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远笑着问,“怎么看傻了?”

    明傅瑾骤然间回过神来,唯有心中躁动不已,“你怎么想起来要送这个?”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卫云远眉眼带笑地说:“在梅岭时有问过你。当时看你心住神驰,我以为你想要。”

    有些事情只是随口一说,可偏偏有人记住并入了心。明傅瑾莫名觉得被心口烫了一下,就像此时在极力克制中,声音没有颤抖,也不曾哽咽,“我以为你当时说着玩的。”

    “唔,那你就当我是说着玩的吧。”卫云远对此倒也不在意,“你赶紧去换上,如果不合身还得让绣娘改。”

    明傅瑾缓了片刻思绪,哭笑不得走过去取下衣服,手中的布料轻柔得宛如水一般,让他想到了一寸价值十两银子的云锦绸缎,怪不得很华贵,“侯爷真舍得好料子。”

    衣架旁放有一应俱全的内装,而男子要用的发冠、簪花、蹀躞等无一不备,可见用了心思。也不知卫云远怎么交待下人的,竟准备了这么多样式。

    他先抱着外裳去屏风后,又转出来拿过那些内装,中途还被某人打趣道,“你应该会穿吧?”毕竟女子衣装和男子衣装有差别。

    “自然会。”明傅瑾信誓旦旦地保证,结果穿完长衫直裤,刚拿起右衽大襟就看见散在一边的褙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穿下去。

    卫云远等在外间百般无聊,她懒懒地掩完一个呵欠,有些昏昏欲睡的闭目养神,安静中能听见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有人在叫她,“卫云远,你可以进来帮我一下忙吗?”

    恍惚间,“来了。”她下意识答应完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帮忙呢。

    卫云远起身走过去,边说着边弯出一抹笑,“不是说会穿么。”绕过屏风,入眼的那人腰线劲瘦,背部挺直如松竹,月白褙子的下摆垂在修长□□,随着身躯转过来,像一尾灵动的鱼。

    “不错啊。”她在审视中毫不吝啬地夸赞,“看来我估量的尺寸是对的,果然很贴合你。”

    明傅瑾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镇定道,“外衫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该穿哪件,你帮我理一理。”

    只不过他的从容镇定在卫云远眼里,多了一分欲盖弥彰且手足无措的意思,让人不禁好笑。

    “行啊。”她朝那堆乱叠的衣裳看去,从中找出一件右衽道袍展开,“手穿进来。”

    他的本意只是想让她进来找衣服递给自己,但看见那双眼睛藏不住的兴致勃勃,到嘴边的话瞬间说不出口了。明傅瑾垂下眼眸,逃避般转过身,将手臂伸进衣袖。

    帮他穿好衣袖,卫云远后撤了半步,让开一些距离,“转过来。”这人背对着,她没办法系衣带。

    明傅瑾这么多年除了侍女碧竹,他从没让人近身伺候更衣。眼下,他感觉自己僵成了一只木偶,一举一动只能听她吩咐,脑子甚至没办法如寻常般思考。

    烛光倒影,满室暗香浮动,暗藏的思绪在跳跃,他渐渐忽视了两人的距离。而在触手可及之处,她从腰侧绕过衣带,认真地帮他系好,偏过头就能看见。

    于是,在他低垂的视野中清晰看见了她如画的眉目,鼻翼下是一柳朱唇。都说唇薄的人易绝情,可明傅瑾没有见过比卫云远更有情的人了。

    她像太阳般炽热,好比此时咫尺间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子间,温热又散发清冽的梦花红酒气,让他闻到了海棠花。

    如果命运不曾捉弄,明傅瑾应该会如寻常男子一般娶妻生子,三餐四季有一个家。可倘若命运不曾捉弄,那他永远都不会遇见卫云远,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欢愉又煎熬。

    即使隔着柔软的布料,明傅瑾也能清楚感受那双手所有举动,内衫的腰封从前腹绕到后腰,又绕回来。不设防间,卫云远指尖不小心刮到了他的前腹,猛烈的感觉让人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按住那只作怪的手。

    “怎么了?”卫云远猝不及防被按住手,而手背上紧绷的力道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她偏头望去,正好看见明傅瑾喉结轻咽,立体的五官在光影中如山水泼墨般浓烈,目光如岩浆般滚烫。那些无法藏匿的感情化作了利箭,毫不掩饰地将她穿透。

    明傅瑾深深地把她看进眼里,松开了手,“无事。你继续。”

    话虽如此,可一指的距离让那双眼眸里的她更加清晰,气息交换间似乎连风都停下。卫云远感觉自己跳动的心忽地停了一拍,然后逐渐加快,就连呼吸也一并凝滞。

    “啪嗒。”

    灯花炸开的声响使得卫云远骤然地回过神来,指尖立马松开,连忙侧开一段距离,慌乱中带着一抹不自在,“剩下的衣服,我帮你归顺好,你自己穿。”话音未落,转眼顺好了两件衣服,最后那一件景泰蓝外裳被搭在屏风上,然后她忙不迭地转身离开。

    这一串动作飞快有序,在明傅瑾还没出声前就做完了。他只来得及目送某人心虚似的逃开,以及将恰如樱桃红的耳垂收入眼中。

    “害羞了。”明傅瑾低下头,看向腰间系好的衣带,由心而发愉悦地笑着。随后按照她摆放的顺序,有条不紊地继续穿衣。

    卫云远从屏风后逃出来后直扑茶桌,狠狠倒满一盏茶喝下,“真是要命了。”她揉着滚烫的耳垂,在心中忍不住唾弃自己:不就是男色嘛,真不至于心慌。

    她吐纳三个呼吸之后,摸着缓慢平复的心跳,如释重负。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明傅瑾换好衣服出来了,“怎么样?”

    听见他的声音,卫云远已经放缓的心跳又是一惊,抬头望去见明傅瑾衣着正常后,才抛开这份心虚。

    “你过去,”她仔细审视一番后朝梳妆镜那边指了指,“把头上那些步摇珠钗拿下来,妆画要卸干净。”男子的衣装,还是不要梳女子的发髻才好。

    听她一提,明傅瑾顿时明白了,先去洗净脸上的蜜粉花钿,然后坐到镜前拆发髻,只是袖袍宽大不太方便。

    卫云远见他艰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走过去,上手帮他取珠钗,“你别动。”今日梳的发髻有些复杂,稍不注意便会缠到一块去。

    明傅瑾帮不上忙只好安静坐着,看向镜子里倒映的人,不禁笑上眉梢。如果身份对换一下就更好了,新婚燕尔,举案齐眉,寻常百姓家最普通不过的事。

    “笑什么?木梳给我。”卫云远拍了一下某人的肩膀,接过递来的梳子从头梳到发尾,“我头一次帮人束发,扯痛了别怪我。”

    明傅瑾的满头乌黑秀发在烛火下如绸缎,拿在手里别有质感。她想了想,问道,“你及冠了吗?”发冠这种东西可不能乱带,还是要问清楚。

    “唔,及了。”明傅瑾回了一声,丝毫看不出难过,只有满不在乎,“但没有人给我举行冠礼。”

    这个回答让卫云远伸向发冠的手一顿,随后自然地拿起旁边的白玉发簪,“这身景泰蓝陪白玉正合适,你也别挑了。”一边嘴上宽慰般说着话,一边得心应手地利落挽出男子发髻,乌墨相衬白玉,甚好。

    “你觉得如何?”她端详着瞧不出错,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明傅瑾对镜扫过一眼,然后取出眉黛加深了剑眉,将男子傲气中更添凌厉之色。此时,他没有刻意去用妆容掩盖男子的特征,剑眉星目,一目了然,刀刻般的容颜满是硬朗。

    卫云远忽地感觉少些东西,在妆匣中找了片刻,翻出一条柔蓝与东方亮色交错编织的抹额,上面缀着玉勾和玉珠,很好看。

    她不由分说地往某人额前绕过,稳当地系于脑后,垂在飘带下的雨滴玉坠和发上白玉簪相得益彰,“好了。”

    等她终于忙完,明傅瑾不紧不慢地起身,绕开木凳站到卫云远面前,笑着问,“现在如何?”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好得不能在好了。卫云远心想,但她口是心非道,“还不错。”

    他华服加身,兰芝玉树,气如松柏,站在眼前就像衣上仙鹤成了仙一般,让人舍不得眨眼。

    “你把那件白狐裘穿上。”卫云远避开那道看过来的视线,暗自吐出一口气镇定道,“我们出去看烟火。”

    明傅瑾抖开搭在衣架上的白狐裘,毛绒的领子拿在手里很暖和,他穿好之后对镜看了一眼,感到很满意,“新做的?”

    卫云远道,“是啊,庄上送来的料子,我瞧着挺好。走了。”

    明傅瑾看着她别扭的样子,低着头笑出声来。

    两人磨蹭半晌,后门时已有马车在等候。戚白抱剑倚靠在车板边,柳三拉着缰绳坐在车座上,说话的语气带有一点不可思议,“来帝京五年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侯爷除夕夜出府去玩。”

    戚白睇了他一眼, “谁不是呢。”这话刚说完的下一瞬,后门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两个人。前一个人身穿朱红窄袖长袍,外搭玄墨色大氅,头戴发冠,是他家侯爷。

    而侯爷身后的那人,一袭景泰蓝长衣,肩上披着白狐裘,站在暖黄灯火下像天上来的男神仙。

    柳三眼睛都看直了,实地表演目瞪口呆。倒是戚白倏然站直身,在绞尽脑汁后才不确定地问,“夫人?”

    “啥?!” 柳三对戚白的话满是震惊,门槛边站的那位华衣公子是他家夫人?这不开玩笑么。

    卫云远没空等他们重建认知,边走下台阶边道,“行了。在外叫‘公子’,别整天‘夫人夫人’的。”没看到人家现在穿的是男装么?这么没眼力见。

    明傅瑾跟在她后边,朝两位呆愣的手下微微一笑,“出门在外,叫我‘公子’即可。”

    “是。”柳三晕乎乎地应完声,迅速回过神来和戚白对视了一眼,彼此看到了眼里的深意——他家夫人真是深藏不漏,女扮男装都这么俊俏。

    戚白拉着车帷幔,等着两位主子坐进车舆后,将踩凳收至马车后边,自己也坐上了车座,“侯爷,要走吗?”

    卫云远的声音隔着帷幔传出来,“走。”

    柳三得了指令,抖开缰绳赶车,不紧不慢地朝南雀大街走去。

    此刻,南雀大街已是车马骈阗,沿街高挂的灯笼五光十色,路边摆满摊铺的摊主在吆喝。许多吃完团圆饭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共赴这一场与民同乐的盛会,就连平日里严肃刻板的官员们也换便服,带着家眷上了街。

    牌坊处有巡城司派来守备的带刀侍卫,似乎不让马车进去。戚白向卫云远禀明了情况,得到答复之后让柳三将马车停到一处巷子口,接着把木凳放好,伺候两位主子下马车。

    从巷子口到进牌坊的短短路程里,卫云远和明傅瑾就受到不少打量,尤其是一些女眷格外激动,恨不得朝明傅瑾贴去。

    大铭朝民风朴实,满楼红袖招是常有的事。戚白也没想到自家两位主子会这么招人,他不得不手握剑柄,随时戒备,心想:早知道就不留柳三看马车了。

    卫云远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对那些明着暗着打量的目光适应良好,只是身边的人似乎有些紧张?

    她失笑地瞥了一眼逐渐缩短的距离,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明傅瑾不紧不慢朝一处贩卖面具的摊铺走去。

    贩卖面具的摊主也是有眼色的机灵鬼,开口就问,“恭贺新禧,大人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图个乐子吧。”

    卫云远看摊面上摆放的面具样式多,花色也精细,是下了功夫的,“明傅瑾,你来挑一个。”

    明傅瑾愣了愣,有些意外,“侯爷喜欢这个?”

    “说不上喜欢。”卫云远随手在摊子上挑拣,在角落里拿了一个狐狸样式的面具,然后对着明傅瑾的脸比试大小。她忍不住想:这个人长得太好看了,得找个面具遮一遮。不然,明天一早侯府门前定有不少拜帖。

    站摊子后边的摊主笑吟吟地夸人,“大人好眼光,狐狸面具果真适合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气宇不凡,非池中物,小的这个狐狸面具是照着狐仙刻的,相配正好合仙家。”

    铁制的狐狸面具特意仿照青铜器花色,有一种古老神秘之感,配上明傅瑾白狐裘下的景泰蓝,确实更添了仙气。

    卫云远不觉轻轻“啧”了一声,神色很无奈,“你就不能长得普通一点?”

    明傅瑾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云远,这不能怪我。”

    他这一笑宛如春风拂柳般温柔,惊得周遭女子又是一阵喧闹。卫云远甚至能听见有人在高呼,“郎君!娶我!”

    卫云远:啧!蓝颜祸水!帝京的女子真是一点不矜持,性情比边关还豪迈。

    “戴上。”她把狐狸面具不由分说地塞进明傅瑾手里,然后准备结账。结果正掏着银子,手就被人按住了。

    明傅瑾抓着卫云远掏银子的手,眉目舒展地笑道,“礼尚往来,我也给你挑一个。”他往摊面上看去,一眼相中了一只狸猫样式的面具,“这个就不错。你戴着肯定好看。”

    他在很早之前,就觉得卫云远像一只猫,有时憨态可掬,有时又能伸出利爪伤人。

    卫云远难得在除夕年夜领人出来玩,不想坏了兴致,于是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真的?”她把面具戴好,转头问戚白,“大白,这个好看吗?”

    戚白是孤家寡人一个,此时已被自家主子的举动秀瞎了眼,木然点头,“好看好看。”

    “行,那你也挑一个吧。”卫云远觉得不能厚此薄彼,一起出来的就要整整齐齐,接着补充道,“也帮柳三拿一个。”

    摊主一听,连忙说:“多谢大人赏眼光。小人帮大人包起来。”一下子卖出去四个,真是开门红啊。

    戚白先给柳三挑了一个牛头样式的,让商贩包起来装好。他自个选了一个马面的,和自己生肖属相刚好。

    明傅瑾看了一眼拿在手里的狐狸面具,随后将它戴在脸上。只是这张面具仅仅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幽邃的眼眸和下半张脸,而没卸干净的口脂衬得肤色白皙,生动彰显了书中所写——朱唇白齿如意郎君。

    卫云远付了银子,看向明傅瑾的目光里带有满意和些许得意,“走了。”这下那些痴狂的女子应该不会再堵过来了。

    谁知他们一离开面具摊子,便有不少刚才在一旁看的人围了上去,纷纷要买一样的。卫云远耳力好,能听见不少女子在问明傅瑾戴的这只狐狸面具,可惜商贩就做了这么一只。

    她想了想,打趣道,“明傅瑾,我发现你可真能给别人带来财运。那个商贩今夜能挣不少钱了。”

    明傅瑾偏过头来看她,眼里有笑意,“是吗?那侯爷可得了财运?”

    “我一介武将,要财运做什么?”卫云远不以为意,随口提议道,“你不如祝我官运鸿达。”

    明傅瑾顺着她的话说:“那就祝侯爷官运鸿达,统率三军。”

    他直视着,在心中无声祝福,愿我的侯爷逢凶化吉,万事如意;愿我们岁岁有此时,年年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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