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的是个方字脸的男人,没等熊大娘说话,他先从一旁捞了个皮包骨瘦,面生菜色,跟干猴子一样的小子,推到跟前:

    “熊大姊,帮个忙呗!”

    “原来是于头啊,看在俺经常给你们邸店送肉的份上,说吧,什么事?这小子又是谁?”

    来人却是隔壁邸舍的红案厨子。

    “这是账房老项的侄子,项五。老项不是染了恶病,见不得人,一天不如一天吗,他又无儿无女,正好这小子来投亲,咱头儿看他可怜,留他刷个盘子,顶一顶老项,未来人走了还有个收尸的。不过咱邸店你知道的,房子就那么点数,老项病了独占一间,真没多的,您看您这儿挤一挤成不?”他贴到大娘耳边,小声防着被听了去:“大夫说老项活不过春了,就一阵,等这小子拿了工钱,贴一点给你。”

    “嘿,说哪儿的话,老项跟咱也是几十年的邻里。”熊大娘不要钱,把少年拉进门,带着院里走了一圈,指着倒座房边:“倒座房做了库房,旁边木板隔间,只有这里能住了,不收钱,怕是得委屈你。”

    少年连忙摇头:“不,不委屈,只要能睡觉。”

    熊大娘拉开门:“还真只能睡觉。”

    于厨子探头张望一眼,那房间小的,几块板子搭着,腾挪转身都没法,直进直出,跟棺材似的,换他他是不住,兆头风水都不好。

    不过这小子愿意,他倒是懒得多嘴。

    “行吧,你要不收拾收拾。”于厨子冲少年亮起他那豁口黑牙,少年却摇头说自己没什么东西,要跟他回邸店继续做工。

    宁峦山和荆白雀对熊大娘热情好客,四处捡人的行为已经见惯不怪,正准备缩回厨房,就听见熊大娘客套着,喊人晚上吃饭的同时,又顺嘴多问了一句:“星丫头怎么样了?”

    “哦,忘了跟你说,她这几日不回来了,要在厨房待着。”于厨子嫌弃她手艺,说约了人喝酒,摆摆手拒绝好意。

    “怎么就不回来了?那住哪儿?”熊大娘面露焦急。

    “住柴房吧。”于厨子左右看了两眼,神色古怪:“这几天就没出来过,一喊就哭,谁靠近都不好使,要我说让我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老子一刀阉了他!”

    熊大娘脸色更差,即便是昨夜目睹荆白雀杀人也没有这般慌张:“俺待会去看看她,她要是愿意见俺,俺就给她带回来,不愿意晚上俺给她送点饺子去,这可怜的哟!”

    于厨子抬抬下巴,领人离开,那叫项五的少年自始至终心不在焉。

    熊大娘关上大门,魂不守舍地朝隔壁唯一不曾见人出入的房子看了一眼,回头撞见宁峦山和荆白雀,笑得很勉强:“你们都听见了?”

    宁峦山立刻道:“不,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你把咱当什么人了,还能给你灭口?”熊大娘瞪了他一眼,指着那间屋子,叹了口气:“算了,早晚也得见的,提前跟你们通个气,免得日后说错话。”

    “那屋里住的丫头叫应星,估摸比你二位还小两岁,在隔壁邸店的伙房给于厨子他们洗菜切菜打打下手,那邸店掌柜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给自己人住的地方都是有定数的,不过她做工有一两年了,来得早,当时员额未满,就分去和几个洗碗洒扫的婆子一块住,不过她……她身上有味儿,不大好闻,婆子也嫌她,就给挤出来,俺给租了间屋子。”

    “这丫头胆子很小,沉默寡言,见人都低头走,不过她手脚麻利,能吃苦又无半点怨言,一干又是几年,连掌柜的都没话说。不管撞上咱院里的谁,她都会搭把手,咱和老蔡也欢喜她,谁能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吧,给人玷污了清白,这些日子一直躲在邸店柴房,不肯见人。”熊大娘忍不住抹泪:“多好的姑娘,天可怜见的,怎么就碰上这样的畜生!”她生得人高马大,又因为常年杀猪宰羊,手臂肌肉健达,一怒之下差点把墙砖给抠下来:“若是俺知道是哪个畜生,老娘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宁峦山给她顺了顺气,扶着她往厨房去:“扒皮哪够,得下油锅!”

    “对,下油锅!”

    熊大娘痛声附和,想起早间荆白雀骂宁峦山嘴臭,又紧张地忍不住多嘱咐一句:“你们见着了可千万不要提这一茬!”

    荆白雀落在后头。

    方才还凄婉哀绝的歌声已然停止,但三娘子并没有离开,依然坐在窗边,一手插在细长浓密的青丝中,两眼如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身下的裙裳已被她绞出一条惊心动魄的裂口。

    ——

    冬日天黑得早,日入时分,天空早已昏暝。

    老蔡拖着他那金点摊子,夹风带雪从外间回来,手也不洗,直往暖烘烘的厨房里挤,熊大娘给冷气一掀,连打了两个喷嚏,骂他夯货。

    荆白雀刚把碗筷摆上,见人来有心想打探情况,被眼观八方的熊大娘抢先按住,说:“老蔡啊,家里米缸快空了,俺一会上粳米行看看。”

    “别去,老刘家出事了!”

    老蔡擦擦脸,先跟宁峦山要了碗姜汤驱寒,他在外坐了一日,鼻涕都快冻成冰渣子。

    “出,出什么事?”

    老蔡凑过去,一脸讳莫如深:“老刘头死了,听说昨晚驼帮的又去收点子,把老刘打死了,而且,收点子那畜生,不知道被谁杀死在了院里!”他顿了一顿,“我记得你这几日都夜里才从铺子回来,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话是冲着熊大娘问,但老蔡捏着碗,半眯着的眼睛却盯着宁峦山和荆白雀两个外人。

    “没听见什么动静,就算听见能怎么着,俺在这儿做了几十年生意,点子不一分没少过!”熊大娘抄着手,烧菜的油气往脸上一扑,整个人红光满面热辣辣地:“要俺说,干得好,驼帮的欺人太甚,老天都要收!老蔡啊,是不是哪个路见不平的豪杰?”

    “听说是白衣会的人。”老蔡继续神神秘秘道:“巷子口那间客栈昨晚不是闹鬼么,说是死了人,但是尸体愣是没找着,白衣会的昨晚都快把房子拆了,老刘那粳米行离那么近,准是他们,让他们狗咬狗去!”

    荆白雀给递了盘刚出锅的饺子,老蔡拿筷子戳了戳,拉着一只小马扎坐到角落里。

    ……怎么就刚好和白衣会扯上了关系?

    宁峦山又盛了一盘给熊大娘,大娘脸上的惊诧转瞬即逝,拎着醋罐子旁若无人地吃起来,他虽然觉得奇怪,但没说什么,虽然有荆白雀在不怕驼帮,但此行另有要事,不想生是非留尾巴,盖过去也是好事一件,不过若是这两派狗咬狗,他们却是没有机会再以此事切入。

    想着想着,饺子便囫囵下大半碗,这时熊大娘已经吃完,装了一食盒,说要给星丫头送去,恰好熊屠户也进了门,他们便留在此间陪他和老蔡小酌了几杯。

    大约一炷香后,熊大娘回了院,还带回了项五。

    闷头闷脑的项五给几人打过招呼后,拿上碗就开吃,一句话也不说。

    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些微醺,熊大娘抢着收酒壶,厨房外歌声乍起,熊大娘一拍大腿,嘟囔一声:“看俺这记性,倒是把她给忘了。”那庖屋摆满锅碗瓢盆本就狭窄拥挤,此刻坐满了人,更是无处下脚,她一时跨不出来,给堵在灶台里头,听得歌声由远及近。

    明明是喜庆小年,唱的却是哀歌,项五不知三娘其人,眉头微皱,放下碗筷起身去关门。

    熊大娘给他叫住:“让她来吧。”

    门缝后的黑暗中猛然贴过来一张素白无色的脸,双眸无神,嘴里念念有词,项五给骇了一跳,慌乱地看了左右的人一眼,见大家都平静坦然,怀疑自己过于胆小,红着脸又坐了回去,猛扒了两口饺子。

    熊大娘此刻已经端着饺子挤到门边,她那还沾了点菜油的手拉着三娘,把自己的马扎给她安在油米缸边:“坐着吃。”

    三娘捧着碗,烫得手心通红,却痴痴看着大娘,愣是没动。

    “快吃。”

    熊大娘拍拍她的头。

    三娘把头往她肚子上靠,像婴孩紧紧依偎母体。没了凳子,熊大娘站在灶台边。宁峦山放下碗的时候才惊觉,角落里安静无声,没有歌唱,也没有说胡话,回头一瞥,三姐一口没动,抱着空碗,眼泪摔在了汤里。

    熊屠户酒劲上头,听说宁峦山是读书人,便要拉着他侃一侃天下大势,一来二去他无暇分心,而荆白雀对女疯子也不在意,等他腾出空来,身后米缸边的人不仅已经吃完,还偷了酒,喝得两眼冒星光,伏着一动不动。

    西北的烧刀子,后劲实在足,宁峦山又不能像荆白雀那样,用内力把酒气散出去,夜半未至,人已经软得站不住。

    荆白雀扛他回屋,无暇再顾及他人,宁峦山被扔在炕上,忽然伸手拉住她:“别走。”

    荆白雀手刀抬起,下意识劈砍,但是没舍得,去摸他的昏睡穴。

    宁峦山却紧紧拉住她,眼睛亮亮的,荆白雀一时失神,被他拉到怀里:“为什么要走,你不喜欢我吗?”

    心跳如雷。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陪我来长安?虫鱼杀不杀我,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九官和他有没有勾结,丁酉春的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荆白雀小声说:“我,我是为我……”

    宁峦山抢白:“江陵案还没破?你不像是在乎别人怎么看的人,也许在关内还在乎,但在关外,是不是凶手你根本无所谓,你应该……”

    他低下头。

    “……应该去找你失踪的师父。”

    荆白雀任由他抱着,没说话。

    宁峦山想带她去见见家人朋友,一会说起老范,一会说起华襄,一会又说起荆州衙门里的人。

    望着醉酒的他,荆白雀蓦然开口试探:“你希望我与你结青庐之约吗?”

    最后他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为什么呢?”荆白雀隐藏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你想听真话么,”宁峦山坐起身,认真望着她的眼睛,又握着的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是你,让我看到了希望,让我解开了多年的心结,终有一天我会与自己和解。”

    荆白雀面露疑惑,而后久久叹息。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曾经发誓,不要爱上任何人,因为爱会让人心软,让人软弱,而我只想活着,好好活着。”荆白雀不自觉和他说起过去,说起和亲人失散后在妓院和人牲市场的遭遇,说起这些年她走南闯北的见闻,也说起战争的触目惊心。

    宁峦山问:“是这些让你对人失去了信心?”

    荆白雀摇头:“我从来没有对人失去信心,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生存很难,而我非常想活着,我不敢赌,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宁峦山笑了:“别人都是受了伤,要么报复社会,要么自我终结,你倒是不一样。”

    “……是啊,我心里还有很强烈的想要实现的愿望,我吃了那么多苦,那么我一定要活到最后。”她的话音冷漠却又无奈。

    一抬头,宁峦山就撞上那坚定的眸光,他嘘声一叹:“你可以试着爱我,不必有任何负担,不用给我任何承诺,更不用答应嫁给我。”

    “为什么?这不公平。”

    “因为我爱你,这是我愿意为你付出的。”宁峦山忽然倾身,吻住了她,他明白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唯有给她安定,才是最好的爱。

    他们接了一个绵长而温热的吻,而后慢慢分开,荆白雀仍旧觉得恍然若梦:“哪有人一直付出,不想要回报的。”

    “那就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站在我的身边就好,”他强调,“是站在我这个人身边,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选择。”

    荆白雀觉得实在太奇怪了,因为这怎么看,他都很吃亏。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我就可以赢得你所有的爱和你的心,你不必担心,作为一个赌徒,我自然有愿赌服输的勇气,”宁峦山把额头抵靠在她的额角上,轻声说,“何况,我的要求也不低,你以后就会明白,在必败的时候,有一个人还愿意站在你的身边孤注一掷,其实很不容易。”

    他的眼睛里蓦然燃起火焰,荆白雀心头一跳,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宁峦山可能真的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荆白雀望着天空,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想起漫长的独身的漂泊,自己始终都是一个人,与他紧紧依偎。

    “……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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