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高门之后,下朝归来、骂骂咧咧一路的老相国,换了一身常服就来了。

    相国府左长史范仲立在一旁,几度欲言又止,内心煎熬。

    谁能想得到,面对陛下都敢厉声辩驳的老相国,已经站在这里小半个时辰。

    明明一刻钟就要询问一遍大小姐行至哪里了,如今人在外面求见,偏偏不开口放行。

    半个时辰前,左长史范仲本着职责问,“大人,要让大小姐从正门入,还是?”

    换好常服的老大人朝大门走,“堂堂嫡孙岂能走侧门?”

    语气暗含责怪,似乎不满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此刻,范仲不敢说话,就静静看着老头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胡须,衣襟。

    门缝不小,大小姐跪下时,相国老脸一抖,差点就去拍门,可手举到一半又顿住。

    范仲以为老领导还要考验一下大小姐,谁知他老人家将本要拍门的手抚上自己头发,“明觉啊,我发冠可端正?”

    明觉是范仲的字。

    好吧,继常服、配饰之后,果然问到了头上。

    他当即坚决表示老领导还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威严。

    老相国林玄峤满意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抵在唇前清了清喉咙,甚至都没注意到林云歌的话里多了一个人,神情急切地朝范仲点了点下巴。

    范仲立马会意,上前以指扣门,早就等着里面信号的金甲护卫立马过来拉开厚重的大门。

    明黄大门发出低沉厚重的声响,却响亮地打了那些质疑林云歌配不配走正门的人的脸。

    然后,围观的人和林云歌同时看到,不仅相国府的大门为她打开了,里面还走出了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相国。

    作为统领文武百官的大人物,即便围观的众人里有许多出身门阀世家,可他们也是没有资格近距离接触这位三朝元老的。

    所以在看到人的一瞬间,比起质疑林云歌,更多是激动和崇敬。

    好些个文人更是不管不顾地原地跪拜,三呼‘学生拜见林夫子’。

    ‘夫子’这个称呼在儒生中是很有分量的尊称,除了为自己传道受业的老师,也用来称呼他们崇敬的大儒、圣人,比如‘孔夫子’。

    然而‘林夫子’这个称呼还不只是林相国在儒生中的称呼,几乎是天下书生——百家非匪——都如此称呼他。

    更有能得林玄峤一句话便傲视群生的,即便那人并无多少才华,也能成为各处清谈、饮宴上的贵客,惹来众人羡慕。

    为此,相国府门前这条街常年有书生行走,特是科举进士前后,前来拜访或求偶遇的,几乎能将这条街塞满。

    若不是相国府有皇上钦赐的金甲卫守着,怕是大黄门都要被挤烂。

    因此,林玄峤出行也有车马仪仗,禁止人随便靠近。

    今日,那些女郎跟着林云歌或许是真的想看看热闹,但文人们,要说心里没一点抱着见林相国的侥幸,怕是没几个。

    老相国对这样的场面显然是见惯不怪了,理都没理那些文人,亲自走下台阶,扶起林云歌。

    这举动再一次刷新了范仲对老领导的认知,纳闷下朝得到消息时十分不满,怎么现在不仅出来迎接,还走下了相国府台阶,亲自扶人……

    心口不一都不掩饰了。

    可范仲是个聪明的官场小能手,当即就认定眼前这位大小姐是需要重视的人,先不管对方能力如何,马屁一定要先拍上!

    于是他紧跟老领导脚步,做出扶人的动作,将其身后的林月娥虚扶了起来,动作十分恭敬。

    “起来吧,”林玄峤本来扶亲孙女的时候,怕另一个小丫头没眼力一直跪着,还好左长史一如既往地为他‘排忧解难’。

    “一路辛苦了。”

    话说的是场面话,毕竟身为祖父要保持威严。

    这时候,场面小范与老领导的默契就显现出来了,范仲赶紧简略诉苦:“大小姐,林姑娘,老大人等你们许久了。”

    林云歌被他突然提示,心里有些好笑,其实她一早就看到那拳头大的门缝后有人,“不肖孙女害祖父担忧,实在有愧!”

    说着又要下跪,林相国更满意了,扶人时脸色和语气都好了几分,“路途遥远,别逞强了。”

    范仲,“大小姐已经归来,不如先进家门,也好正式拜见长辈。”

    为什么不说府里,那自然是‘家’这个字更显亲切。

    “如此,还请祖父应允,”林云歌没马上答应,劳什子礼仪还得磨一磨。

    不管眼前祖父是不是在乎这个,还有帮围观的文化‘瓜友’呢。

    如果她不多责怪自己几遍,只怕明天在她着明光铠回来的消息后面就要加上‘不够孝顺、不够谦逊,傲慢无礼’了。

    儒家盛行的古代就是这样,就算是谋反一心要做皇帝,登基前都要辞几回,最后弄个‘你们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

    西宋没那么多讲究,奈何林相国乃百官表率,表面功夫要做足。

    如此这般,才进了相国府。

    林玄峤毫不避讳地带着林云歌路过这个国家最高权力机构的各个办公区域,并丝毫不阻拦范仲向上前打听的官员‘透露’长孙女归京之事。

    不管曾经对大儿子有多不满,可隔代亲还是看似含蓄地体现了出来。

    相国府左右长史本来是协助相国府人事工作方面的事情,可今天这一出,范仲不打算把差事推出去,实在是……机会难得!

    而真正该负责相国家属事务的黄阁主簿,吕梁,此时还等在北阁门。

    半天不见人来,逮住一个往内来的小厮,才知道人被相国亲自带走了。

    “去了何处?”

    吕梁细想一遍,猜测难道老相国过于不待见这乡下来的孙女,给安排到府外去了?

    若真是如此,自己去二老爷跟前回禀,定能得不少好处。

    可小厮躬身回答,“回大人,相国爷爷在正门亲自接了大小姐,如今已经自南阁门入厅事堂了。”

    一听这话,吕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转身急忙朝厅事堂而去。

    不过两刻钟,大小姐林云歌着明光铠入了厅事堂的消息便传遍了相国府。

    厅事堂是何地?

    那是相国大人的办公点,于一个国家来说,属于是机要中心了。

    其中存放了各地来的紧要奏折,还有各种机密文件,一般人非请靠近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是相国的亲属,也不行。

    林云歌也激动,但她的激动跟官员们不一样,是单纯的崇拜和瞻仰。

    林玄峤一路也在注意这个孙女,见她见了众多官员、进了厅事堂依然眼神清明,没有畏缩也没有贪婪,心里生出几分欣赏。

    又是一番行礼后,林云歌站立,林玄峤盘腿坐在上方训话。

    “今日归来,可有所求?”

    林云歌淡定应答,“无他,孙女只想完成父亲遗愿,也见一见亲人们。”

    “汝在外多年,何时知晓自己身世,又如何得知汝父之遗愿?”

    这是最大的疑点,相国府里也是年前才知道林云歌的踪迹,可眼前看她又是明光铠又是遗愿,分明是早就知晓自己身世。

    “三年前,”原主是一直到相国府来接她才知道,可林云歌不能这么回答,“幼时孙女拜了一师父,乃是父亲挚友,不时教孙女识字与为人道理。三年前父亲……”

    说到这里,林云歌眼眶微红,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但很快平静下来,“父亲战亡,师父带明光铠前来,述说了孙女身世。”

    林玄峤花白的眉微动,怀疑更胜,“那你为何不早早归家?”

    即便戴了膝垫,林云歌跪得也难受,抬头看了眼祖父,又低头,大胆地问,“祖父,我能坐下说么?甲胄不轻,孙女跪不住了。”

    说着,便要往一遍倾斜。

    此时,林月娥和陆渊无法进厅事堂,范仲也候在门外,堂内便只有祖孙两人。

    林玄峤见她脸色与神情不似作伪,沉吟半晌,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左下首蒲团,“便坐在此处吧。”

    得了能坐下的话,林云歌当即解了小腿上的胫甲,整齐放在身边,学着林玄峤的样子盘坐在蒲团上。

    这动作,看得上首相国眉心微跳,心想礼仪还得教。

    林云歌倒不觉得有什么,坐下了又说,“祖父,能让人拿点茶水么?我一路也没喝口水,现在又渴又饿,嗓子都要冒烟啦。”

    得寸进尺?

    林玄峤唤人送了茶水点心,见她真当着自己面就吃了起来,心里叹气,没点女郎模样!

    心里这么想,还是等她吃喝了些,才继续问,“现在可能作答了?”

    又渴又饿并不是骗人的,从进城开始,这半日简直是她体力极限。

    就着茶水吃了几块味道不怎么样的点心,林云歌擦了擦嘴巴,终于笑了,“祖父,非是孙女不愿意回来。实在是三年前骤闻身世,又得知父亲离世,孙女大病了一场。您知道,孙女自小便多病……”

    林云歌情真意切地讲述了一番三年来的事情,当然,关键处做了许多修改。

    不过那场大病是真的,也是原主那小丫头没熬过去,才便宜了她这个老年人。

    身世和明光铠则是从来明师父那里诈出来的,那和尚十分不老实,至今除了跟她有关的事情,其自己的事还瞒得死死的。

    大有哪天死了也不让林云歌刻对墓志铭的决绝,固执且充满了疑点。

    一番讲述真真假假,也不知祖父能信几分,可老人家眼里的怀疑渐少,让林云歌跟着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你父一直便知道你在何处,只是没打算接你回来,直到他……才嘱咐人将明光铠与长枪托付给你,作为有朝一日你愿意回相国府相认的信物?”

    林云歌点头,“想来父亲这般打算,也有无力回来的遗憾吧。”

    其中有几分是担忧,几分是遗憾,倒是说不清楚的。

    原书里是说父亲林子墨不愿她长大成为门阀间利益争夺的工具,才拜托来明将襁褓中的她送走,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到老。

    只是没想到自己死得太早,无法继续暗中护佑,才给她回相国府这个选择,但也只是选择。

    还因为若入京,后半生,英年早逝的将军能为女儿做的实在不多。

    “那你病愈后为何依然不回来?”

    大儿子不接就算了,怎么她自己也不回来……林玄峤想起三儿子南下游历拿回来的玉佩,若不是机缘巧合,说不定他们一辈子都寻不回林云歌了。

    “其实,送父亲遗物回来是万不得已之举,”林云歌苦笑,“祖父,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孙女不敢说假话,您可千万不要告诉祖母和娘亲。父亲送我离开,其实是怕……”

    “怕什么?”

    “怕我长大你们为了巩固家族利益要我去联姻,”林云歌自然不会轻视位极人臣的林玄峤的智慧,更是要借父亲遗愿表明自己的态度,“您别生气!想来为人父母多是愿子女平安顺遂一生的,父亲愿我自由自在活在乡野,也是用心良苦,您也别怪他。”

    林玄峤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拿起茶盏,久久不言语。

    见老人家一时不想说话,林云歌悄悄拿起糕点继续吃。

    边吃边想着要是在相国府过得不错,有时间她要亲手做些糕点送来给祖父。

    这些厨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老人家吃些硬麦饼,咬不动还不利于消化。

    良久,林玄峤暗叹一口气,抬头就看到林云歌已经吃完了,才说:“他还是怪我……唉,你去北堂吧,就穿这一身去,见见祖母,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林云歌吃了个半饱,也不想再吃这个硬饼子,起身拜别。

    到了门口,突然被叫住,“日后有人问你在此厅说过什么,你只管拒答。一会儿见了祖母就不要提你父亲送你离开的事了,便说他也是上了战场偶然得知你的消息吧。”

    “是,孙女明白。”

    林云歌不禁感叹老相国还是很为妻子着想。

    若是知道大儿子十几年前的打算,只怕祖母会更加自责。

    毕竟,坊间都在流传,少时的明光将军就是不想联姻,才十几岁就进了军队,最后娶了自己心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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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林云歌进相国府的同时,消息也由隐秘渠道进了宣室殿。

    听闻林相国居然带着刚归京的孙女入厅事堂,中年皇帝缓缓放下手里沉重的奏折,问报信的朱公公,“老伙计,你说那老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公公作为跟随皇帝数十年的近侍,自然知道对方这时候并不想知道他的想法,他也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只伏地沉默。

    果然,不过片刻,上头传来一声冷笑,“退下吧。”

    朱公公行礼退出,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个字。

    这位陛下性格独断,自视甚高,并不喜欢听取周围人的意见,更别说区区一个阉人。

    朱公公有自知之明,所以能活到今日,可这时间,便有些人不仅没有自知之明,还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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