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是不安,来回走动,荆白雀略一沉吟,道:“大娘莫怕,长夜无明,许是花了眼。”

    “不是,绝对不是……”她焦躁地甩开荆白雀搭上来的手,自言自语:“俺以为,以为只是驼帮收点子,他们干那欺男霸女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刚才俺听见哭喊,才会上刘二家……怎么会死人呢?还和白衣会有关!”

    荆白雀佯装不知:“白衣会?是那些穿白衣的人?”

    “是,他们是咱当地的一个……”他们没市井帮派的匪气,也没有江湖帮派的侠气,像东来佛教自发信奉,但却鬼气森森没那般磊落,屠户大娘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

    荆白雀没有追问,倒是换了宁峦山开口:“这驼帮和白衣会不和吗?”

    虫鱼作饵,摆明了就是要诱他们上门,荆白雀不想直接赴会,在别人的地盘上,那样更加被动,若是这俩家不和,借驼帮的手倒是优选,死对头往往最容易打探到对家的消息。

    大娘没有答话,还在惊恐踱步。

    宁峦山给荆白雀使眼色,叫她挤几滴眼泪,奈何荆白雀哭不出来,他只能扶额,自己上:“娘子,这些人绝非善类,咱们还没联系上姑母一家,这人生地不熟,万一叫他们发现你我失手杀了他们的人,决计不会让我们走出长安!”

    说完,他便给自己来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含恨后悔道:“附近客栈都满了,就这一家还死了人,这大半夜若是在外闲逛,再撞见驼帮的人,恐怕……唉!都怪我,若不是我要多管闲事!”

    那一巴掌像打在屠户大娘的脸上,她整个人跳了起来,惊恐地张望,忽地嘘声一叹:“后悔什么!敢做敢当!这样吧,你俩跟俺来……”

    “这……”

    大娘面色平静了许多,安慰他们:“驼帮也是人,岁朝前就会收完点子去过年,他们内部内讧很厉害,走了暂时不会回来。”

    “我那口子平日夜里都宿在屠行,你们今夜跟俺一块住吧。”大娘领着他们往另一处去,其间走过一间邸店,宁峦山听见萧瑟呜咽的风声,抬头上望,只见杆子顶头上挂着个平安字号牌。

    ——

    屠户大娘自称夫家姓熊,附近的人都唤她熊婶或者熊大娘,她儿子已经在外成家,不与同住,他们在这条街上卖肉卖了几十年,一直不曾搬走。往昔夫妻俩挤在屠行里,但岁朝前出栏的猪牛羊多,宰杀的畜生都堆在屋子里,人没法住,平日忙到夜里,便留下熊屠户看店,自己则步行两条巷子回到邸舍后方隔出来的一间小院。

    院子里并不只住他们一户,烧水洗漱时,熊大娘特意叮嘱他们放轻手脚,说是昨夜邸店来人卸货装货,吵了大半宿。

    宁峦山上门前泼洗脸洗脚水时,抬头上望,发现邸舍马棚后方的二楼,有间屋子的窗户也是破的。

    熊大娘的儿子搬出去后,留了张炕,铺上被褥后两人挤了一晚,这炕实在太窄,比他们在侯家睡的那张榻窄多了,宁峦山提心吊胆一晚上,生怕荆白雀一个不高兴,大过年的一脚给他蹬地上。

    但荆白雀一整晚一动不动,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他掀开眼皮偷偷瞭了一眼,看她紧巴巴地蜷缩成一团,像满身防备的刺猬,心像被人狠狠一攫,于是他翻了个身,隔着被子将她拥住。

    长安的雪夜,破宅漏风,手臂差点给冻成冰棍。

    宁峦山起床后屋里院外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抡动毫无知觉的手臂,宛如隔壁晨练的老大爷,荆白雀几次路过,向他投来一个恭喜他提前过上老年生活的复杂眼神。

    翌日竟是小年,熊大娘进出满脸喜色,他们本是不讲究的人,却也被她带的生出几分过节的欢喜。

    荆白雀拿了些钱,请她多收留两日,对方大手一挥,叫他们放心住下,却分文不取,还热情地拉着她包饺子,她将钱塞在油米罐子下,自告奋勇拿起了菜刀。

    哐——

    老树根做的菜板当场裂成两半。

    厨房的人大眼瞪小眼,全都愣在当场,幸好宁峦山不放心,揣着手站在门口多观望了一眼,见此立刻把荆白雀往外拉:“你和我置气,拿菜墩子发什么火!”

    荆白雀立刻接话,随他出去:“还不是你嘴臭,惹人不快!”

    两人推搡着出去,宁峦山蓦然回头,嘴唇擦过她飞起的碎发,只听他低声说:“那怎么才能香一个?”荆白雀紧绷着脸怔在原地,他哈哈大笑,不忘回头喊:“大娘,一会我出门给你赔一个!”

    “说的哪里话,咱是过来人,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大过年的,俺当个和事佬,甭管什么事,就这么翻篇了!”熊大娘恍然,追了出来,从灶台后方又翻出个墩子,笑道:“赔什么赔,咱宰猪卖肉的,别的没有,墩子够数。”

    宁峦山笑着应了一声,拉着荆白雀回头,自己去拎菜刀,把荆白雀挤在边上擀皮,三人说说笑笑忙了一上午。

    熊大娘是个话多的,从她嘴里轻而易举便摸出了情况。

    他们身处这小院,连同挨着的邸舍本都是一富户的祖产,熊大娘刚到长安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在那户人家帮工,因为嘴甜人又热情,很是讨喜,后来嫁给熊家子,俩人才用攒下的钱自立门户。

    那时屠行生意做得不大,铺面窄小,后来生了娃,三人更是没法住,便便宜租了间屋子住着。

    后来那户人家家道中落,邸舍折卖给了城里的氐族人,熊大娘也动了想买院子的心思,但对方一直不放手,她不想和老东家撕破脸,就一直低价租着。

    至于他丈夫屠夫熊林,目下还未见着,听说长得高大黑壮。

    快到晌午时分,对面那屋开了门,走出来个四十来岁的大爷,熊大娘眼尖,一边捏饺子皮,一边嚷了嗓子:“老蔡,晚上咱一起吃呗。”

    那姓蔡的也不客气,道:“那我回来时带两瓶小酒。”他的目光在厨房里定了定,和宁峦山碰了个正着:“哟,有客人啊?”

    “以前那个不是回乡守孝去了,岁朝前后忙,请来帮工的。”熊大娘笑着介绍。

    今早他俩起身,熊大娘将两件惹眼的大氅收了起来,给他们备了两套老气的棉衣,二人为了避祸,二话不说换上,若是从门外看,佝偻着剁肉擀皮,和普通农家人一般。

    用大娘的话说,光明正大比缩手缩脚藏得住。

    不料蔡大爷一脚跨进厨房,讨杯水的功夫盯着他俩看了又看,过了会说:“熊婆子,你们家这是要飞黄腾达了吧,这富贵人进富贵门,好兆头啊。”

    宁峦山与荆白雀对视一眼,各自握紧菜刀和擀面杖。

    “关内来的,俺娘家的远房亲戚,都是读书的孩子,过来这儿躲灾,入秋那阵不是有消息说,晋国姓刘那个将军连下许昌和洛阳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到这儿来,你个死相,看这么准,怎么,想赖我们的钱啊?不给不给啊!”熊大娘半讥半笑,冲宁峦山推了一膀子:“这是你蔡大爷,租在对门,他是做金点的。”

    “这金点是什么?”

    “看相,我们这行当也分很多种,有什么戗金的,摸骨的,我是个哑相。”他指着门口那堆吃饭家伙,其中一面旗幌上头写:“揣骨神相,先写后问”。

    宁峦山一把捧住蔡大爷的手,两眼放光:“竟如此神奇!蔡大爷你方才说的富贵人可是指的区区,区区寒窗苦读十载,就盼着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区区要成贵人了?夫人,你听见了吗?我就要当大官了……”

    蔡大爷尴尬地挠了挠鼻头,委婉表示:“咱也就是混口饭吃,谬赞,谬赞……”

    “你再帮我看看,我能当多大的官,未来能否位列三公?”

    宁峦山那眼神,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蔡大爷吞咽唾沫,心想还想当三公,没见过哪位公卿大人是这般没开眼的模样。他掉头出了门,熊大娘乐不可支,喊着:“别忘了晚上吃饭!”而后回头勾着宁峦山的脖子:“你演得真像,你俩好生呆着吧,老蔡是自己人!”

    老蔡着急出门,门口落下算命的纸沓,正被从树上跳下来的猫用爪子挠,荆白雀捡起来送出去,院门前回头,正对正屋。

    木窗格子上映出一道窈窕的身影,一身着红蓝间破裙,面貌三十往上,四十之下的女子,正临窗梳头,昨日来时夜深,四下闭门关窗,荆白雀正好借这个机会认一认未来的邻居,便多看了两眼。

    女子身后的屋子并未点灯,漆黑如麻,随她每一梳子落下,发梢上不仅没有随风飘来皂角花香,反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倒是有些像……

    她朝茅房瞥了一眼。

    熊大娘从斜地里蹿过来,将她拉回了厨房。这一动静惊扰了梳洗的女子,对方缓缓抬头,视线和荆白雀相撞,眼底惊恐、兴奋与疯狂交织,显得格外诡异。

    “她?”

    “她是个疯子,你莫与她计较。”

    谁会把疯子留在自家院里?除非是亲戚。

    荆白雀生疑,往后退了一步,抓住宁峦山的手,熊大娘目光在他二人交缠的手指上停留片刻,以为她害怕,叹息道:“莫慌,她不伤人,也很少出门。”

    荆白雀顺势问:“她是……”

    “我们都叫她三姊,她本是这宅子主人的女儿,年轻时我在她家帮工,她待我们极好,后来家道中落,又得了失心疯,家中便想将她丢弃,我见她可怜,也是一条人命,便将她捡了回来。”

    院里忽然飞来歌声,那曲调绵长悠远,空灵动人,闻者无不心酸落泪,但一听熊大娘说,是个疯子唱的,疯人疯语,含糊其词,总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熊大娘把擀面杖塞回荆白雀手里:“她怕人,不怎么出门,晚上我单独给她送一碗饺子,不会吓……”

    “砰砰砰——”

    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熊大娘应了一嘴,在围裙上擦擦手,向外头走,宁峦山和荆白雀也一道依在厨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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