没有到太簇堂来,他们在阁中风风火火的查案,也没能将此人引出来。依照何开怀的说法,这位八面郎中是整个云梦三山四湖唯一的大夫,如今又正处在两季变换之时,忙得脱不开身。

    魏平下意识认为,不敢积极来见的,总有那么几分躲避的味道,因而先入为主在心里留下不怎么好的印象,几次想拉宁峦山说道。

    宁峦山却表现得并不在意。

    陈贞然知交甚广,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会友,人缘极好,能得一二喜好,还能靠装,能得一致好评,恐怕很有些个人魅力,还是平常心看待为上。

    随后,在何开怀的陪同下,两人一道去了中吕堂,那位八面郎中正在给感染风寒的学子配药,扑面而来是浓重的药香。

    独院里辟了三间排屋作药房,听说从前他是没这待遇的,但当年江陵附近出了时疫,阁中弟子试药救人,多起了两件房做隔离使用,此后便保留下来。

    隔着柜台,能看到那黑发美髯,文俊秀雅的男人正不停开关药屉,熟稔得像个旋转的战斗陀螺。

    何开怀想上前招呼,宁峦山却将他拉住,等到药包扎完,这才遥遥互相点头致意。

    “这位便是小皋陶吧,久仰大名。”

    陈贞然准确地认出了他,想来看病的弟子已经多嘴,说起了早间来客。

    “在下此行的目的,想必先生已有耳闻,恐怕要耽误您两杯茶的功夫,回答在下几个问题。”宁峦山闭口不提卷宗的事,转头示意魏平取纸磨墨。

    “请讲。”

    陈贞然走出柜台,将他们请至树下石凳就坐,此间面容平和,仿若例行公事,并不见紧张,也不见心虚。

    宁峦山开门见山,道:“阁主出事那晚,不知先生身在何处?”

    这话官府已问过一次,虽然疑惑,但陈贞然还是有针对性地回答了他:“阁主夫人能为我作证,我当晚曾去找过她。”

    “做什么?”

    “送药。”陈贞然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不闪不避。

    “阁主前一日与煞星白雀对阵时,曾硬拼内力,我便配了些补气养身,整治内伤的药,想托夫人拿给阁主。”

    他说得简明扼要,宁峦山认真听着,并未表态,微笑地凝视着他。

    陈贞然当即意会,便又继续往下说:“夫人不肯全取,留了一些,便进屋找了个瓶子装起来,我便一直在外等候。”

    阁主起居之处,乃小楼连苑核心,通达四方,不论去何处都无可回避,陈贞然若老实在外,没准能看到些什么,宁峦山遂问:“可有异常?”

    本意是询问他守在门外,是否看到可疑人影,陈贞然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怀疑师夫人,愣是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有何异常:“……她进屋后不久,我听到了瓷瓶落地碎裂的声音,正想推门查看,她就拿着碎片走了出来,说自己手抖,可惜了一只上好的羊脂玉瓶,还让我再稍后片刻。等她处理好瓷片,没多久便把药瓶还给了我,当时我掂了掂,大概还剩半瓶。”

    那日荆白雀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在房中休息,听见有人敲门,起身去看,发现陈贞然慌张离去,追上去时在草里捡到掉落的药丸。

    ——非是补药,实乃毒药!

    宁峦山忙不迭问:“那剩下的药可能取来给我们看看?”

    显然对方没有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缓了口气才道:“药已经用去不少,我得找找。”他随即进屋,翻箱倒柜,从一个陶瓶中找到两颗。魏平不通岐黄之术,看不出所以然,用手帕包着收了起来。

    宁峦山又问:“先生离开阁主居所后,可还见过其他人?”

    陈贞然正想摇头,却听他抢声道:“不急,想清楚再说。”

    此言一出,陈贞然脸色大变,不迭心想这位铁面判官难道看出了什么?还是他在来的路上知悉了什么?他并未踏入江陵,又从何得知?

    但有些事委实也没必要隐瞒,他便正色道:“不错,我去见了白雀。”

    何开怀和魏平都一脸惊诧,这在上一次范捕头问询时,他并未提起过,多少都叫人怀疑这当中另有文章,但陈贞然却答得坦然:

    “夫人让我把剩下的半瓶药给她带去,说既是公平决斗,也应该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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