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夜晚风雨交加,他娘喝完半盏茶之后再也没醒过来,那张空落的床铺上犹带温热的血,只眼下唯有沉闷和荒凉。

    明老爷胆小怕事,厚着脸皮娶明夫人后做了唯一一件胆大的事——纳妾,一连纳娶三房妾,让帝京看尽笑话。

    明夫人也曾闹过,可最终还是听信男人的谄言媚语,无可奈何点头答应,得过且过一忍再忍,直到香消玉殒也没当上明家的当家主母。

    空寂的屋内,这句呢喃化成低叹,最终无影无踪。明傅瑾坐了一会,将所有思绪付之一哂,随后起身走向书架。

    书架布满蛛网,灰尘,朽木里钻出几只白蚁,沿着边缘一路往下爬,似乎要去某处巢穴,结果却被从天而降的指腹压断了去路。

    “蝼蚁。”  明傅瑾捻了捻指腹,漫不经心地轻笑道,“真是脆弱。”如此细小脆弱,用指腹就能压死的小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蛀蚀掉整个书架,“真是神奇。”

    他饶有兴趣地看逃脱的白蚁慌不择路般逃生,最后钻进朽木根部的蚁巢里,“若是毁掉,应该会很有趣吧。”  只需要给予致命一击,整个蚁巢便会付之一炬,真是令人期待。

    “唔,”明傅瑾取出手帕,仔细又随意地擦干净指尖,“算了,正事要紧。”然后起身寻找那本可能夹放有地契的杂书。

    那时,他娘神智清醒,从不做无用之事,莫名其妙送出一本杂书作生辰礼,必有隐情。

    多年前一句戏言,那本送出去又收回的杂书,却在将近十年后的今日,成了天秤上最有分量的筹码。

    明傅瑾记得是一本游记,绘声绘色描述了大铭从南北到东西,五湖四海山川沟壑,像书中自有天地,上面还有明夫人的注释,朱砂笔勾勒簪花小楷,秀气中带凌厉笔锋,一点也不像后来昏沉无神的模样。

    游记作为生辰礼送过来后,他曾偷偷翻阅过,尽管当年每日都被他娘严苛要求温习经书,但私下翻看游记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快乐,后来这份快乐也被他娘收走了。

    一排书架总共三层,摆放的杂书奇多,国学经典必不可少,士商类要锦上添花,而奇闻异志寥寥无几。从侧边望去,整齐有序像一列落满灰尘的城墙,幸好这间屋子被上了锁,明府无人乱动,找起来也方便。

    从开蒙识字起,二十载光阴逝去,这是明傅瑾头一次认真仔细扫视每一本书籍的名称,有一些看过,有一些闻所未闻,也不知他娘从哪里收来的。

    找了半柱香才在角落里翻到那本没有名字的游记,比起经典著作更像是随笔,书页泛黄宛如一枝枯叶,上面还留存着他幼时稚嫩的留笔——“长大以后也要出去游商,看这等奇景。”

    “呵呵,”明傅瑾忍不住扑哧一笑,满目懵怔转瞬即逝,心底满足又空茫起来,若干年以后再次看见幼时笔迹,就好像也看见了那个挑灯夜读的孩童。

    他小心触摸着那些字句,指腹轻柔,神色眷恋,“当初以为美梦一场,原是痴心妄想。倘若日后真有机会,做一名游商也尚可。”

    拿回家产,和睦地处理好侯府关系,然后去游历四方。这样看来,他也算得偿所愿。

    明傅瑾把书抱在怀里,又顺手挑了几本士商类要和国学放在其中混淆视听,接着朝门外唤人,“碧竹,让人把最上面一层书全部搬回侯府。”古文字画留在明府落灰,实属浪费珍宝,况且这些都是他娘留下的,理应由他拿走。

    “是。”碧竹应声进来,瞧着那排书架,心中有底地往外吩咐府兵搬书。

    明傅瑾:“都是古籍,小心些。”

    府兵得了令,搬书更加谨慎,生怕摔了折了。

    明傅瑾守在门外看着,眼尾瞧见九曲桥上走来一人,锦衣华袍,男子装束。

    他不动声色瞟了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屋内,任由对方走过来。

    来人是明府的“大少爷”——明崔翰,身着锦衣华服,手里轻摇一把折扇,端的是翩翩公子。

    这位少爷自小宠爱有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养成一身飞扬跋扈的性子。早几年闹出不少是非,明老爷被枕头风吹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搞出了人命后才狠下心把人带出去经商。

    那时的后宅已是继母妾室当家,明傅瑾每日应付完神智不清的娘,就独自躲在屋里熟读《商道》,又或者溜到后院趴墙头看挑夫吆喝。

    明崔翰拥有的,他可望不可及。自打对方开蒙起可没少找他麻烦,后来两人势不两立,每次见面必定针锋相对。

    即便是现在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那骨子里的劣根子也藏不住,眼下也是话中带刺,“带外人私闯民宅后院,侯夫人够威风。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野鸡也能当凤凰。”

    “毕竟也有鸠占鹊巢之说,”明傅瑾用手帕扫开书籍上的灰,不紧不慢地说道,“别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皮画得再好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鬼。”瞧着让人恶心。

    明崔翰皱着眉,面色不愉地避开被弹起的灰,嫌弃般甩了两下衣袖,冷言冷语道,“回门时打了我娘,那日又欺负我妹,这笔账怎么算?”

    这般问法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不说缘由不理始末上来就扣一顶恶人帽子,偏偏又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这就是明府的做派。

    明傅瑾分了半点眼神看过去,忍不住啼笑起来,“呵,你这话说得怪没意思,冤有头债有主,一报还一报。”

    他轻声细语补完未尽之语,“别搞错了苦主还理直气壮,要点脸。”话到此处总感觉少点滋味,停了半分才紧接着恍然大悟道,“贵人多忘事,忘了你们没有这东西。”

    “你!”明崔翰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差点按耐不住涵养,胸口气得抽疼,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别以为攀了高枝就能当凤凰,咱们走着瞧。”

    他心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威远侯府动不起,没了侯夫人身份的明傅瑾还能动不起么?男人不过是爱美人窟消金窝,后宅之事不外如此。

    明傅瑾微微眯起眼缝,像狼一般盯住愤恨离去的背影,对方脚步轻快似胸有成竹,也不知又谋划了什么歹毒计策。

    总归在明府里的眼线不够,明傅瑾能搅动的水始终有限,要是能有个帮手就好了。

    帮手么?

    他抬眼望向后院的另一边,那是连成一片的青瓦屋子,住着明老爷的五房妾。别看面上风平浪静,可都是结了怨,恨不得对方去死。如果能利用起来,也许又是一出好戏。

    归宁省亲那日,他可亲耳听见了,这位明主母害死不少子嗣啊。

    明傅瑾愉快地领着已经搬好书的府兵往外走,一路沉思怎么挑拨离间,却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这次是一个小丫鬟,说是五姨娘有请。

    这不就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明傅瑾一下子来了精神,跟着小丫鬟去了偏院。

    偏院冷清,各屋早前还不相往来,许是这些年明主母越发盛气凌人,让姨娘们也有了抱团取暖之意。

    明傅瑾初次踏进五姨娘万氏的屋子,被扑面而来的浓厚药味呛得咳嗽。而那位五姨娘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直笑,“哈哈哈,真狼狈。多年未见,明夫人膝下的小孩竟长得如此林下风致。”

    听见这话,明傅瑾轻挑眉峰正要出言,结果对方一句话打得他措手不及。

    五姨娘讥讽中又带着惋惜,目光游离又专注,“可惜公子世无双,如今怕是绝唱。”要是当初她的孩子也能瞒天过海,也该这般大了吧。

    “五姨娘要说什么?”明傅瑾绷紧心弦,谨慎又随性地说:“陌上人如玉尚好,何必贪妄。”

    五姨娘万氏收回目光,开门见山道,“谈笔交易。”从归宁省亲到明沁岚受气回府,这一桩桩事都有他的手笔在里面。多年未见,眼前这位嫁出去的“嫡长女”终于露出爪牙,有能力掀翻明府了。

    被人小觑的猛虎终于苏醒,蛇一般恶毒的目光盯住所有人,要把始作俑者拉下地狱。她知道这个人会实现她想要的东西。

    “哦?”明傅瑾悠然道,“我如今只是一介后宅妇人,哪能和姨娘谈交易?”

    “别装了。”五姨娘万氏毫不客气拆穿他的面具,“你躺在襁褓里时,本姨娘还给你换过尿布。不瞎也不傻。”

    明傅瑾听懂了言外之意,沉吟道,“那好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五姨娘恶狠狠道,“我要张氏那个贱人死,永世不得超生。”为她被害死的儿子报仇。

    明府现任主母张氏就是当初纳进来的妾,出身烟花柳巷,凭得一身好功夫哄得明老爷心花怒放。那几年可没少作妖,在明夫人失势之后立马上位掌握后宅大权,弄得后宅腥风血雨,是个狠角色。

    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把这对狼心狗肺的夫妻拉下地狱。

    明傅瑾看向上首的女子,虽徐娘半老但丰腴犹存,此时滔天恨意从那里翻涌直下,分外亲切。

    “姨娘,和我谈交易是要看诚意的。”明傅瑾饶有兴趣道,“不知姨娘的诚意有几分?”

    五姨娘点头,“自然会让你满意。”

    这般与虎谋皮的果决让他难得另眼相看,“那我就拭目以待,静候姨娘佳音。”

    一个蛰伏隐忍多年的后宅女子,要搅动风云,是蜉蝣撼树还是高屋建瓴,真是让人期待。

    明傅瑾直觉心中燃起一把火,想把血液里的嗜杀烧得痛快。

    明府既然已经烂透,就推了吧,放着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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