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顾幼芝心头巨震，“容喜面，补齐了剑主灵魂缺失的部分？”
恶鬼没有否认。
可顾幼芝却摇头，“不对，若是如你所说，你与剑主分离之时，应该是剑主戴上容喜面的时……”
顾幼芝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想到了密室之中，祁问川闭关时打坐的玉石，“他山之玉？”
恶鬼点头：“是他山之玉。”
“容喜面炼制难度极高，在祁问川之前，并未有炼制成功的例子，祁问川为何能成为那个特例？”恶鬼盯着顾幼芝，目光十分专注，“这是因为容喜面，需要活人一同入内炼制。”
活人炼制，乃是修真界的禁忌，是以在祁问川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
“祁问川闭关期间，不能轻易离开那块玉石。”恶鬼冷笑，“他将自己作为炼器材料，造就法器，从那一刻开始，我们这些灵魂碎片，便已经开始被分离出去了。”
“被分离才得以出了密室，见到雪崩的罪魁祸首，孟罗。”
顾幼芝心头颤动，垂下眼睛，她做任务之时，知道自己在恶鬼岭背刺的一剑，会令祁问川沦为废人，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废”，不仅仅是修为全部丧失，还有身体上的不能自理、灵魂上的残缺分割……
她紧紧握着恶鬼递给她的那杯水，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诧，以及从心底卷起的愧疚恐慌。
她曾将一人，害到那般程度。
可……后悔吗？
顾幼芝无法说出后悔二字。
人族……是一种自私且自利的存在，顾幼芝若是不做任务，她的人生会如同《叩问天道》中一般，凄惨可笑，而与她有所关联的亲人、师长、朋友，也将走向书中既定的命运。
可是，凭什么？
只因为不是所谓主角，就要成为主角情爱的牺牲品？
顾幼芝就是觉得不值，觉得不甘，若是《叩问天道》讲述的是一个有欢笑、有大义、为天下苍生而奋斗的故事，她以配角之身，甘愿付出性命。可区区情爱，凭什么毁掉她的人生，毁掉她在意之人的生活。
任务对象们，即使在最后并未获得女主的爱情，结局却也只是回到各自的族群，继续当族人心中的信仰，修为通天，权势唾手可得。
顾幼芝自问，她一个被折磨惨死的人，共情不了他们的苦难。
这是祁问川的既定命运，是话本之中的设定，没有顾幼芝的江沅，系统还能拉来张三的江沅，李四的江沅……她如今过多愧疚，没有必要。
“原是如此。”顾幼芝看了眼恶鬼，“你恨他抛弃了你，因此设下幻境，来夺取他的身躯。”
“本君也是那具身体的灵魂。”恶鬼却说：“回自己的身躯，何错之有？”
“你支撑不了的。”顾幼芝道。
恶鬼现在用的躯壳，乃是淤泥塑造，他能够掌控，来去自如；可剑主躯壳之中，充斥着难以控制的庞大修为，以恶鬼零碎灵魂，支撑不起整个身躯，便只能被困在躯壳之中，成为外人眼中的傻子，还会日日受到仙气冲击，浑身犹如刀割雷击，何必？
恶鬼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顾幼芝垂下眼，“剑主会杀了你。”
恶鬼勾起唇角，“阿沅，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而本君，也会做想做的事。”
两人沉默的对视，顾幼芝转开话题，“……孟罗，是怎么回事？？”
恶鬼轻笑：“孟罗，乃是当年冬猎之时，前往冬猎的祁家弟子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位。
因为毫不起眼，且倍受欺凌，在密林之中出现了一只妖力雄厚的雪熊妖，祁问川要求那些弟子们撤回营时，有位心思不正的弟子，故意没将这件事告知孟罗，导致其以微弱的修为，在充满危险的林中，度过了三日。”
“阿沅，你应该知道，那雪山密林靠近妖族地界，乃是人妖两族的边境，孟罗独自一人，被祁问川发现之时，已经受了严重的伤。”
这件事，顾幼芝是知晓的。
当年，作为江沅的她，也参加了冬猎。祁问川让众人撤退之后，她与几位弟子在林中寻找是否有落单弟子，几乎将外围地界全都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那时冬猎，祁家年轻一辈九百余人全都参加，人员众多，因此被编为二十个小队伍，撤退之后，便由那些小队队长，清点各自队伍的人数。
当时报给祁问川时，说是“全部弟子都已撤退”，因为情况危急，祁问川拎着剑去寻那雪熊妖，并没有时间对报上来的人数进行核实。江沅等人也未发现落单弟子，众人便当真以为，全部人都已安全。
后来，下起大雪，能见度大幅降低，她有些焦急。
【剑主在未遇劫难前，顺风顺水，一只雪熊妖而已，死不了。】系统如是说。
顾幼芝没有说话。
有些道理你清楚，但真当置身于一种环境，那种代入感，会令你混淆很多东西，因而任务期间，顾幼芝并未完全保留住本心，才会对任务对象，生出怜悯，生出不忍，生出情谊。
在第三次任务之时，她吸取前两次任务的教训，自认为能够心无波澜的完成任务，可面对祁问川，她依旧投入了感情。
她每日要在营地转很久，不敢松懈。直到第三日，祁问川满身风雪的回来，背上背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穿着祁家弟子服，顾幼芝伸手探去，那人气息几近于无。那个人，就是孟罗。
后来，祁问川让最好的医修，为孟罗疗伤，并且惩治了当初谎报人数的弟子，重新定了祁家的一些规矩，孟罗伤好后，便一直留在祁问川身边。
恶鬼笑：“孟罗身无长物，祁问川为何留他在身边？”
“……他很想活。”这是祁问川当时给她的答案。
“他的求生意志确实很强，”恶鬼像是陷入回忆，“强到，甚至觉醒了血脉之中的妖性。”
顾幼芝瞳孔收缩，“妖性？”
“临州与妖界接壤，总有人会与几个妖相遇，产生些感情。孟罗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但他的妖族父亲，是只修为不高的小妖，他的母亲，也是修炼天赋稀薄的人。”
“觉醒了妖性，让他在雪山之中多活三日，却也令他彻底成为了妖族与人族都难以接受的存在。”
“留他在身边，让他活着，有个容身之所。”
顾幼芝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她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不对。
“既然如此，孟罗应该十分感激，为何……”为何做出今日之事？
“因为，”恶鬼看着顾幼芝，“他恨我。”
但很快，恶鬼又改口道：“与其说恨我，不如说是恨自身实力微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顾幼芝不明所以。
恶鬼勾起唇角，“救他一命，给予他容身之所，却剥夺他修行的渠道。祁问川给孟罗的的修炼功法，刻意错了一部分。”
“……”顾幼芝沉默下来。
她以小二的身份，待在孟罗身边有段时间，知道其在修行之上付出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祁问川的做法，对于孟罗是几乎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修为难以提升，他以七个城镇万数人口为祭，熔炼自身血脉，提纯妖血，修为一夜之间，比肩妖界七十二位妖王。
而后，他向距离人族最近的妖王投诚，发动人族与妖族的战争，临州与妖族交战十年，给了他消化修为融会贯通的机会。到如今，他在妖界也算是赫赫有名。”
孟罗……竟如此吗？
她握着杯子，缓慢的喝了一口水，放下时，一杯新的热水已经放在顾幼芝的面前，恶鬼看着她笑：“不冷吗？”
其实是冷的。
手中的温水早在两人谈话期间，彻底冷了下来，喝到口中尚能忍受，吞咽下去，却感觉胃部翻滚起来，冷热交替，很不舒服。
“不用了。”顾幼芝推开。
恶鬼有些无奈，“如了我的心愿，便喝了吧，今后，为你倒水的人不是我了。”
顾幼芝抬头，目光落在恶鬼的脸上，却并未看出什么情绪。
她看了下窗外，临近傍晚，时间差不多了。
她伸手，想要接过恶鬼递过来的杯子，恶鬼却将杯子挪到她的唇边，她略微不自在，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涌入喉口，仿佛胃部也舒服起来。
“人还没到吗？”恶鬼问。
顾幼芝抬眼，“……你知道啊。”
人自然到了。
空中浮现出一道裂痕，一把剑轻描淡写的划破空间，剑主穿着青色修鹤纹衣裳，缓步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顾幼芝捏碎怀中符纸，房间地面上浮现出复杂阵法。
恶鬼毫不畏惧，看着顾幼芝的目光，甚至有些温和，“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
“……过奖。”顾幼芝道。
大阵已成，无数锁链从法阵中生出，朝着恶鬼扑面而去。
顾幼芝原本想，雪崩之后，要如何趁着恶鬼虚弱，杀了他。
今日算是意外之喜。
风雪之中，城镇结界破碎的光晕清晰可见。雪崩压倒性的冲过来，顾幼芝所在客栈因为设了结界，得以幸存。
顾幼芝脚下阵法升起，漆黑锁链已经束缚住恶鬼的手脚，恶鬼衣袍被锁链勒紧，乍一看链条似乎镶嵌入肉里。
“接下来要做什么？”顾幼芝问。
剑主看着顾幼芝，便见面前女子穿着素白袄子，衣襟之上，有一滩水渍，几缕黑发被黏在上面，倒衬的面前之人肌肤如雪，像能透光。
“无事。”剑主道：“你先行离开吧。”
顾幼芝点头。她如今在这里，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就走了？”恶鬼开口，“沅沅，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本君，不多陪一陪我？”
“我不是江沅。”顾幼芝道。
恶鬼似笑非笑，“你自然不是江沅，你如今所在身躯，叫顾幼芝。”
顾幼芝拧眉，“你想说什么？”
“《脱胎》之术有违天道，使用者横死早夭。”恶鬼笑：“你放了本君，本君为你增寿如何？”
这恶鬼，竟以为她如今身躯乃是利用《脱胎》之术，分离躯壳灵魂，夺取他人身躯而来？她眉心跳了跳，“别说胡话。”
恶鬼却只是笑，转而看向祁问川。
剑主祁问川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顾幼芝身上，眼神淡漠平静，好似不为恶鬼的话而动摇。
恶鬼撇了下嘴，朝着顾幼芝笑。
这恶鬼……死到临头还有闲心开玩笑。
“剑主，我便先走了。”顾幼芝如此说。
剑主应允。
离开之前，顾幼芝最后看了一眼恶鬼，那恶鬼笑着，被祁问川一剑洞穿心脏。他心脏之中，涌出密密麻麻的黑雾，那些黑雾凝聚成其余恶鬼，整整齐齐的站在恶鬼的身后。
要维持记忆幻境的运行，需要让幻境如记忆中一样发展，而失去幻境一半控制权的恶鬼，需要将全部恶鬼聚于一身，才能完整的复刻出雪崩之景。
顾幼芝明白，若是没有意外，这些恶鬼将会被剑主斩杀。
“你不该破除封印。”顾幼芝说。
被封印在镇池之中，至少性命无虞，或许有朝一日，剑主找到融合灵魂的办法，便重新收回了这些残魂……但转念一想，永失自由，远比如今身死更加令人难以容忍，顾幼芝又道：“破除之后，你也该选一条必胜的路。”
剑主依托于话本，在话本未结束前，绝不会败。
这条路，是恶鬼选错了。
恶鬼却不以为意，看着顾幼芝，张嘴道：“你输了。”
事到如今还嘴硬。
顾幼芝转头，边走边朝背后比了个中指。
顾幼芝走后，剑主并未很快动手，他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与自己长相相同的恶鬼。
“看我作甚？”恶鬼冷笑道。
“道侣印记篆刻在灵魂身上，你刻意说起这事，是提醒我，顾道友就是我的道侣，我曾经的未婚妻。”剑主开口。
恶鬼却笑了，“阿沅与我在幻境之中已然成婚，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二字，不可儿戏。”剑主道。
“本君送给你的那把匕首，很好用吧。祁问川，你还记得这把匕首，当年是如何被炼制出来的吗？”
“不关心。”剑主道。
“是不关心，还是没有记忆？”恶鬼笑道。
剑主面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你想同我回忆过去？”
“别恶心本君。”恶鬼道，“你想来也感受到了，杀了我们，你记忆复苏，你不怕吗？”
“何必怕？”剑主看着恶鬼，淡漠开口：“多年以来，你困在执念之中，一直走不出。你忘了，三百年前，在恶鬼岭之中发掘出一股灵气，便已经被证明是江沅死后残留的余烬。”
“就算顾道友，乃是江沅，她舍弃江沅身躯之时，便已经舍弃了作为江沅的全部，对过往毫不留恋，你何必纠缠她。”
恶鬼笑，“你竟能这么冷静的说话，真是可笑，因为此刻的你，是局外人吗？”
“你敢，”恶鬼扯动着锁链，靠近剑主，“看一看自己的过往吗？”
与此同时，他眉心之中，发出亮光。
剑主其实有能力阻止，但他来此幻境之中，本也抱着了解自身过去的心思，亮光包围了剑主，将他扯入了最初的、最真实的记忆之中。
……
顾幼芝心头巨震，“容喜面，补齐了剑主灵魂缺失的部分？”
恶鬼没有否认。
可顾幼芝却摇头，“不对，若是如你所说，你与剑主分离之时，应该是剑主戴上容喜面的时……”
顾幼芝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想到了密室之中，祁问川闭关时打坐的玉石，“他山之玉？”
恶鬼点头：“是他山之玉。”
“容喜面炼制难度极高，在祁问川之前，并未有炼制成功的例子，祁问川为何能成为那个特例？”恶鬼盯着顾幼芝，目光十分专注，“这是因为容喜面，需要活人一同入内炼制。”
活人炼制，乃是修真界的禁忌，是以在祁问川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
“祁问川闭关期间，不能轻易离开那块玉石。”恶鬼冷笑，“他将自己作为炼器材料，造就法器，从那一刻开始，我们这些灵魂碎片，便已经开始被分离出去了。”
“被分离才得以出了密室，见到雪崩的罪魁祸首，孟罗。”
顾幼芝心头颤动，垂下眼睛，她做任务之时，知道自己在恶鬼岭背刺的一剑，会令祁问川沦为废人，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废”，不仅仅是修为全部丧失，还有身体上的不能自理、灵魂上的残缺分割……
她紧紧握着恶鬼递给她的那杯水，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诧，以及从心底卷起的愧疚恐慌。
她曾将一人，害到那般程度。
可……后悔吗？
顾幼芝无法说出后悔二字。
人族……是一种自私且自利的存在，顾幼芝若是不做任务，她的人生会如同《叩问天道》中一般，凄惨可笑，而与她有所关联的亲人、师长、朋友，也将走向书中既定的命运。
可是，凭什么？
只因为不是所谓主角，就要成为主角情爱的牺牲品？
顾幼芝就是觉得不值，觉得不甘，若是《叩问天道》讲述的是一个有欢笑、有大义、为天下苍生而奋斗的故事，她以配角之身，甘愿付出性命。可区区情爱，凭什么毁掉她的人生，毁掉她在意之人的生活。
任务对象们，即使在最后并未获得女主的爱情，结局却也只是回到各自的族群，继续当族人心中的信仰，修为通天，权势唾手可得。
顾幼芝自问，她一个被折磨惨死的人，共情不了他们的苦难。
这是祁问川的既定命运，是话本之中的设定，没有顾幼芝的江沅，系统还能拉来张三的江沅，李四的江沅……她如今过多愧疚，没有必要。
“原是如此。”顾幼芝看了眼恶鬼，“你恨他抛弃了你，因此设下幻境，来夺取他的身躯。”
“本君也是那具身体的灵魂。”恶鬼却说：“回自己的身躯，何错之有？”
“你支撑不了的。”顾幼芝道。
恶鬼现在用的躯壳，乃是淤泥塑造，他能够掌控，来去自如；可剑主躯壳之中，充斥着难以控制的庞大修为，以恶鬼零碎灵魂，支撑不起整个身躯，便只能被困在躯壳之中，成为外人眼中的傻子，还会日日受到仙气冲击，浑身犹如刀割雷击，何必？
恶鬼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顾幼芝垂下眼，“剑主会杀了你。”
恶鬼勾起唇角，“阿沅，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而本君，也会做想做的事。”
两人沉默的对视，顾幼芝转开话题，“……孟罗，是怎么回事？？”
恶鬼轻笑：“孟罗，乃是当年冬猎之时，前往冬猎的祁家弟子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位。
因为毫不起眼，且倍受欺凌，在密林之中出现了一只妖力雄厚的雪熊妖，祁问川要求那些弟子们撤回营时，有位心思不正的弟子，故意没将这件事告知孟罗，导致其以微弱的修为，在充满危险的林中，度过了三日。”
“阿沅，你应该知道，那雪山密林靠近妖族地界，乃是人妖两族的边境，孟罗独自一人，被祁问川发现之时，已经受了严重的伤。”
这件事，顾幼芝是知晓的。
当年，作为江沅的她，也参加了冬猎。祁问川让众人撤退之后，她与几位弟子在林中寻找是否有落单弟子，几乎将外围地界全都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那时冬猎，祁家年轻一辈九百余人全都参加，人员众多，因此被编为二十个小队伍，撤退之后，便由那些小队队长，清点各自队伍的人数。
当时报给祁问川时，说是“全部弟子都已撤退”，因为情况危急，祁问川拎着剑去寻那雪熊妖，并没有时间对报上来的人数进行核实。江沅等人也未发现落单弟子，众人便当真以为，全部人都已安全。
后来，下起大雪，能见度大幅降低，她有些焦急。
【剑主在未遇劫难前，顺风顺水，一只雪熊妖而已，死不了。】系统如是说。
顾幼芝没有说话。
有些道理你清楚，但真当置身于一种环境，那种代入感，会令你混淆很多东西，因而任务期间，顾幼芝并未完全保留住本心，才会对任务对象，生出怜悯，生出不忍，生出情谊。
在第三次任务之时，她吸取前两次任务的教训，自认为能够心无波澜的完成任务，可面对祁问川，她依旧投入了感情。
她每日要在营地转很久，不敢松懈。直到第三日，祁问川满身风雪的回来，背上背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穿着祁家弟子服，顾幼芝伸手探去，那人气息几近于无。那个人，就是孟罗。
后来，祁问川让最好的医修，为孟罗疗伤，并且惩治了当初谎报人数的弟子，重新定了祁家的一些规矩，孟罗伤好后，便一直留在祁问川身边。
恶鬼笑：“孟罗身无长物，祁问川为何留他在身边？”
“……他很想活。”这是祁问川当时给她的答案。
“他的求生意志确实很强，”恶鬼像是陷入回忆，“强到，甚至觉醒了血脉之中的妖性。”
顾幼芝瞳孔收缩，“妖性？”
“临州与妖界接壤，总有人会与几个妖相遇，产生些感情。孟罗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但他的妖族父亲，是只修为不高的小妖，他的母亲，也是修炼天赋稀薄的人。”
“觉醒了妖性，让他在雪山之中多活三日，却也令他彻底成为了妖族与人族都难以接受的存在。”
“留他在身边，让他活着，有个容身之所。”
顾幼芝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她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不对。
“既然如此，孟罗应该十分感激，为何……”为何做出今日之事？
“因为，”恶鬼看着顾幼芝，“他恨我。”
但很快，恶鬼又改口道：“与其说恨我，不如说是恨自身实力微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顾幼芝不明所以。
恶鬼勾起唇角，“救他一命，给予他容身之所，却剥夺他修行的渠道。祁问川给孟罗的的修炼功法，刻意错了一部分。”
“……”顾幼芝沉默下来。
她以小二的身份，待在孟罗身边有段时间，知道其在修行之上付出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祁问川的做法，对于孟罗是几乎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修为难以提升，他以七个城镇万数人口为祭，熔炼自身血脉，提纯妖血，修为一夜之间，比肩妖界七十二位妖王。
而后，他向距离人族最近的妖王投诚，发动人族与妖族的战争，临州与妖族交战十年，给了他消化修为融会贯通的机会。到如今，他在妖界也算是赫赫有名。”
孟罗……竟如此吗？
她握着杯子，缓慢的喝了一口水，放下时，一杯新的热水已经放在顾幼芝的面前，恶鬼看着她笑：“不冷吗？”
其实是冷的。
手中的温水早在两人谈话期间，彻底冷了下来，喝到口中尚能忍受，吞咽下去，却感觉胃部翻滚起来，冷热交替，很不舒服。
“不用了。”顾幼芝推开。
恶鬼有些无奈，“如了我的心愿，便喝了吧，今后，为你倒水的人不是我了。”
顾幼芝抬头，目光落在恶鬼的脸上，却并未看出什么情绪。
她看了下窗外，临近傍晚，时间差不多了。
她伸手，想要接过恶鬼递过来的杯子，恶鬼却将杯子挪到她的唇边，她略微不自在，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涌入喉口，仿佛胃部也舒服起来。
“人还没到吗？”恶鬼问。
顾幼芝抬眼，“……你知道啊。”
人自然到了。
空中浮现出一道裂痕，一把剑轻描淡写的划破空间，剑主穿着青色修鹤纹衣裳，缓步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顾幼芝捏碎怀中符纸，房间地面上浮现出复杂阵法。
恶鬼毫不畏惧，看着顾幼芝的目光，甚至有些温和，“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
“……过奖。”顾幼芝道。
大阵已成，无数锁链从法阵中生出，朝着恶鬼扑面而去。
顾幼芝原本想，雪崩之后，要如何趁着恶鬼虚弱，杀了他。
今日算是意外之喜。
风雪之中，城镇结界破碎的光晕清晰可见。雪崩压倒性的冲过来，顾幼芝所在客栈因为设了结界，得以幸存。
顾幼芝脚下阵法升起，漆黑锁链已经束缚住恶鬼的手脚，恶鬼衣袍被锁链勒紧，乍一看链条似乎镶嵌入肉里。
“接下来要做什么？”顾幼芝问。
剑主看着顾幼芝，便见面前女子穿着素白袄子，衣襟之上，有一滩水渍，几缕黑发被黏在上面，倒衬的面前之人肌肤如雪，像能透光。
“无事。”剑主道：“你先行离开吧。”
顾幼芝点头。她如今在这里，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就走了？”恶鬼开口，“沅沅，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本君，不多陪一陪我？”
“我不是江沅。”顾幼芝道。
恶鬼似笑非笑，“你自然不是江沅，你如今所在身躯，叫顾幼芝。”
顾幼芝拧眉，“你想说什么？”
“《脱胎》之术有违天道，使用者横死早夭。”恶鬼笑：“你放了本君，本君为你增寿如何？”
这恶鬼，竟以为她如今身躯乃是利用《脱胎》之术，分离躯壳灵魂，夺取他人身躯而来？她眉心跳了跳，“别说胡话。”
恶鬼却只是笑，转而看向祁问川。
剑主祁问川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顾幼芝身上，眼神淡漠平静，好似不为恶鬼的话而动摇。
恶鬼撇了下嘴，朝着顾幼芝笑。
这恶鬼……死到临头还有闲心开玩笑。
“剑主，我便先走了。”顾幼芝如此说。
剑主应允。
离开之前，顾幼芝最后看了一眼恶鬼，那恶鬼笑着，被祁问川一剑洞穿心脏。他心脏之中，涌出密密麻麻的黑雾，那些黑雾凝聚成其余恶鬼，整整齐齐的站在恶鬼的身后。
要维持记忆幻境的运行，需要让幻境如记忆中一样发展，而失去幻境一半控制权的恶鬼，需要将全部恶鬼聚于一身，才能完整的复刻出雪崩之景。
顾幼芝明白，若是没有意外，这些恶鬼将会被剑主斩杀。
“你不该破除封印。”顾幼芝说。
被封印在镇池之中，至少性命无虞，或许有朝一日，剑主找到融合灵魂的办法，便重新收回了这些残魂……但转念一想，永失自由，远比如今身死更加令人难以容忍，顾幼芝又道：“破除之后，你也该选一条必胜的路。”
剑主依托于话本，在话本未结束前，绝不会败。
这条路，是恶鬼选错了。
恶鬼却不以为意，看着顾幼芝，张嘴道：“你输了。”
事到如今还嘴硬。
顾幼芝转头，边走边朝背后比了个中指。
顾幼芝走后，剑主并未很快动手，他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与自己长相相同的恶鬼。
“看我作甚？”恶鬼冷笑道。
“道侣印记篆刻在灵魂身上，你刻意说起这事，是提醒我，顾道友就是我的道侣，我曾经的未婚妻。”剑主开口。
恶鬼却笑了，“阿沅与我在幻境之中已然成婚，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二字，不可儿戏。”剑主道。
“本君送给你的那把匕首，很好用吧。祁问川，你还记得这把匕首，当年是如何被炼制出来的吗？”
“不关心。”剑主道。
“是不关心，还是没有记忆？”恶鬼笑道。
剑主面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你想同我回忆过去？”
“别恶心本君。”恶鬼道，“你想来也感受到了，杀了我们，你记忆复苏，你不怕吗？”
“何必怕？”剑主看着恶鬼，淡漠开口：“多年以来，你困在执念之中，一直走不出。你忘了，三百年前，在恶鬼岭之中发掘出一股灵气，便已经被证明是江沅死后残留的余烬。”
“就算顾道友，乃是江沅，她舍弃江沅身躯之时，便已经舍弃了作为江沅的全部，对过往毫不留恋，你何必纠缠她。”
恶鬼笑，“你竟能这么冷静的说话，真是可笑，因为此刻的你，是局外人吗？”
“你敢，”恶鬼扯动着锁链，靠近剑主，“看一看自己的过往吗？”
与此同时，他眉心之中，发出亮光。
剑主其实有能力阻止，但他来此幻境之中，本也抱着了解自身过去的心思，亮光包围了剑主，将他扯入了最初的、最真实的记忆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